第16章
从那时起连续三年聂赫留朵夫没有见过喀秋莎。他又看见喀秋莎只是在他晋升为军官、前往军队服役的路上顺便来探望姑母们的时候,和三年前他在他们那儿度夏时相比,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当年,他是一个纯真忘我的青年,心怀为任何真善美的事业献身的志向,可现在呢,他已成了个堕落的恶毒的利己主义者,所爱所想的仅仅是享受。当年上帝的世界呈现在他面前包含着许多秘密,而他呢,则欢欣鼓舞地想方设法要揭破这些谜,可现在呢,对他来说,存在于当前的生活中的一切已经十分简单明了,他已通过自己所处的种种生活环境看透了其本质。当年,他需要的和器重的是同大自然交往,同那些生活在他以前的曾经对生活进行思考的哲学家和对生活有很深的感受的诗人进行思想交流,可现在呢,他需要和醉心的是种种人工建造的东西以及和酒肉朋友们进行交往。当年女人呈现在他面前是个神秘的美好的、恰恰是由这种神秘性包裹的美妙的活物,可现在呢,女人的意义、任何女人的意义[1]都已十分明确了:女人是一件最好的再一次体验享乐的工具。当年,他需要的不是金钱,他可以不拿母亲给予他的那三分之一的钱财,也可以放弃他父亲的庄园,将其分给农民,可现在呢,虽然有母亲每月给他的那一千五百卢布的生活费,但他总嫌不够,常常因钱的问题和母亲进行不愉快的交谈。当年,他认为自己的真正的“我”是自己在精神上的存在,可现在呢,他认为代表自己的是自己的健康的精力充沛的具有动物本能的“我”。
而这一切奇怪的转变之所以能够在他身上完成,仅仅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其他人。他之所以不再相信自己,而开始相信其他人,仅仅是因为如果相信自己则活得太辛苦;如果相信自己,解决任何问题都应当不利于自己的动物性的“我”,而几乎违背这个动物的我,因为动物的我只追求轻松的快乐享受;相信其他人,就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了,因为人家已经把一切问题都解决好了,而这种解决方式都是违背精神的我,有利于动物性的“我”的。除此之外,相信自己,他总是遭到旁人的指责,相信其他人,他得到周围人们的赞扬。
事实就是这样的:当聂赫留朵夫思考的阅读的和说的都是关于上帝、真理、财富、贫穷等的时候,他周围的一切人都认为这是不合时宜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可笑的,而母亲和姑妈则带着宽容的讽刺称他为“notre cher philosophe[2]”;而当他看浪漫的小说,讲淫秽的笑话,乘车去法国剧院看那些可笑的独幕轻松喜剧,回来后快活地复述其内容时,大家都称赞和附和他。当他认为自己应该节约消费,身穿旧大衣,不喝酒,大家都认为这是怪癖,是用标新立异来突显自己,当他花费大量的钱去打猎,或者将自己的书房装修得十分豪华时,大家都赞赏他的审美力,抢着赠送贵重的礼物给他。当他固守自己的童贞,打算一直保持到结婚以前时,亲人们都为他的健康担心,而当他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将某个法兰西女士从他的伙伴手中抢夺过来时,他母亲看到此事,非但不发怒,反而十分高兴。至于他和喀秋莎交朋友这件事,他心中可能考虑过和她结婚,而他的作为女公爵的母亲考虑此事时不惊骇万分才怪呢。
下面的事实更准确地说明了问题:聂赫留朵夫为了完善自身,将父亲遗留给他的不大的地产分给农民,因为他认为拥有地产是不公正的,但他完成此举后,使得他的母亲和亲人大为惊骇,他成了大错特错的被责备的对象,他所有的亲戚都嘲笑他。人们不停地告诉他,得到土地的农民不但没有成为富人,而且越来越穷,他们成天泡在酒馆里,不再耕种土地了。当聂赫留朵夫进入了近卫军,同他的社会地位高的同伍们一起过日子,以致叶连娜·伊万诺芙娜不得不从她的存款中取钱供他挥霍时,她几乎没有生气,甚至于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好事,当时这种奢侈的风习盛行于青年人中,流行于上层社会里。
最初聂赫留朵夫还努力奋斗过,但进行奋斗以摆脱环境的牵扯缠绕太难了,因为他如果相信自己,那么一切他认为是好的东西,别人则认为是坏的,与之相反,他如果相信自己,那么,凡是他认为是坏的东西,他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是好的东西。临了,聂赫留朵夫顺从了,不再相信自己,转而相信其他人。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这种否定自己的做法是令他不愉快的,但日子一久,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也渐渐淡薄了,于是,在这段时间里,聂赫留朵夫开始抽烟喝酒,不再体验不愉快的感觉,甚至于感到格外轻松。
于是,生性热情的聂赫留朵夫全部身心都投入这种得到周围人赞许的新生活当中,完全窒息了自己心中要求另一生活的声音。这种转变是他迁居彼得堡之后开始的,而在进入军队服役后得到完成。
军队服役总是使得人们堕落,一进入其中就完全处于游手好闲的环境中,也就是说,缺乏有理性的造福社会的劳动,免除了一般人的义务,代之出现的是团队、军服、军旗的虚设的荣誉,从一方面来说,是对其他人的无限的权力,从另一方面来说,对级别高于自己的首长的奴隶般的服从。
伴随军营生活而来的是对自己身上的军服和自己队伍的军旗的荣誉感和准许自己行使暴力和杀戮,这是一种普遍的堕落,自不用说,然而,和其连在一起的还有豪华奢侈造成的堕落以及与沙皇的宗族接近交往带来的堕落,这样的堕落发生在上等的近卫军团中,只有富有和高贵的军官才能在这样的军团服役;如果这几种堕落同时产生作用,那么总的堕落就将沉沦入其中的人们带到彻底的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由以上分析可见,从进入军营服役、开始像他的同伍们那样生活的时候起,聂赫留朵夫就处于这样的利己主义的疯狂状态中。
军务不外乎下面这些:穿上刺绣得很精美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洗净的军服,戴上盔形帽,佩上也是由他人造好、擦干净和送来的武器,骑上也是由他人饲养、训练和喂饱的骏马和同伍一起去操练,或参加检阅,在马上驰骋,越过障碍,挥舞军刀,射击,将这些军事知识教会其他人。另外的服务是没有的,而最显贵阶层的人士,无论年纪老少,还有沙皇和他的亲信,不仅仅赞成这样的军务,而且称赞表彰,为了这表示感谢。在这些军务之后,人们认为好的和重要的是挥霍掉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钱财,聚在军人俱乐部或豪华的餐馆里吃喝,特别是喝酒,然后是上剧院、跳舞、玩女人,然后重新骑着骏马,挥舞军刀,在马上驰骋,又重新挥霍钱财、喝酒、打牌、玩女人。
这样的生活特别对军人有腐蚀作用,原因在于,如果某个非军人过这样的生活,他的内心深处不能不因为生活如此荒唐而感到羞耻。可军人们则认为这样过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拿这种生活来吹嘘,以此为骄傲,特别在战争时期,更是如此,聂赫留朵夫的情况就是这样,他是在对土耳其宣战后参加军队的。“我们准备在战争中牺牲生命,所以这种无忧无虑、欢乐的生活不仅仅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对我们来说是必须的。我们就要这样过。”
聂赫留朵夫在自己生活的这一时期就是这样糊涂思考的;在整个这个时期,他感到一种解脱了道德束缚的快乐,原先他是为自己设置了道德规范的,因此这时期他处于慢性病一般的利己主义疯狂状态中。
当三年后他顺便来看望姑妈们时,他正处于这种状况。
注释:
[1] 自己家里的女人和朋友的妻子除外。
[2] 我们的宝贵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