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对,她就是喀秋莎。
聂赫留朵夫和喀秋莎的关系史是这样的。
聂赫留朵夫初次遇见喀秋莎是他上大学三年级,为了写好一篇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论文,而在自己的姑妈们家中度夏的时候。往年的暑期,他是在母亲的庄园里和母亲、姐妹在一起度过的。但是该年他的姐妹出嫁了,而母亲也坐船出国去了。聂赫留朵夫必须找个好去处潜下心来写论文,于是他决定到姑妈们那儿去度夏,她们那儿的园林深处一片静寂,远离乱人心思的世俗娱乐。而姑妈们也十分疼爱她们的侄儿和财产的继承人,当然他也敬爱她们,敬重她们的古朴的生活方式。
在姑母们家中度过的这个夏天中,聂赫留朵夫体验到一种非常兴奋的情绪,当时,正处青春年华的他,第一次不受旁人的指点,独立地认识到人生的一切美好和重要意义,也认识到上帝让一个人有机会在一生中从事的事业的各种深远意义,他看到自我完善的无限可能性,也看到全世界变得完美的无限可能,他将献身于这种使自身和世界完美化的工作,这不仅仅是希望而已,他此时此刻有充分的信心达成他理想中的完美。这一年,还在大学里的时候,他读了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斯宾塞的关于土地所有制的见解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别他是一个大量土地拥有者的儿子。他父亲并不富有,但母亲得到的嫁妆将近一万俄亩土地。当时他第一次懂得了土地私有制的残忍性质和不公正性,从而加入了一群志同道合者的队伍,对他们来说,以道德要求的名义做出牺牲是崇高的精神享受,他决定不使用土地私有权,当时他就将以父亲的遗产的名义达到他手中的土地分给了农民。他就以这个题目写自己的论文。
这一年他在姑妈们的乡村里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每天他起床很早,有时三点钟就起床了,太阳出山前他走到山下的河中游泳,有时晨雾很浓,回来时,露珠还存留在草上和花朵上。有时,逢上早晨,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坐着写论文,或者为了写论文而读资料,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没有写和读,而是又走出屋门,沿着田野和林中的小路漫步。中餐以前,他在花园中的某处小睡一会儿,然后高兴地用午餐,以自己的快乐逗得姑妈们发笑,然后骑马和划船,晚上再一次读书,或者和姑妈们坐在一起,把纸牌摊开玩单人纸牌游戏。逢上夜晚,特别是有月光之夜,他常常不能入眠,这仅仅是因为他体验到太多令他激动的生活中的快乐,代替枕中寻梦,有时他黎明前一直在花园中行走,怀着自己的理想和思考。
他就是如此幸福而平静地度过了生活在姑妈家中的第一个月,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半中学生半女仆的黑眼睛的快步如飞的喀秋莎。
当时,在母亲呵护下培养教育的聂赫留朵夫年方十九,纯粹是个天真烂漫的青年。他想象中的妇女仅仅是作为妻子的妇女。按他的理解,所有的将来不能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对他来说就不是女人,而是中性的人。但是,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事,使他情窦初开,那是耶稣升天节[1],姑母的田庄里来了一群客人,为首的是相邻田庄的女主人,她带着几个孩子:两个是小姐,一个男孩是体操运动员,还有一位出身庄稼汉的年轻的艺术家,此人原在相邻田庄做客,现在跟随一起来拜访。
年轻人多了,就可玩乐了。喝过茶后,大家在房屋前面割过草的小草坪上做捉人游戏[2]。喀秋莎也被邀参加。聂赫留朵夫在几轮换人之后,轮到和喀秋莎配对一起跑。聂赫留朵夫每次看见喀秋莎时,心里总感到愉悦,但他头脑中从来没有想到,在他和她之间会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这么一来,现在你怎么样也捉不到这一对了,”担当“捉人者”的欢乐的艺术家说,他用自己的短小而弯曲,但有力的庄稼人的双腿飞快地跑着,“除非他俩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即使那样,您也捉不到!”
“一、二、三!”
三声拍掌,游戏重新开始。勉强忍住笑声的喀秋莎领着聂赫留朵夫迅速变换位置,用她的结实而粗糙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鼓劲朝左方跑,弄得身上的浆硬了的裙子瑟瑟作响。
聂赫留朵夫奔跑得飞快,他想不让艺术家捉到,便鼓足全身之力飞奔。当他回头一看,只见艺术家正在追逐喀秋莎,但她用一双矫捷、年轻的脚灵巧地有节奏地跑动,使对方捉不到,又一口气朝左方跑去。她前面是一个长着一丛丛丁香花的花坛,谁也没有跑到那花坛后面去过,但喀秋莎回头看聂赫留朵夫,用点头的动作向他示意,邀他到花坛后面会合。他懂得她的意思,就向丁香花后面跑去。可是花丛后面的某处有一条他不熟悉的长满荨麻的浅而窄的水沟,他失足踩在那里面绊倒了,荨麻刺刺伤了他的双手,已经降下的傍晚的露水将他的手弄得很湿,他立刻爬起来,一面取笑着自己,一面站稳身子,又跑到洁净干燥的地方。
喀秋莎容光焕发,一双好像黑穗醋栗(R.nigrum)的黑眼睛笑盈盈,飞快迎着他跑。他俩会合在一起,一齐用手揪着对方。
“我想你的手大概刺伤了。”她说,用一只空着的手扶正落下的发辫,沉重地呼吸着,笑着,自下而上直盯着他。
“我不知道那儿有一条沟。”他说,也笑着,不放开她的手。
她的身子朝向他靠拢,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他竟将脸伸向她;她并不回避,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亲吻她的嘴唇。
“只允许你一次!”她说着,以急遽的动作挣脱自己的手,跑着离开了他。
她跑到丁香花丛下,从那上面摘了两枝白色的已经凋谢的丁香花,用花枝拍打着自己的燥热的脸庞,又回头看他,大胆地将一双手在自己前面来回摆动,走回游戏的人群中去了。
从这个时候起,聂赫留朵夫和喀秋莎之间的关系改变了,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心心相印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彼此爱慕的纯真的男士和同样纯真的姑娘之间常常会发生。
只要喀秋莎进入房间,或者甚至只要能从远处看见她的白色的围裙,对聂赫留朵夫来说,一切就好像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一般,万物都成为有趣的,令人愉悦的,有意义的;生活就成为欢乐的了。而她也有相同的体验。然而,不仅仅喀秋莎的出现和走近能对聂赫留朵夫产生这样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也对他个人的意识产生作用,即他心中有个喀秋莎,而她心中也有一个聂赫留朵夫。有时聂赫留朵夫会收到母亲的严词责备的信,或者在写论文时会遇到难题,或者会体验到年轻人的无名的忧愁,但只要记起有喀秋莎在,或者看见她,一切愁闷顿时烟消云散。
喀秋莎在宅院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她手脚麻利地将事情全部做好,有空就读书。聂赫留朵夫将他刚读过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屠格涅夫的小说给她读。她最爱读的是屠格涅夫的《寂静》。他俩若是遇见了也交谈几句,这常常是在走廊上、在阳台上,或在院子里,有时是在姑妈们的老仆妇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房间里,喀秋莎和老仆妇同住一个套间,聂赫留朵夫有时来这儿喝不放糖的茶。这种当着马特廖娜·巴甫洛芙娜的交谈是挺欢欣愉悦的。当只有他们两人在屋里的时候,这种谈话的结果反而相当不佳。他们四目相对,眼睛开始交流一些另外的意思,说出好多比用嘴说更加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嘴唇扭歪了,有某种可怕的事来临,于是他们急忙分开了。
在聂赫留朵夫第一次在姑妈们家中居住的全部时间里,他和喀秋莎之间的这种关系一直保持着。姑妈们也看出他们之间关系不寻常,感到恐慌,甚至将这种情形写信告知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在国外的女公爵叶连娜·伊万诺芙娜,姑妈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生怕德米特里和喀秋莎发生肉体关系。但是她这种害怕是多余的:聂赫留朵夫自己不知道他爱上了喀秋莎,这种爱是纯真的男女之间的爱,他的爱是无论对他或是对她来说,都是避免堕落的主要的屏障。他心中并非没有想肉体占有她的欲望,但一想到以这样的态度对待她的可能,他心中就发紧,十分害怕。感情丰富的索菲亚·伊万诺芙娜担忧的是,德米特里凭着他的一贯的敢作敢为的性格,会既不考虑和这个姑娘结婚,也不顾及她的出身和境况,就爱上她,这个姑妈的担忧倒是很有见地的。
他深信,他对喀秋莎的感情只是当时充溢他全部身心的生命的欢乐感的一种表现,他应该和这个美好的欢乐的小姑娘分享这种感情。当他坐车离开当地时,喀秋莎和姑妈们站在台阶上送他,她用自己的充满泪水的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向他道别,然而,他感到这下子是抛弃了某种美丽的宝贵的再也不能复制的东西,他感到十分忧郁。
“别了,喀秋莎,为了一切衷心感激您。”他坐在四轮马车上,经过索菲亚·伊万诺芙娜头上的软帽看着她说道。
“别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她用自己的愉悦的柔和的声音说道,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跑到过道屋里去了,只有在那儿才能大哭一场。
注释:
[1] 复活节后的第四十天。
[2] 由前立的一人捉后面轮个分跑的两人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