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战:争霸巴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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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代鸿门宴,“水晶猴”脱困而去

五月末非常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屋内。平时不起眼的尘埃,在一束束透明的金阳包裹映照中,翻腾着一片片的混沌,犹如时下的局势。

这是上午十时左右。在成都二十八军军部会议室里,邓锡侯正在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依次坐在椭圆会议桌两边的是:军参谋长朱瑛;一、二、三、四、七师的师长杨秀春、黄隐、陈书农、陈离、马毓智及多位旅长和相关人员。他们全都神情肃然地凝视着端坐在上首的军长邓锡侯。会场很静,静得掉一根针到地上都听得见,能感受到身边人粗重的呼吸。在座的都明白,他们赖以图存、赖以安身立命发展的团体,简而言之一句话,他们的饭碗——国民政府第二十八军,现在面临刘文辉的严重威胁,黑云压城城欲摧,他们已到生死关头。

平时总是西装革履的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这天为了着意渲染战争气氛,特意穿上了黄呢将军服,却又不戴军帽,露出那一副板寸头,头发又黑又硬又粗,犹如一头钢针。一张方正的脸,有棱有角的五官,脸色铁青。他用一种决绝的神情扫视了一下部属们,目光波动而又凌厉。

“现在的情况明摆在这里,刘自乾饶不过我们!年前,他收拾了田颂尧,歇了一段时间,砣子(四川话,拳头)又燥痒了,他要对我们动手了!”邓锡侯说一口地方音浓郁的川北营山话,说得很慢,似乎这样可以加强表达的效果,“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邓锡侯讲话很有趣,很幽默,时而抛几句文辞,大多用的是通俗易懂的民间俚语,“现在的情况就是瓜娃子(傻子)都看得出来,就像戏台上两军交战。叮叮咚咚,偏将上来,打了一气退下去,该双方主将出场了。”邓锡侯是个京戏迷,开口讲话,总要扯到戏台上去,“双方主将我不说,大家都晓得,就是刘文辉、刘湘叔侄。他们这回是真打,朝死里打。刘文辉怕我们二十八军到时帮刘甫澄的忙,所以最不放心我们,存心想把我们二十八军一口吞了。”

“月前,他钝刀子杀人,故伎重施,挖我们二十八军的墙脚。他亲自出面招安,想用军长、副军长的职位收买我们鼎勋兄、秀春兄。鼎勋兄、秀春兄,是不是有这样的事?”说时看了看坐在左右两边稍下的陈书农、杨秀春。两位师长点点头,又不屑地笑了一下,表示他们没有吃刘自乾那一套。

邓锡侯说:“虽然我们再三再四向他表示,你们两叔侄要打,打你们的,我们二十八军保持中立,可刘自乾就是不信。看来,他是把我们二十八军盯上了,一步不放,该如何应对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想听听大家的。”

事情由来是,月前,当刘文辉凶相初露之时,邓锡侯就召集麾下重要将领们商议如何应对,将领们一致认为,二十八军与刘文辉的军力相比太过悬殊,不能打。要避开刘文辉的凶焰,最好的办法是派人去给刘文辉说明,二十八军保持中立,甚至可以同二十四军签订一个互不侵犯条约。如果刘自乾还不放心,就再退一步,将留驻在成都的二十八军部队悉数撤到灌县,甚至包括军部。

邓锡侯同意一试。他派了能说会道的教导师师长杨秀春和第三混成旅旅长周世英一起去谒见刘文辉,表达了二十八军全体将士愿意同二十四军共荣同存,不愿打仗的和平愿望。同时又派了马毓智、陈离两个师长去找与他们有旧的二十四军重量级人物冷寅东及陈光藻拉关系。希望冷、陈在刘文辉面前转圜、调节关系。

结果,刘文辉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你们二十八军多心了,哪个说我们要打你们二十八军?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嘛,完全是造谣,完全是别有用心。况且,我与你们军长邓晋康是多年的老同学老朋友。年前,在调停省门之战中,你们邓军长还帮了我的大忙,我还欠了他的情。我哪能说翻脸就翻脸呢?与其这样,我刘自乾岂不是成了利欲熏心,一根眉毛就把眼睛搭了的小人?刘文辉越说越气,为了表达他对这种离间二十四军与二十八军谣言的愤怒,甚至当众摔碎了一个茶杯。

然而事实是,刘自乾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自此之后,刘自乾霍霍的磨刀声越发清晰。近日邓锡侯得到可靠消息,刘自乾准备下手了:先将设在成都的二十八军军部及所属留守部队,一并包“饺子”。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驻扎在灌县一带的二十八军主力黄隐师尽数歼灭。

面对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的部下们,邓锡侯也是故伎重施,以退为进。他说,不如我邓锡侯即刻宣布下野,好让你们大家各奔前程,如何?

邓锡侯这一说,会场上顿时闹圆了,没有一个同意他下野的。他看出来了,大家都是真心实意的,这也是意料中事。二十八军,对在座的高级军官们来说,好比是一间能遮风避雨的破房子。虽然大家平素因为利益分配不均等等,对这间破房子颇有微词,但能有这间破房子实属不易;如果连这间破房子都没有了,大家流落出去,就是丧家之犬,就成了看人家脸色吃饭的二等公民。这是在座的高级军官们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绝对不能同意的。大家一致表示,坚决拥护军长,愿听从军长驱策。

“大家的马儿大家骑。好!既然大家不同意我邓某人下野,那我就接着说下文。”邓锡侯既然叫“水晶猴”,自有他水晶猴的滑头。胸有成竹的他,并没有马上亮出底牌,而是将话题一宕,很诙谐地谈起了《三国演义》:

“这会儿,我倒想起了《三国演义》中,曹操八十万人马下江南一节。”邓锡侯不疾不徐,借古喻今。

“曹操率八十万人马下江南时,阵势何其凶猛?可说是投鞭可断江流,江南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当时,孙权也召集了一个类似我们今天这样的重要军事会议,征求大家意见,是战还是降?会议上两方意见都有。经过激烈的争论,最后主战派占了上风,大家意见趋于一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孙权这就适时抽出宝剑,挥剑将御案削去一角,说是,今后如再有人谈降者,当如此耳!”

“《三国演义》中这一段,是吴蜀联盟火烧赤壁的前奏。赤壁大战打得曹操丢盔弃甲,吴蜀转败为胜,关键一点是有先前的吴蜀联盟。”

“如果大家不同意我下野,那我就要发令了,如果哪个以后在下面口袋里装茄子——吱吱嘎嘎的,我可就要上演孙权挥剑削案一出了!”

“我们现在的情况与年前田光祥与刘自乾打省门之战不同。那时,田光祥和他的二十九军是单打独斗,今天刘甫澄指挥的是一支联军,势在必得,我们是联军中的一支。说到这里,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小小的秘密,也是一个好消息。前天,老蒋派了他的特使,这个特使的名字,说出来大家都是晓得的,就是中央军校政治部主任郑大冲,我们四川荣县人,由南昌前线‘剿共’行辕飞去了重庆。”邓锡侯看他的话引起了将领们的注意,接着说下去,“此举说明,此次打败刘文辉,不仅是刘甫澄的事,不仅是我们这些川中军人的事,也是蒋介石蒋委员长的事。老蒋是下了决心的!对刘自乾,不是一般的打,而是要朝死里边打。”在座的将领们听到这里,都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很有些振奋。邓锡侯接着分析:“年前,田光祥和他的二十九军有些不自量力,在成都遍城公开刷上大标语,什么二十四军滚出成都!而且勒令刘自乾将双流、新津两个甲等县拱手相送。这就过分了,这不是自己讨打嘛?”

“而今天我们不同,我们是哀军,哀军必胜。甚至二十四军中好些官兵都同情我们,说刘自乾事情做得太绝了,太霸道了!再有,年前田光祥和他的二十九军同刘自乾的二十四军开战,得到的仅仅是刘甫澄的口头支持。而今天,我们二十八军本身就是联军的一部分,刘甫澄是给我拍了胸口的,决不让我们二十八军孤军奋战。这一点,我可以给大家保证。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大家心中有底没有?”

“有。”

“军长安排吧!”

“军长咋说咋好!”会场上,军官们纷纷表态了。

邓锡侯见在座的高级军官们已经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就给坐在旁边的军参谋长朱瑛示了个意:“参谋长!”他说,“你就给大家交代任务吧。”就这样,邓锡侯以他固有的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形象深刻地将局势的严峻,斗争的必要性、紧逼性都尽可能地传达给了部下们,并让部下们感同身受,化为了自觉行动。

军参谋长朱瑛手中握着一根黄锃锃的二荆条小竹竿,站了起来,走上前去,唰的一声,撩开黑绒布,亮出一幅几与壁大的成都及周边地区军用地图。在座将领们的目光,唰唰唰,像一片利箭,从长方形的会议桌两边飞了上去,钉在了那张军用大地图上。

“这是毗河。”朱瑛用手上的小竹竿,将地图上那条离成都不远的蓝色细线干脆利落地一点,“按照军长指示,我二十八军拟沿河布阵,同二十四军隔河对峙。”说着竹竿向左一滑,“这是都江堰,毗河的源头。”小竹竿再沿着地图向右滑去,“沿毗河,从都江堰始,到新都以远,我拟由五个师沿河布防,同二十四军周旋到底。”

“按军长指示,拟从都江堰始,到崇宁县一线,由黄隐师长的二师布防。由崇宁县至新繁县斑竹园,由七师马毓智师长布防。斑竹园以下,经新繁至新都三合场,由独立师陈离师长布防。由三合场辗转至金堂县姚家渡,由教导师杨秀春师长布防。第三师陈书农部用作机动……”

军参谋长布置完了,放下手中竹竿,看了看邓锡侯,又看了看师长们。

在座的将领们都没有说话。一时,空气凝滞,疑虑明显地写在师长旅长们脸上:仅仅靠这条从都江堰流出来,延伸而去,河面并不算宽阔,河水也并不湍急的毗河,二十八军就想逃过一劫,免于二十四军的打击,行吗?

“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登不上的山,没有啥子了不起的!”邓锡侯看了看在座的将领们,说,“如果届时战争形势实在吃紧,我可以放水,放都江堰的水,给刘自乾来个水淹七军!淹得他龟儿呵呵连天的。另外各军注意,我们要软硬兼施,尽量利用二十四军广大将士的厌战心理,对我们的同情,尽量向二十四军广大将士示好。有关系的拉关系,尽量避其锋芒,争取时间,能不打就不打,能拖就拖,反正不让他们过河,等刘甫澄对刘自乾发起总攻击。如果他刘自乾是矮子过河——淹(安)了心,硬要扑河,我们就打,陪着他打!”

“只怕到时候,他刘自乾腹背受敌,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想跑都跑不脱了!战争胜利后,在座的都是功臣,届时我们论功行赏!如何,大家有没有信心?”

这一来,原先一个个脸上霉得起冬瓜灰的将领们,心中都有了底,态度也变得激昂起来,纷纷表示要圆满完成作战任务。

邓锡侯原先吊起来的一颗心,这才咚的一声落进了胸腔子。

邓锡侯在宣布散会前再三嘱咐:“大家要注意四个字!”说时,习惯性地举起两根拇指一一道来,“秘密,扎实!”说着解释,“各部的行动要秘密,战斗布置要扎实。”散会后,将领们纷纷赶出城去,赶紧调动部队,按照参谋长的布置,沿毗河北岸构筑工事,做好一应战斗准备。

每有机密要事或大重,刘文辉不像邓锡侯那样召集众多部属开会,而是将他的左膀右臂——二十四军第一师师长兼川康边防军副总指挥冷寅东和军参谋长田北诗找到一起细细商议;而且商议时,门窗紧闭,事情做得很有些诡秘。这从一个方面表现了他的个性特征。门窗紧闭这一细节,表现了刘文辉做事的专注和注重机密。

这个时节,是成都很美好的季节。在刘文辉那座占了足足半条模范街、高墙深院的玉沙街公馆里,特别是刘文辉住的后院,更是百花芳菲,花香鸟语。出生于大邑县安仁乡间的刘文辉是个酷爱自然、酷爱乡村景色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的非常时期,他是坐不住的。他或是带着年轻漂亮、会说话的三姨太杨蕴光在花园中走走、看看,逗鸟弄花,或是到离成都二十多里地的牧马山上骑溜溜马。兴致来时,在自家花园里,他还要亲自动手,荷锄挖地,栽花养草什么的。在他看来,这不仅可以活动筋骨,更是一份乐趣。布衣出身的将军,哪怕官当得再大,对土地、对自然总有一分自然而然的感情和联系。

然而,这天刘文辉一早就将自己和他的左膀右臂冷寅东、田北诗关在后院的书房里议事。并专门嘱咐影子似跟在他身边的亲信副官李金安,院子中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就连家中地位不比一般的三姨太杨蕴光也不能来打扰。李金安做得很好,他像条嗅觉灵敏的猎犬一样四处逡巡,就连花园中的鸟打架,都被他轰走了。

一个上午,身材矮小,着一套黑绸缎长衫,脚蹬黑直贡呢白底朝圆布鞋的刘文辉,显得焦躁不安,在书房里不是来回踱步,就是坐下猛劲抽水烟。

“你们说,这龟儿子老蒋他究竟要做啥子?他这回究竟安了啥子打猫的心肠,嗯?他竟然给刘甫澄派去了特使!”说时,刘文辉往黑漆太师椅上一坐,左腿一跷,袍裾一撩,伸出手,将放在身边高脚茶几上的白铜水烟袋抓在了手中。

“啪!”的一声,他左手托起水烟袋,驾轻就熟地用大手指一托,水烟袋盖子开了。右手两根焦黄枯瘦的手指伸进烟盒,夹起一绺黄金杠色切得蒙细的什邡水烟丝,放在烟鼻上,按了按。尖起嘴“噗!”的一声吹燃用新津大草纸捻成的纸捻,将纸捻顶端燃成一束暗灰色的火焰往烟鼻上一拄。咕嘟咕嘟,只见他那张黄焦焦的老太婆脸的脸颊两边直往下陷。每咕嘟一声,装在烟鼻上的烟丝就随着纸捻上的那个暗红色的火头变黑变灰,并迅速下陷。与此同时,一道缕缕的青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辣的水烟香味。

他一连抽了三袋水烟。而坐在他对面的冷、田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对应似的品茶。一时,屋子中主宰着二十四军命运的这三个人,抽水烟的抽水烟,品茶的品茶,显出一种怪异的幽静。

军参谋长田北诗最摸刘文辉的脾气。他知道,在军长这样毛焦火辣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招他惹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开口,神仙难耐不开口。

刘文辉稳不起了。他“咚!”的一声将手中的白铜水烟袋拄回旁边的高脚茶几上,看着冷、田二人问:“两位不知看了《四川日报》上刊登的,以刘甫澄手下第一师师长唐式遵‘唐瘟猪’领衔,川中六十七名将领对我的讨伐电没有?杂种,硬是要大干了么?”

两位都简简单单地说,看了。

刘文辉的脸上显出严峻,他说:“这份讨伐电不可小视呢。这是刘甫澄向我动手的前奏,你们说是不是?”

“是。”冷寅东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打就打嘛,哪个怕哪个!”刘文辉提劲之后,袒露了他的担心,“我现在最担心的还不是刘甫澄,也不是老蒋向刘甫澄派去了特使。我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眼前这个‘水晶猴’。俗话说得好,没有家鬼引不进外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时候,我们同刘甫澄打起来了,如果‘水晶猴’在我们身前身后踩左踩右的,事情就麻烦了。”

“那是。”田北诗思索着说,“邓锡侯是该打,但邓锡侯与田颂尧还有所不同。年前,我们对田颂尧是不得不打,因为他是逼着我们打。而邓锡侯不同,邓锡侯狡猾,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个时候,我们再打二十八军,就显得有些欺人过甚。咦!”田北诗说时嘘了口气:“这盘棋难下哩!”转了半天,军参谋长只谈了一个表象,至于下一步棋如何走,又推给了刘文辉。

“寅东,你看呢?”刘文辉问冷寅东。

“事到如今,也管毬不到那么多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打了再说!”

刘文辉思索着说:“北诗说得对,这个邓锡侯就像是一个缩起身子的刺猬,还不好打整。不打吧,哪个放得下心?去年,我们同田颂尧打省门之战时,他就派了黄隐从背后来打我们,后来是看阵仗不对,才缩了回去。这次刘甫澄打我们,他还有不动手打堆锤、捡粑和(四川话,便宜)的?”刘文辉说时,牙痛似的嘘了一声,站起身来,两手在身后一背,转起圈来,“打吧?人家又没有惹到我们,师出无名。咋个办呢?真是伤脑筋!”

“军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军参谋长田北诗毕竟脑瓜子灵醒,他献上了一条妙计,“不如军长出面,找一家大饭馆请‘水晶猴’赴宴。在宴会上,我们可以探一探他,尽可能摸到他的底细。军长也可以干脆把话说明,看能不能笼络到他。如果实在不行,把他扣起来也无何不可!”

“摆他一出现代鸿门宴!”冷寅东把手一拍,补充道,“如果他邓晋康不来,就说明他心中有鬼,我们就正好借事出徐州,把他扣起来,也好了却一场心病。”

“好呀!”刘文辉猛然停步、转身,用他那双略显棕黄,却很有神的眼睛望着足智多谋的军参谋长,略为沉吟,“计是好计。不过,邓晋康是不会不来的,他没有那样笨。然而宴会上,想要摸清他的底,怕没有那样容易?依他的脾气,他肯定会顺着我们的毛毛抹,不会扯怪叫。”

“邓晋康酒量不行。”冷寅东继续着他的思维逻辑,“我们设法把他灌醉,酒醉吐真言?”冷寅东说时望着刘文辉。

“这咋个得行,咋个得行?一是你不容易把他灌醉,就是把他灌醉了,又能做得啥子?”刘文辉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

“管毬的他那么多啊!”冷寅东说了句怪话,对军长的问不作解释,进一步提议,“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只要他邓晋康肯来,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软禁起来再说!”

“要不得,要不得!你这个是馊主意,馊主意!”刘文辉连连摇头,“如其这样,我刘自乾成了啥子人?年前,我同田光祥打完省门之战后,社会舆论说我刘自乾是省主席,有维持一方的责任,却带头把省会成都打得稀烂,我成了罪人!现在我请人家邓晋康赴宴,在酒席上白不说黑不说,就把人家逮起来,这还得了吗?传出去,我刘自乾以后脸朝哪放?北诗,你看呢?”

“军长,寅东的话也有合理的成分。”军参谋长很会做人,他说话做事向来都是菜刀打豆腐——两面光。他对冷寅东的话进行了补充修正,“现在是非常时期,也是敏感时期。只要邓晋康肯来赴宴,就造成了一个二十四军与二十八军亲密无间的样子,这对我们有好处。酒席上的事就不说了,如果我们一旦察觉邓晋康不对,不!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该派人对他进行严格监控。只要他被我们掌控在手板心里,出不了城,我看,二十八军就无论如何翻不起大浪子!”

“也是!”听了田北诗这话,刘文辉说,“只要他邓晋康跑不脱我们的手板心就行了。请他来吃一顿饭,咋个都不是坏事情。”

当当当!这会儿,摆在墙角的西洋座钟敲了十二下。

“哎哟……”刘文辉抖抖宽袍大袖,伸出一只瘦手,抠了抠他那颗橄榄形的头,“不知不觉已经晌午了,先才不觉得饿,现时而今眼目下,我的肚儿已经敲起了川北锣鼓,我们就去边吃饭边详细谈吧!”说时,彻底放松了的他,走到桌前,捺了一下铃。

铃声未落,如影随形的副官李金安来到门前。

“通知厨下!”刘文辉吩咐,“快给我们摆饭,摆在小客厅里。”

“是。”李金安一声应答,转身下楼而去。刘文辉兴致勃勃走上前去,一把推开窗户。一股带着花香的清风,还有满园的美景扑面而来。

“你们看这个龟儿李金安,跑起来简直像只耗子!”刘文辉恢复了往日的幽默诙谐,指着楼下的副官李金安,笑着对冷、田二人说。

这天,四川省政府主席、国民政府第二十四军军长兼川康边防军总指挥刘文辉,在成都有名的大饭店竟成园包场,宴请国民政府第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

与往日达官贵人们的熙来攘往不同的是,这天的竟成园显得冷清。太阳照在门前那一副黑漆镏金匾额对联上,熠熠生辉。上联是:“名驰巴山蜀水间”,下联是“味压江南第一家”,好大的气派。往日这个时候,园中花木扶疏的花径两边,一间间雕梁画栋,极有中国风格的花厅里,早已是食客如云,座无虚席。饮酒划拳声,清唱川戏的,唱清音的,还有不知所以爆发出来的哄笑声,一阵阵炸响,将那些栖息在庭院里树上花丛间浅吟低唱的雀鸟惊飞。还有那些身着白色短褂,快步如飞,为客人端菜送酒,口中挑声夭夭应道“来了、来了”的小厮,这天都没有了。有的是鱼池假山后,不时闪出些便衣,探头探脑地朝外张望,他们是二十四军特科司令黄鰲精选出来的特工,个个精通擒拿格斗,约有一个排,奉命隐伏其间,在执行特殊任务。

“北诗,啥时候了?”等在朗轩楼上笺花厅里的刘文辉问坐在旁边的军参谋长,他是从来不戴表的。

“十一点了。”田北诗看了看腕上的表。

“已经过半个小时了,这邓晋康咋还没有来呢?”刘文辉说时看了看围桌而坐的人,他们是三姨太杨蕴光,侄子刘元瑭、刘元琮,冷寅东当然就更是不用说了。刘文辉带来的人不多,都有用途。

“可能,是不是路上临时有些耽搁?”冷寅东说。

“不对不对。”刘文辉连连否定,“我是了解他的,这个人从来不迟到,军人嘛,视时间如生命!”却没有人接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一时有些紧张怪异。除了三姨太杨蕴光,在座的人都知道,这邓锡侯来与不来,意味着什么,绝非就是吃一顿饭那样简单。

“毬啊!”刘元瑭开口就是怪话,说时将袖子一挽,一副就要动粗的样子,“军长!”他人前称刘文辉军长,人后叫幺爸。刘元瑭、刘元琮都是刘文辉独立旅的旅长,在二十四军中地位不一般。刘元瑭鼓起眼睛,他本来就是一对金鱼眼,这一鼓鼓得有灯笼大。“我干脆带几个人到康庄去,看他邓晋康在扯啥子怪叫!”

“乱毬整!”刘文辉生气了,教训道,“元瑭,像你这副火暴脾气,啥子好事到你手上,都要整得稀巴烂。我就不信他邓晋康不来,未必他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说时看着足智多谋的田北诗。

“不会。”军参谋长笑了笑。这笑,无异给刘文辉送去了一颗定心丸。

“走!”刘文辉还是不放心,霍地站了起来,“我们到门口去接一接,是该来的时候了,这邓晋康怕是麻糖粘着胯了!”他说了一句怪话,似乎他不说这句怪话,心头不舒服。

知疼知热的三姨太杨蕴光赶紧上前挽起丈夫的手。走在刘文辉身边的三姨太,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一行人簇拥着刘文辉下了楼,浩浩荡荡往门外走去。

刚刚下楼,李金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疯扯扯地就是一句:“军长,你让我在门外等,我脚都站弯啰,这邓军长还不来,该不会是倒拐了?”李金安常常爱说些家常俚语,“倒拐”就是“跑了”的意思。刘文辉本来就有心病,李金安陡然来了这样一句,刘文辉就像被枪弹打中了似的,双脚一软,人往下萎。

杨蕴光赶紧将他扶住,变脸变色地问:“自乾,你咋的,咋的?你不会是羊儿疯犯了吧?”杨蕴光口中的羊儿疯,就是医生口中的癫痫。刘文辉小时,害过癫痫病。

“没有!”刘文辉很快就清醒过来,也镇定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用手指着前面花园尽头,摆在游廊出口处的一对古色古香的青花大瓷瓶,顾左右而言他:“你们看这对青花大瓷瓶,比不比得过老五那对?”

他口中的老五,就是长他两岁的五哥刘文彩。刘文辉在说这话时,一定万万没有想到,三十来年后,到了言必讲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他的五哥刘文彩会成为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以致让五哥和他在大邑县安仁镇乡下的地主庄院,还有收租院、水牢等等不仅声播华夏,而且漂洋过海,到了“同志加兄弟”的亚得里亚海畔明珠的阿尔巴尼亚展览,蜚声海外,名气比他还大得多。

这时的五哥刘文彩,因为有他的看顾,在有长江第一城之称的水陆码头宜宾当过许多官,发了大财,已回家颐养天年。老五刘文彩荣归故里时,光是从宜宾运回家的财宝,就足足装了二十只大船。其中有不少珍奇。比如,一领珍珠罗纹帐,团起来只有一只手大,展开来可以罩下任何一张大床。而且,人在里面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外面却看不到里面。据说,这是当年慈禧太后的宝物。又比如,用一只米黄色优质全象牙精雕而成的九级宝塔,每一层飞翘的檐角上都挂有几个黄澄澄的、用纯金铸造的小铃铛,异常的玲珑可爱。而且,只要敲响最下面的一个金铃,清脆的铃声就会铿铿锵锵一直响到顶。据说,这是当年孙中山大元帅送给在辛亥革命中立了大功的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的,不意半道在叙府(宜宾)被巨匪金刚钻劫持。刘文彩在叙府当了川南清乡司令后,想方设法将这只爱煞人的九级金铃象牙宝塔搞到了手。当然,这些珍奇,老五平时不会轻易示人。

刘文辉所说的老五那对青花大瓷瓶,也是从叙府运回来的,属于国宝级,摆在刘文彩家前院天坝里。

看刘文辉似乎对这两尊摆在游廊出口处的青花大瓷瓶有兴趣,大家也就不走了,站下来陪着军长看瓷瓶、说瓷瓶。杨蕴光不懂这其中的学问,她说:“我觉得这对花瓶,同老五那对花瓶好像啊,有啥子区别嘛?”

“差远了。”刘文辉说,“这是赝品,老五那对是真正的清宫宝物,价值连城。”

“啥子叫赝品?”三姨太重复道,“赝品?这个名字咋个怪眉怪眼的?”刘文辉哼的一声笑了,也不给杨蕴光解释。在这些时候,他一下就觉出了自己的高明,身上平添了一分自得和自信。

“军长!”正说时,刚才不知不觉惹了祸的副官李金安又飞叉叉跑了进来,“来了、来了!”他站在军长面前,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跑得急,话说得不成句,一双猴子眼一眨一眨的。

“哪个来了?”冷寅东说,“金安!你不要激动,一激动话都抖不圆泛,你是不是说邓晋康邓军长来了?”

“是、是。”

“太好了!稀客来了。”刘文辉一听喜不自禁,精神大振,手一挥,“我们快出去迎一迎。”

“哎呀,哎呀,稀客稀客,我们两弟兄好长时间没有打堆了。”在大门口见到刚下车的邓锡侯、田德明夫妇,刘文辉带着三姨太迎上去。刘文辉一把逮住邓锡侯的手,就像生怕他跑了似的架势摇。杨蕴光同田德明站在一边说悄悄话。表面上一看,刘文辉同邓锡侯这一对保定军校多年的同学,关系真是好极了。

冷寅东、田北诗、刘元琮、刘元瑭都一一上前,向邓军长敬礼,问好。他们注意到,邓锡侯此来可谓轻车简从,除了他们夫妇,只带了贴身副官沙玉民一人。

“就你们夫妇吗?”刘文辉暗暗感到惊讶。

“我们兄弟聚会,带那么多人干什么?不是说嘛,人多好做田,人少好过年。”邓锡侯打着假哈哈,一副毫无防范的样子。

一进院子,邓锡侯左顾右盼地看了看,故作一惊一乍:“哟,好清净!自乾,这么大个竟成园,咋就我们这几个人?你是包场了吗?”

“是。”刘文辉很大气地将手一挥,做了一个请客上楼的手势,一边解释,“本来想请尹昌衡和五老七贤们来陪你的,又想这些人派头大得很,动不动就拿派头,发脾气。如果他们这样一整,倒是我们两兄弟给他们当配头了。算了,算了,这些人惹不起,我就都没有请,就我们几个自家人聚一聚。你是贵客,请到你们夫妇就对了。我们难得见面,今天我们兄弟好好聚聚,好好摆摆龙门阵,来个一醉方休。”

“也是,也是。”邓锡侯打着假哈哈。一路上,邓锡侯凭着他过人的观察力,再次证明了他原先的估计,刘自乾今天给他摆下了一出现代鸿门宴。那些在假山后、花园里、游廊间探头探脑的便衣,不就是刘文辉布下的刀斧手吗!跟在刘自乾身边的刘元琮、刘元瑭,都是酒海子,肯定一会儿这些酒海子会上来给他敬酒。不把他放倒,不会甘休的。不过,他胸有成竹。

前天,当他接到刘文辉的请柬时,正在同他议事的智多星、军参谋长朱瑛当即就劝他不要去。说是,凭他多年对“多宝道人”刘文辉的了解,“他哪根脚指头在鞋子里动一下,我都清清楚楚。”朱瑛说,在这个关头,刘文辉请军长赴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邓锡侯当然心中有数,但他却要朱瑛说说不要他去的原因。

朱瑛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刘甫澄马上就要对刘自乾动手了。刘自乾现在最担心的是军长。军长去,如果三句话不对,他完全可能摔杯为号,啥子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

“我想,刘自乾他不至于收我的命吧?”邓锡侯笑扯扯的。

“倒还不至于。”军参谋长思索道,“他把军长扣起来倒是有可能的。”

“那他就笨了。”邓锡侯说,“他请我去竟成园吃饭,我现在就给他放出风去。如果我这一去,他把我扣起来,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在报上给他一登,岂不是天大的新闻?哈哈,那是一番什么情景?他咋个下得了台?”

“刘自乾这个人的脾气我最清楚。他事情要做,面子也要,他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而且,在他处于下风时,不惜把脸抹下来揣起,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争取民心。比如,最近他自知同刘甫澄决战必败无疑,作为刘甫澄的幺爸,他向刘甫澄下矮桩(讨好),好话说尽。”邓锡侯说着,背了一些报端刊载的近日刘文辉发给刘湘的电文:

急。渝刘督办钧鉴:顷闻某方消息,谓公克日决定对辉用兵。审何所开罪,值此农村破产,赤匪猖獗,全川崩溃,即在目前。辉虽愚昧,爱国爱乡,不敢后人。苟由政治方面,以求办法,决于最短时间内,助公统治全川。

至辉个人地位,与部队之紧缩,确无成见,可誓天日。若必派重兵,亦唯退避三舍,间道来渝,听候处理而已。

自古朋友之间,绝交尚且有书,临别不无赠言,况骨肉一本之亲,生死十年与共,一朝决裂,百世仇雔,夫岂可徒凭血气,而不为最后之忠告乎?

辉与吾侄,幼同门户,长成戎行,纤芥无嫌,自信无一负侄之事……斗米尺布,煮豆燃萁,古亦有之,不足怪也。唯以吾族淳厚之家风,由侄而坏,地下先灵,其感痛何如耶!

“看来,刘自乾的国学根基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邓锡侯哈哈一笑,“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他得势,那他出口气都是要打得死人的。所以,”邓锡侯归结道,“他很可能想在酒宴上把我灌醉,掏我的真心话。这好办,牛不吃水强按头吗?他如果想把我扣起来,也绝不会在宴会上扣,而只能在下面秘密扣。即使刘自乾这一出演的是鸿门宴,我也得去。如果我不去,就给刘自乾提供了口实,他很可能会借此撕破脸皮对我动手,那就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你放心,我同刘自乾打了多年交道,对他的板眼清楚得很。”邓锡侯的这一番分析,特别是马上就要把刘自乾请他赴宴的消息通报新闻界的举措,相当高明,让军参谋长心服口服,不仅完全放心了,而且钦佩有加。邓锡侯这就让军参谋长赶快出城,到灌县一线布置军队,掌握部队,准备打毗河之战;他逃过这一劫后,径直去灌县黄隐师。

备极堂皇的笺花厅里摆了两席。刘文辉夫妇引邓锡侯夫妇分宾主在首席宽松落座,冷寅东、田北诗两边打横作陪。刘元瑭、刘元琮,还有邓锡侯带来的副官沙玉民等坐下席。旁边一张小桌上有架留声机,放的一律是梅兰芳唱的京戏。先放的是《霸王别姬》,然后是《苏三起解》……梅兰芳好听的京腔京韵,在西皮二胡慢板的衬托中,如行云流水。

这是有意取悦邓锡侯。邓锡侯喜欢追求西方物质文明,住洋房,穿西服,吃西餐,却又喜欢听京戏,这在川中军阀中是一个例外。刘文辉与邓锡侯迥然不同,刘文辉是个讲究传统的军人,他对邓锡侯的“洋”相当看不惯,在背后说邓锡侯是假洋盘。

宴会开始了。刘文辉执杯在手,站起致辞:“早就想请请邓军长了,可是机会难得。我一是要感谢邓军长在年前的省门之战中,为二十四军与二十九军的最终和平解决所作出的努力;二是联络感情。我与晋康兄有多年的同窗戎马之谊,可是,虽然同居一城,但因为忙,往往要见一面竟成奢侈。今天好不容易请到晋康兄,心中甚为高兴。来,我敬晋康兄一杯!今后还希望贵我两军更好地合作。”说时,在座的都执杯站起。

“咣!”刘文辉同邓锡侯碰了第一杯。都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

“满上,满上。”邓锡侯显得很豪爽,让旁边的侍者将酒杯斟满,执杯站起回敬刘文辉,话说得相当简短,只一句,说他这是借花献佛。“咣!”他们又碰了第二杯。

邓锡侯刚刚坐下,刘元瑭执杯在手,上来敬酒,预先设计好的车轮大战开始了。邓锡侯赶紧用手扪着酒杯:“自乾你是晓得的。”他看着刘文辉,“我虽然个子大,酒量却小。最多也就是二两,已经过量了。我们随意,随意好不好?如果吃醉了,打胡乱说就不好了。”刘文辉看邓锡侯态度坚决,想了想,说:“好,随意,随意。我们两弟兄难得见面,就好好摆摆龙门阵!”

刘元瑭坐了回去。

“晋康兄!”刘文辉嘴里嚼着一块椒麻鸡,做出假装的随意,试探着问,“日前由刘甫澄手下第一师师长唐式遵领衔,纠结了川中六十多位将领发表的对我的讨伐电,你看了吧?”

“看了。”邓锡侯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这个没得啥子嘛?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笔墨官司随便打,未必自乾兄还在意唐式遵那些人的一篇讨伐电么?这无关大局,无关大局嘛!”

“但是,这篇讨伐电中,有不少将领还是老兄你的部下,比如黄隐、陈书农这些人。”

“这个,我管不到他们。自乾兄你是晓得的,我这个军长不如你这个军长。你是令行禁止,硬扎得很,我这个军长是纸糊的,下面的人都不大听我的招呼,我早就不毬想当这个军长了,去年就宣布下野。是我手下的人,还有你自乾兄硬把我抬出来的。”

刘文辉攻,邓锡侯守。一攻一守间,就像两个手段了得的大侠,表面打的都是普通至极的拳法,看不出有任何高深,实际上招招式式都暗含杀着。攻的攻得刚劲,攻得风生水起;守的守得绵层有针,守中有攻。攻者由浅入深,步步紧逼;守者腾挪跌跃,绵掌化铁。

“晋康兄!”刘文辉进了一步,“你我兄弟这么多年,都是晓得的。我凶,是做在面子上,你晋康兄是乌龟有肉在肚子头。你脑壳比我灵光多了。你肯定知道,最近老蒋同刘甫澄勾扯得紧,老蒋派特使到重庆去了,这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

“不知道呀!”邓锡侯故作惊讶,“老蒋派特使去找刘甫澄干什么?老蒋派特使去重庆,理应告诉你这个省主席一声才对。”

“就是,晋康兄你帮我分析分析,事情搞得鬼鬼祟祟的。你说,这其中是什么意思?”

“哎呀呀!”邓锡侯装傻,用手抠抠头,“难说!老蒋这个人水很深。”

“事情明摆起在。”刘文辉阴笑一下,“老蒋早就想把我推下台了。蒋冯阎大战时,刘甫澄表态支持老蒋,我通电反蒋。你和田光祥却稳得梆老,不表态,其实你们也是反蒋的。我是昏了头,火色没有你们看得老。事后我虽然对老蒋做了些解释,老蒋也说算了,可是,依他的度量能算得了的?再说,这么多年,老蒋总想把手伸到四川挖点东西走,我作为省政府主席,为四川人民计,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他更是怀恨在心,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掀我下崖的机会。而今刘甫澄急于掀我下崖,他要当这个四川省主席。他们两人一拍即合,要联手做掉我,这是显而易见的。以你晋康的精明,能看不出这一点?我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月亮坝里甩关刀——明砍,我只想问你老兄一句,假如我同刘甫澄打起来了,老兄准备何以处置?”

“你们两叔侄打仗,关我啥子事。我保持中立!不是说嘛,神仙打仗,凡人遭殃。你们神仙打仗,我这个凡人跑远点就是。”邓锡侯语气真诚,话也说得相当诚恳,“我的性情,你老兄是晓得的。这么多年我既不惹事,也让得人。再说,我就这么点家当,我能白白拿去随便抛洒?你我都是带兵的人,走到今天不容易。”

“这话我信,我当然信。”刘文辉说,“有枪便是草头王——话丑理端,不要说一个军长师长,就是旅长团长,手头没有了兵没有了枪杆子,那就啥也不是。这是一个连瓜娃子都晓得的道理,何况你老兄那么聪明一个人!”

这时,楼下有吵嚷声传来,刘文辉望望楼梯,满脸的不快和惶惑。只见李金安快步走上来,附在刘文辉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简直是混账!”刘文辉勃然震怒,“这些记者才讨毬厌呢!他们的消息才灵通呢,寻到这里来了,简直就是一群绿头苍蝇!他们咋晓得我在这里请邓军长?”刘文辉骂道,“我同邓军长好不容易见一面,摆摆龙门阵,他们来做啥子?有个啥子采访头?不见,不见,你给我轰出去!”

“我说了。”李金安像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站在刘文辉身边嗫嚅道,“可那些记者说他们是啥子皇帝!”

“无冕皇帝。”田北诗说。

“对,他们就这样说的。他们说他们记者有采访的自由,坚持要上楼来采访、拍照。”

说时,楼下竟嚣嚷起来了。

“这些狗日的记者讨厌,无孔不入,北诗,你看咋个整?”刘文辉脸都气白了。

“让他们上来照一张相算了。”田北诗说,“不然,他们在报上又要乱登一气,麻烦。”

“好嘛!”刘文辉紧皱眉头,给李金安挥了挥手。

李金安下楼将《四川日报》《新新新闻》等几家川内主要报纸的记者带上来了。一阵镁光灯乱闪之后,记者们拍了刘文辉和邓锡侯在一起的照片还不满意,有记者上前采访刘文辉,手中拍纸簿一摊:“请问刘主席,你最近表示要放开新闻自由,能否讲得具体些?”又有记者问:“刘主席,外间传言成渝两地不日兵戈相向,请问,是否实有其事?”

刘文辉气惨了,又不好发作。正襟危坐的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他牙疼什么的,不能讲话。田北诗看记者们闹得简直不像个样子,好好的一盘棋,被这些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赶来的记者们全搅了,这就站起来,对记者们说:“刘主席这几天身体有些不适,刘主席请邓军长在这里小聚,完全是同学、朋友间的联络感情,并无新闻价值。你们已经拍了照,刘主席、邓军长已经相当配合了,大家请回吧!”说着做了个手势,就像是在吆赶一群鸡。

记者们看挖不到太多有新闻价值的东西,而且有刘文辉同邓锡侯在一起的照片可以回去交差,也就一窝蜂去了。这一来,全搅了,全乱了,时间也过去了许多。记者们走后,刘文辉烦躁、愤懑的心情好一阵才平息下来。他竭力让思绪同刚才的话题对接。

“晋康兄!”这时,刘文辉已经准备收场了,他在思想上深挖原先想好了的,最要紧的几个问题,“我想问老兄一个事”。

“请问,随便问。”

“最近社会上传出消息,说是老兄的队伍调动频繁,可能会对我二十四军不利。你晓得的,人多嘴杂。”刘文辉说时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根本没有的事。”邓锡侯矢口否认。

“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猜测!”刘文辉亮出了今天的主题,“我的意思是,老兄是不是最近这段时间,最好哪里都不要去?当然,我说这话有些无理。”

“没得问题、没得问题,这是可以理解的。”不意邓锡侯当即应允,“我晓得你老兄的担心。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我最近哪里都不会去,这样好让你老兄放心。”

“那我就放心了,谢了。待局势澄清之后,我再到府上谢罪。”为表示歉意,刘文辉让在旁边侍候的小姐再给他们斟上酒,“这是最后一杯。”刘文辉说时举杯站起,邓锡侯同他碰了杯,饮了最后一杯,酒席这就散了。

邓锡侯在刘文辉摆下的现代鸿门宴上,全身而退。乘车返回康庄的路上,他如释重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车到祠堂街,一辆黑寡妇似的警车突然拉长尖锐的警笛,从他的车边急驰而过,将紧张思索中的邓锡侯唤回了现实。不用说,这是刘文辉的警察局在抓共产党人、抓反对他的人。天还未黑,以往这个时候非常热闹的少城一带,这会儿好些店铺都关了门,显出几分萧瑟。平民老百姓的嗅觉也是很灵敏的,成渝之间的二刘决战表面看起来好像还很遥远,但老百姓却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街上有好些二甩二甩的二十四军官兵背着枪,歪戴军帽斜敞军衣,茶馆进酒馆出,估吃霸赊,大摇大摆,像是横起走路的螃蟹,成都简直就成了二十四军的独霸天下了!邓锡侯气从中来,不禁鼻子一哼。这时,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沙副官掉过头来:“军长,车是直接开回去,还是要到哪里?”沙副官知道军长的脾气,过去每到这样的黄昏时节,邓锡侯如果出来了,总爱坐车逛逛街的。

“直接开回去。”邓锡侯说时,回头看了看。机敏的贴身副官沙玉民注意到,有一辆车跟在他们后面,不快不慢,不前不后,做贼似的。

第二天一大早,《四川日报》以显赫的版面发表了《二十四军二十八军和衷共济,共襄胜举》文。成都各大报也都发表了类似文章,还配上了刘文辉和邓锡侯聚会的照片。邓锡侯看到这些,心中一笑。

夜幕沉沉。

夜已深了。坐落在浣花溪畔的康庄寂无声息。竹梢风动,幽篁浅吟,偌大的一座公馆已经沉睡,唯邓锡侯书房里还亮着灯。

邓锡侯斜倚在沙发上,就着一盏立在沙发旁边的台灯看报纸。这段时间,刘氏叔侄笔墨仗打得欢实,透露出了二刘之战的迫近。他很注意地看下去。报上,一边是刘湘的声讨,一边是刘文辉的告饶,有趣得很。而他,得赶快逃出刘文辉的羁绊,逃离成都,去到灌县。如果他不赶快去,最直接的后果是二十八军这盘散沙,会散开来。这一散,就糟了,就正中刘文辉之计。二十八军这盘散沙,靠军参谋长朱瑛去捏,无论如何是捏不拢的。再从自己的处境来看,也是相当危急的。局势瞬息万变,如果刘文辉觉得非要把他邓锡侯怎么不可,那是会不顾一切的。

他决计今夜出城。他已经对夫人田德明说了,今夜出城去灌县黄隐师有要事。至于什么事,他没有说,田德明也不问。夫人知道他的脾气禀性,在这样的时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这时她也没有睡,在旁边的卧室里给他清理、准备他要带去的衣物。

要逃离成都去灌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自乾派出的许多“狗”,就把守在他的大门外,只有把这些“狗”调开,他才出得去。他已经想好了调开这些“狗”的办法,不过很有些血腥,得有人替他牺牲。

自从那天从刘文辉的现代鸿门宴上全身而退后,他就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脱身这个问题。各种各样的方案,刚刚在思想上形成、演绎,又被推翻。最终,他的思绪停留在一个点上不动了。熟读中国历史的他,想到了楚汉相争时,顺庆(南充)人纪信冒充刘邦,吸引楚霸王项羽注意,牺牲自己掩护刘邦逃走的故事。顺庆离他的家乡营山不远,都属于川北。这一想,越发感到亲近亲切,有相当的可操作性。

他想到了让亲信副官沙玉民做他的替身。沙玉民是川北岳池人,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子弟。投奔他的队伍后,是他慧眼识珠,将小沙一手发现拔擢上来,成了他的贴身副官,对他忠心耿耿。他不仅给了沙玉民前程,还给了沙副官一个美好的家庭。沙副官的妻子明秀,原是田德明的贴身丫头,长相标致,贤淑聪慧。是他示意,前年由夫人田德明出面做主,将明秀许配给了沙玉民。婚后他们小夫妻恩爱,年前还生了一个儿子,这让沙副官对他越发感激涕零,曾对他多次表示:军长,你是我沙玉民的再生父母。为了军长,我沙玉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嘡——嘡——嘡!”这时,高墙外更夫打响了三更。更声落尽,万籁俱寂,邓锡侯越发觉得时光随着窗侧座钟钟摆发出的声响,箭一般向前飞驰,时不我待,他再不能迟疑了。他按了电铃。

“晋公,你唤我吗?”铃声尚未落尽,沙副官来在门前,隔帘报告。

“请进。”这晚,他对沙玉民显得格外客气。

沙玉民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少校军官,神情精明,相貌英武、个子高高、体格结实匀称,肩上挎一支二十响,叫小机关机的德国造驳壳枪。穿一套合体的军装,扎着绑腿,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干练、身手敏捷的小伙子。

邓锡侯也不隐瞒,将自己连夜逃离成都的打算告诉了贴身副官。

“我早就看出了刘文辉不怀好心,不存好意!”沙副官说时,将腰上的驳壳枪一拍,“军长你趁夜赶快走吧!我带一帮得力的兄弟保护军长出城……只要一出西门茶店子,就是我们二十八军的防区。狗日的哪个敢阻拦,我沙玉民这杆枪指哪打哪,铁‘花生米’可是不认人的!”

邓锡侯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硬冲硬打肯定不得行!刘自乾那么多‘狗’把门看得紧紧的,我们能冲得出他布下的铁桶阵吗?”

看看邓锡侯的神情,聪明的沙玉民明白了,一双很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旋即燃起一种献身的激情。

“军长!”他很悲壮地说,“今晚该是我沙玉民向你报恩的时候了。我也不要多的人去死,我换上你的衣服,开你的汽车冲出去。把堵门的‘狗’们引开后,军长你赶紧从后门走,多带几个靠得住的兄弟……”

邓锡侯悲从中来,一下站起,紧紧握着沙玉民的手,也不说话,脸上却是热泪纵横。

“我这条命都是军长你给我的。今晚我沙玉民为军长去死,值得。二十年后,我沙玉民又是一条好汉!”沙玉民说着,欲言又止,神态有些忸怩。

“好兄弟,有话尽管说。”

“我死后,请军长务必拉扯明秀母子。”

“放心,我会像对待亲生骨肉一样看顾他们。”

“那我就放心去了。”

邓锡侯似有不忍地转过头去,泣问:“不再回屋去看看明秀母子?”

“不必了。”说完这话,沙玉民大步出了书房,下台阶,进了车库,发动汽车。

康庄两扇黑漆大门突然洞开。

沙玉民驾驶着邓锡侯的福特牌小轿车缓缓驶出大门。

前方突然亮起几束手电筒光,随即传出惊惶的“停车!”声,向前开去的轿车唰地亮起两盏车前灯。雪亮的灯光,在漆黑的夜幕中像是两把突然出鞘的利剑,晃花了蜂拥而上的二十四军的兵和谍报人员的眼睛。这些兵和谍报人员一手扪着脸,一边掏出手枪,大叫:“停车、停车!再不停车,老子们就要开枪!”沙玉民猛然加大油门,小轿车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猛地撞了上去。

“邓锡侯跑了!”

“追!”

“千万不要让邓锡侯跑了!”

奉命看守邓锡侯的二十四军的兵、谍报人员赶紧跳上几辆停靠在小巷桂花树下,早就发动了的德国大功率三轮摩托车,一溜烟追了上去。

刘文辉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气急败坏、声色俱厉地在电话上对侦缉队长下达了一道死命令:“决不能让邓锡侯跑了!你们可以鸣枪告警,如果追至郊外,邓锡侯的车仍然不停,你们可以开枪射击。务必生获其人,死要见尸!”

就在这时,漆黑的夜里,康庄后门上的一扇小门,先是稀开一条缝。一个黑衣人确信四周无人后,狸猫似的一闪而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闪身在一棵桂花树下,敏锐地左顾右看,再向里面招了招手。倏然间,小门里闪出六七条黑影。身着窄衣箭袖的邓锡侯,在几个精干卫士的簇拥中,一阵风似的出了小巷;转身向东,很快融入黑夜,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很快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晨曦轻轻揭开夜幕,黎明姗姗来到时,在成都刚出西门的茶店子,成都至灌县的公路一侧,有一辆被枪弹打得蜂窝般的福特牌高级小轿车瘫痪在公路边上。车的玻璃窗被打得稀烂,而且到处都是血迹。驾驶室内,有一个身穿二十八军军服,佩少校衔的军官身中数弹,倒在方向盘上已经死去。四周围了许多人,所有的车辆都得绕行,有些乱,警察在维持秩序。人们指点着,议论纷纷。刘文辉得知此事后,指定科司令黄鳌去查看死者何人?结果死者是邓锡侯的亲信副官沙玉民。

早晨的太阳,从东边天际咚的一下跳了出来,已经醒过来的川西平原上的小桥流水,星罗棋布,镶嵌有致的田野,一下子都被朝阳染得红通通的。田野上的万物,像是被一股喷发的、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鲜血浸泡其中。而就在这时,脱险了的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已经被前来接应他的黄隐师长接上了轿车,在严密的护卫下,前后三辆轿车,首尾衔接,披着朝阳,沿成灌公路向灌县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