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哀兵必胜,水淹七军
“邓锡侯跑了,我真是妇人之仁!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成都将军衙门,刘文辉在他那间宽敞明亮,布置得像作战室的办公室里暴跳如雷,捶胸顿脚,懊悔不已,并对他的左膀右臂冷寅东、田北诗连连发问。
邓锡侯一跑,情况急转直下,让刘文辉一下子明显感受到了前攻后夹,腹背受敌。昨天他又接川中前线报告称,刘甫澄已经大兵压境,很可能会在这两天,在千里川中一线对二十四军发起总攻击。他完全可以想象出刘甫澄指挥的联军,发起总攻击时的猛烈。
形势空前严峻了!
显而易见,目前最要紧的是解决隔河对峙的邓锡侯的部队。这可是一个致命的威胁!非如此,就不可能集中力量对付刘甫澄。而原先一盘散沙的二十八军,邓锡侯这一去,立刻就变成了一部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隔毗河与二十四军多个师对峙,显出强硬。
此消彼长。昨天他对参加毗河之战的各部下达命令,要他们立即向对岸的二十八军发起进攻,限期克敌。可是,各部几乎都不肯用命。更要命的是,陈光藻公然抗命,这可是整整一个师的部队呀!陈光藻原本就是邓锡侯的旧将,是他从邓锡侯那里挖过来的。二十四军中,类似的大大小小陈光藻,比比皆是。这样的部队有个特点,打仗时,如果顺风顺水,有便宜可占,官兵争着上,如狼似虎。而一当战局不利,则是脚板上擦油,一个比一个溜得快。一个耗子打坏一锅汤。如果陈光藻不赶快处理,恶端一开,循循相因,那还打什么仗?他和他的司令部,还有好大一批部队,都会被粘在这里,动弹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我在问你们!”刘文辉红着眼睛问田、冷二人。
个子瘦高的军参谋长田北诗,这时站在一个作战沙盘前,弯着腰,俯下身子,假意注视着沙盘上摆出的川中一线战况,借以抵挡军长钢筋火溅的询问。
冷寅东性格本来直率些,又仗着他是军长的大邑县老乡,军中的二号人物,看刘文辉将问询的目光转向他,这就不禁发了几句怨言。
“我觉得,现在检讨起来,我们在对待田颂尧和邓锡侯的问题上,都不太妥帖。”
“啊?”刘文辉一惊一愣,在这样过筋过脉的时候,冷寅东说出这样的话,是他绝没有想到的,显然忤逆。他红眉毛绿眼睛地盯住冷寅东:“是吗?你把话说完。”
“年前,在对待田颂尧的问题上,就不说了。”
“我晓得你要说啥子,你要说人家都怪我们二十四军把成都打得稀烂,是不是!你接着说,尽管说。”
“邓锡侯我们是千不该万不该放他跑了!”
一边的田北诗看情况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他对冷寅东说:“有些事情,军长也是迫不得已。事已至此,寅东,我们还是来说现实吧,毗河之战如何整?害群之马陈光藻如何处理?我们得赶快拿出法子来,好让军长定夺,你看呢!”
这会儿,抱怨了几句的冷寅东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几句话竟让军长记恨在了心里,并且很快就对他报复。不久以后,二十四军兵败如山倒,先行逃到雅安的刘文辉,不准率军断后的他退去雅安,逼得他当了刘湘的俘虏。让他就此心灰意冷,通过报端发表声明,退出军界,在成都隐居沉沦。
听了田北诗的话,冷寅东刀截斧砍地说:“立即处分陈光藻,先撤他的职,后送军事法庭,了得,反了他了!”
“可是,现在怎么处分他呢?”田北诗说,“现在他的情况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派黄鳌带一队宪兵去,将他拿回成都是问。”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田北诗的手摇得拨浪鼓似的,“现在不去拿他还好点,去拿他,完全可能激起兵变!”
“那你的意思呢?”冷寅东反问田北诗。
“暂时不管他,以后再同他算账。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是撕开一条口子,只要撕开二十八军一条口子,就好办了。”
“咋个撕?让哪个去撕?”冷寅东好像同田北诗较上了劲。
“让刘元瑭去撕。”田北诗解释,“刘元瑭旅长的部队是我二十四军的一彪劲旅,日前他率部扑河,把驻守对岸的二十八军的周子杰团长和崇宁县的县长都打死了。后来是邓锡侯紧急调黄隐部增援,黄军炸毁北桥,沿岸固守,刘部才没有最终扑过去。”
“我意毕其功于一役。将军部的重炮营调去支援,集中优势兵力火力,要刘元瑭率部今夜务必打过去,撕开一道口子。再不打过去,变被动为主动,争取时间,我们在毗河就没有机会了。”
“北诗说得对!”刘文辉立刻对军参谋长表示支持,“这样!”他下了决心,“北诗,那就劳烦你到刘元瑭那里去督军,他如果要提什么条件,比如重奖扑河敢死队什么的,你定了就是。反正目的一个,不惜血本,要他务必今夜率部从那一段撕开一道口子,打过河去。事关大局,就全看你了。调军部重炮营去支援,我立刻督促办,今天下午肯定到位。家里这摊事我亲自来办,你就放心去吧!”刘文辉给自己的军参谋长交代这些时,就像是挨了一闷棒后突然清醒,又像是在黑暗中迷了路,很是徘徊了一阵后猛然发现了光明,发现了路径似的显出振奋。他那一双略显棕黄,原先有些黯淡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虎视眈眈了。这里,他不提冷寅东一字。
“是。”田北诗接受了军长的命令,他不得不接受命令。
一个小时后,田北诗乘车赶到了崇宁县斑竹园,立刻向独立旅旅长刘元瑭传达了军长命令,告诉了他目前二十四军面临两面作战的严峻形势和今晚率部扑河务必成功的决定性意义。真是应了“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要靠父子兵”,刘元瑭听了,显得比哪个都要着急,当即表示:“我今晚上拼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然后,他领着军参谋长观看了他的排兵布阵。午后,刘文辉调来的重炮营也到了,陆续进入阵地。刘元瑭忙上忙下,做着晚上扑河前的各种准备。
薄暮时分,刘元瑭已经做好了晚上部队扑河抢渡的各种准备。担任掩护的大部队,已经全部进入阵地。这是一条沿毗河展开的战壕,长约五百米,弯弯曲曲的,有一米来深。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官兵,有五六百人,伏在战壕里各就各位。少量的轻重机枪和更多的步枪,抱在他们的手里,等距离有序支在战壕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河那面。在晚霞的映照下,这条装满了几百官兵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战壕,很像一条黄昏时分匆匆爬行在毗河岸边的百脚蜈蚣。
担任扑河抢渡的官兵,都是刘元瑭个挑个选出来的,足有一个营,称为敢死营。官兵们都精通水性,是这支部队中的精英,棱角分明,但是真正让他们亡命的是钱,是重奖。重奖之下必有勇夫,这话看来是不错的。军参谋长田北诗发了话,晚上扑过河去,官升三级,兵奖大洋一百,被打死的,家人可以得到丰厚的抚恤。这会儿,约有三百人的敢死营官兵已经打了牙祭,吃的是九斗碗,都喝了酒。在离河不远的林盘空地上,这伙人有的在磨刀擦枪,有的醉醺醺地在焚烧草纸。焚烧草纸的意思是: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不怕死,也不会再死。被焚烧了的大草纸,从河边的田塍间缓缓升腾而起,在已经黯淡下来的残阳映照中,像是一只只翩跹飞翔的黑蝴蝶,晃动着不祥的阴影。
最忙的是工兵连,他们像是一群失却了巢穴,乱飞乱蹿的工蜂,在为晚上扑河抢渡的敢死营做最后的准备。毗河边有一个天然的反斜坡,正好可以抵挡河那边的视线,这就成了晚上敢死营扑河工具的展开地。四五十只方形的竹筏,展开在坡地上。它们是工兵连官兵下午很蛮横地从附近农家竹林里砍来的一株株粗大的楠竹绑扎而成的。似乎嫌竹筏不够,他们像土匪一样,再大摇大摆地闯进附近农家,把人家收割稻谷时打谷子的大拌桶抢来,两人抬一只,或一人顶一只,在田塍上跌跌绊绊,闹闹嚷嚷运来,增添进展台。只等晚上一声令下,他们就将这些竹筏、拌桶推进河里,载上敢死队官兵向对岸发起冲击。
军部的重炮营到后也布置停当,隐藏在离河约千米的一片树林里。十门大炮,有野炮、加农炮、山炮。这个重炮营是刘文辉的宝贝,平时轻易不用,或不全用,今夜却是全用上了。看来,刘文辉是尽其所有了。大炮是战争之神,尤其是在夜间攻坚,作用非同小可。这样的火力配置,在地方军队中可说是空前绝后。
军参谋长田北诗由刘元瑭陪着,一路巡视而来,为晚上的抢渡攻坚作最后检查。扑河抢渡战定在晚上九时。大战开始之前,表面上,任何人都无法将这暮霭时分的乡村和平景致同血淋淋的战争联系在一起。这一带离成都和都江堰都是等距离,约三十公里,是一幅典型的川西平原农村景象。一轮夕阳正在西沉,将一望际的原野染得五彩斑斓。熟悉川西农村景致的田北诗知道,这个时候田野上应该是雾截横烟,茅竹芦舍的农家应该飘荡起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柴草味。田塍上走动着游牛的孩子、串门的村姑,还有口中拗着烟杆出门的老汉。骑在水牯牛上的牧童,这时会挑声夭夭地唱起儿歌:“天老爷,下点雨,保佑娃娃吃白米!”倘若有风,他们会唱:“风婆婆,莫起风,明天给你杀个大鸡公。”倘若要过年了,牧童们又会唱:“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娃要吃肉,老子莫得钱。”可是这会儿,林盘里没有炊烟,田塍上没有游牛的孩子,没有歌声,没有人气,是一片洪荒般的死寂。似乎所有的山岗、河流、林盘都在谛听着,提心吊胆地等待着战争的到来。就连归巢的雀鸟也感觉到了危险,它们尽量敛起翅膀早早飞回林盘。毗河两岸的芦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苍凉悲悯的战争气息。
最后他们下到刘元瑭的前沿指挥部,这是一座坚固的碉堡。田北诗站在碉堡里,举起高倍望远镜,透过观察孔看过去。他很奇怪,对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透过高倍望远镜看去,在晚霞燃烧的时分,对岸与这边是一样的景致。河对岸是二十八军的阵地,战壕上,也是如林般正对这边的黑洞洞的枪口。很显然,为了预防这边的进攻,岸边的树木甚至连高高的茅草都斩除干净。对面的防守阵地有一定纵深,沿岸的战壕、碉堡有序交织。水深必静!不用问,对面的二十八军肯定是邓锡侯的精锐部队黄隐师。“静如处子,动如狡兔”这样一句成语,忽然闪现在熟读兵书的军参谋长脑海里,田北诗感到有些担心,不禁问陪在身边的刘元瑭:“对面怎么清风雅静的?”
似乎要给前来督阵的军参谋长一个回应,就在这时,对面开始喊话——
“二十四军的兄弟们,我们二十八军与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打一家人。”
“二十四军的弟兄们,你们不要替刘自乾卖命。”
“要打,让刘自乾同刘湘他们两叔侄去打,二十四军的兄弟们替刘自乾去死,划不来。”
“他们哪来的这么多喇叭?”田北诗问。
“都是就地取材的竹喇叭。”刘元瑭说。
田北诗暗暗佩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邓锡侯明明知道现在二十四军军心浮动,他来个攻心战,攻心为上。而且,对岸二十八军官兵,用竹喇叭喊出来的声音如此洪亮,在这暮霭时分响得映山映水。
田北诗问刘元瑭:“对面二十八军都是这个时候喊话吗?”
“是。一早一晚都喊。”
“他们搞这套攻心战,怕是很影响军心吧?”
“邓锡侯这一套,对我的部队不起作用,只对有些人起作用。”
田北诗知道他的话中所指。
“元瑭旅长是如何稳定军心,鼓舞军心的?”
“一支部队肯不肯打,士气如何,主要还是看主官的!”刘元瑭这就是在夸他自己了。田北诗点点头,表示同意。
扑河战前,田北诗在电话上向刘文辉详细做了报告。刘文辉很仔细地听完,没有多说,只说:“北诗,就全靠你了,就看这一夜了!”其期望之深、言辞之急,不能不让田北诗感到压力。他连忙给自己减担子,说:“部署都是元瑭旅长做的,元瑭调兵有方!”他一口一个元瑭如何如何,然后又让刘元瑭在电话中直接向他的幺爸报告,自己退避三舍。这是田北诗一贯的处事为人。
夜来了。夜幕像一只不祥的黑色大鸟的翅膀,匆匆裹紧了毗河两岸清新明丽的风景。毗河流水汩汩,田野上磷火明灭,夜的深处传来了猫头鹰的枭叫。时间到了,隐藏在树林里的十门大炮轻轻撤去伪装,十根长长细细的炮管缓缓摇升起来,对准了对岸的碉堡工事战壕。
扑河战之前,先是炮击。轰、轰、轰!埋伏在树林中的十门大炮发威开炮了。长长的火舌像是巨蟒口中火红的蛇信,在漆黑的夜幕中快速地上下舔动。一颗颗炮弹像一枚枚通红的果子,带着可怕的啸叫,在夜幕中犁开金黄色的弹道,轰轰地砸向对岸。对岸也给以猛烈的炮火还击。这让田北诗感到吃惊,他不明白,对岸是如何将强大的火力做了掩蔽的,怎么白天就没有发现呢?好在,这边的火力要强些。让田北诗更感到惊讶的是,这边炮火一响,那边马上增援。炮火闪闪中,对面河堤上、田野里,都是提枪闪过的人影。刘元瑭在旁边很不满地抱怨:“你看人家那边枪声一响,四面都赶来增援,我们这边呢,完全是单打独斗,还有人看笑话!”
“不管他的。”军参谋长看了看表说,“元瑭,时间到了,开始吧!”随着刘元瑭一声号令,两颗信号弹缓缓升起来,白惨惨地挂在毗河上空。敢死队开始扑河了,刘元瑭做的是一锤子买卖。竹筏、拌桶噼里啪啦掀下河,敢死营官兵纷纷乘上滥竽充数的渡河工具,大量的竹筏和拌桶上,他们划桨的划桨,射击的射击。在猛烈的炮火声中,三百只粗喉咙发出的喊杀声,惊天动地。那副拼命架势,简直就像阎王爷忘了上锁,从阴间地狱里冲出来的一群恶鬼。田北诗手中端着望远镜,从碉堡的长方形枪眼中望出去。两边的大炮撕扯着,将天和毗河水都映红了。镇守对岸的二十八军沉着应战,就在扑河敢死队坐着的竹筏、拌桶划到河中间时,对岸的炮火、轻重机枪、步枪,完全不顾这边大炮的撕扯,集中火力拼命向河中敢死队射击。密密的枪弹、炮弹织成了一张死亡的大网,对扑河的敢死营官兵进行绞杀。密密匝匝的枪弹打来,打得河里像开了锅。还有咚咚的炮弹砸来。一时,水声、喊杀声、竹筏拌桶被打翻后敢死营官兵落水发出的惊叫声、惨叫声、怒骂声,声声在耳。河面上一时血花飞溅,浮尸频频,简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那种血腥,让身经百战的军参谋长也感到震惊。但是,毕竟这边的炮火猛烈,对那边的炮火进行了压制性的打压,刘元瑭扑河的部队毕竟都是经过挑选的一群亡命之徒,终于有的官兵从死神魔掌的缝隙中漏了出来,逃了出来,杀上了滩头阵地,与守军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
“好好好,上去了就好!”田北诗伏在碉堡的枪眼上,全神贯注,目光竭力透过黑夜和闪闪的炮火,隐隐约约看清了发生在对面的一切。因为紧张,因为兴奋,他胸脯起伏,紧张得握紧了拳头,大声喊道:“元瑭旅长,快些快些,让你的后续部队快些跟上去。”旁边却没有人应,掉头一看,刘元瑭不在了。弁兵告诉他,旅长上去了。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田北诗猛听得打雷似的轰隆隆声由上而下,随即有人惊叫:“哎呀,狗日的二十八军,从都江堰放水了!”借着闪闪的火光看去,在水流本来不湍急的河面上,倏然间河水迅速涌涨起来。一排排小山似的巨浪带着可怕的声响,轰隆隆从上而下快速地砸来,砸下来。本来,满载着扑河敢死队官兵的竹筏、拌桶,就在对岸密集的枪弹编织的死亡的网中打转;本来,渡河工具就差强人意,这一下就很可怜地被席卷而下的排排巨浪打翻、埋葬。胜利的天平刚刚跷了起来,立刻被失败又压了回去,扑上岸的敢死队官兵纷纷被消灭!
“可惜了这次抢渡,可惜了刘元瑭这支部队!”田北诗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狗日的邓锡侯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给老子来个水淹七军!”刘元瑭骂骂咧咧地进来了,田北诗回头一看,刘元瑭右手受了伤,用一根绷带吊在颈上。
扑河战失败了。两岸的枪炮骤然间都停止了射击。枪声、炮声都消失了,消失得很远很深。一下子,天地间变得非常安静,安静得出奇。夜漆黑,黑得像是裹上了丧衣。黑夜里,只听巨浪翻搅而下发出的可怕咆哮声。刘元瑭像一只受了伤的狗,不断地骂。他一口一个狗日的,骂完了邓锡侯狗日的手段歹毒,竟然放都江堰的水来淹老子,又骂下游的陈光藻狗日的。似乎只有这样破口大骂,才能减少一些他心中的愤怒和伤痛。刘元瑭甚至立逼着前来督战的军参谋长田北诗处理陈光藻,说是陈光藻按兵不动,见死不救,直接影响了他的扑河战。刘元瑭这简直就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迁怒于人近乎耍赖了,也太过分了!田北诗正不知何以应对时,一声“报告!”救了他的驾。
刘元瑭的一个机要参谋,将一份急电交到旅长手里。刘元瑭接过,用他那双恶狠狠的鼓眼睛看完后,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连说:“狗东西,真是屋漏偏又逢冬雨。”说时,将急电递到军参谋长手里。田北诗接在手中,随伺身边的弁兵上前一步,拧亮了手电筒。
田北诗就着手电光一看,心中连连喊苦。
“刘甫澄率联军于今晚十九时半向我川中全线展开猛烈攻击,现荣(县)威(远)一线已被联军撕开口子,情况危急。即令:毗河全线停止攻击,所有部队沿线固守待命。北诗速回蓉商量要事。”刘文辉署名。
田北诗坐上轿车,上了成灌公路,回头往成都赶时,头脑有些发晕。事情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作为军参谋长的他,此刻完全可以想象出川中一线情况的糟糕。身边,像一把刀似的扎在胸口上的二十八军还没有拿下来,而在川中一线,刘湘统一指挥的联军,正以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之势,争先恐后地向成都方向杀来。在这个黑夜里,远在千里的川中一线,定然炮火轰鸣,火光闪闪,彻夜不息;联军骑兵突过来的马蹄声嗒嗒嗒,如刮过的暴风骤雨,一排排雪亮的战刀举起又落下,一颗颗头颅落地。更多的地段,分别被联军突破,二十四军兵败如山倒。
田北诗回到成都,一进将军衙门二十四军军部大院,立刻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战事失利、大厦将倾的气息。杂沓的脚步声、急促的电键敲击声,还有作战参谋们向各地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喊声,种种一切,在指挥部里幽灵般地回荡。
刘文辉一个人哭丧着脸坐在办公室里。一脸憔悴的军参谋长刚想把斑竹园刘元瑭部今晚抢渡失败的前因后果向军长报告,做出解释,刘文辉却将手几摆,意思是要他打住。
“寅东呢?”田北诗问,冷寅东这时不在,他感到惊讶。
“我让他掌握川康部队去了,他在这里气鼓气涨的,也碍事。”年前,刘文辉将驻在雅安一线的川康边防军抽调了一个旅到成都。刘文辉这时让冷寅东走开,无疑是让冷寅东靠边站了。
“报告!”门外,一个机要参谋又是急急喊了一嗓子,一听就知不是好事。
“进来。”刘文辉说时声音有些发虚。
机要参谋送上了一份绝密情报,刘文辉看后,交到田北诗手里。田北诗一看,头就炸了,情况想象不到的严重。刘湘的联军还没有打过来,自己军中的张清平、林云根两位师长就反了。就在今夜,他们竟约请了二十八军的陈书农、黄隐两位师长,在新都三合场,以两军的名义签订了一份停战协议。
协议议定:
一、二十四军与二十八军立即全线停战。
二、如果刘文辉不接受此停战协议,一意孤行,则二十四军保定系军官立即通电脱离刘文辉,不拥护刘文辉,打倒刘文辉。以现二十四军第三师师长夏首勋为二十四军代军长。
“这不是反了嘛!军长准备怎么处理这些背信弃义的东西?”田北诗手有些发抖。
“这也是意料中事。”原以为刘文辉要暴跳如雷,要发出什么命令,不意刘文辉这会儿却显得很镇定,他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刘文辉这里用的是一句家常俚语,他用家鸡比喻自己的人,咋打都不会走,无论如何不会叛变。不是自家的人,就如野鸡,轻轻一打,就飞走了,叛变了。刘文辉说这话时,表面轻松,声调却变得森冷,他抬起头,用那双略显棕黄,见微知著的眼睛很敏锐地观察着军参谋长。
军参谋长没有言语。刘文辉咕嘟着说:“大不了我就去当孤家寡人,我不怕当孤家寡人。大不了重新来过。”刘文辉看着他的军参谋长说的这前后三句话,在旁人听来可能不明就里,而且前言不搭后语。但田北诗听得清,看得明,刘文辉思想上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而且对田北诗也有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意味。
“军长,你看目前形势该如何应对?”田北诗小心翼翼地问,在这里他带有请示的意味,在刘文辉面前,他从不好强逞能。
“你说呢?”刘文辉像只好斗的小公鸡,用犀利的目光直视着田北诗。
“部下认为!”这时,田北诗才表明他的态度。他说时转过身去,用手在那幅挂在墙壁上,几与壁大的军用地图上一划,指着成都以西蜿蜒而去的一条蓝色线条,那是流经川西的一条大江:岷江。
“放弃成都,收缩部队,将司令部改设在新津。我沿岷江一线重新布防。同时命令我在川东、川中一线各部交相掩护,有序后退,退过岷江以西,以集中兵力,与联军决战。”
“然后呢?”刘文辉目视着墙上硕大的军用地图,又问。含义是,兵败如山倒的二十四军,仅凭这条岷江天险就能同跟进的联军决战,挽回劣势吗?
“实在不行,我们就退到雅安去,这里!”军参谋长田北诗进了一层,他指着川西平原与康藏交接处隆起的大片褐红中的一小块绿地,“这是雅安河谷!”再指着雅安河谷边缘上的一个小点,“这是雅安的门户,川藏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金鸡关。只要我们派一标劲旅坚守在金鸡关,看他们有多少人来死!在雅安河谷,我们进可以攻,退可以守,那是一个好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徐图再举。”计谋深远的军参谋长说完,转过头,看着刘文辉。
“好,很好!”刘文辉用手从上往下狠劲一劈。“北诗!”他说,“就按你说的办,赶紧下命令,调兵遣将吧!”
新津县距成都不过三十来公里,这是一个军事要地,历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都发生在这里。它是川藏古道必经之地,是成都的西大道,也是成都西去嘉定(乐山)、眉山、浦江等地的枢纽,是成都的咽喉。境内,有九条河流贯穿纵横,将这片土地浇灌成了锦绣之地。温(江)郫(县)崇(庆)新(都)新(津)灌(县),富甲天下的成都平原,实际上富就富在这几个县。而这几个县中,新津最具战略意义。县城与隔三江相望的五津镇之间,有三水相隔。从古至今,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来到这里,不得不舍车登舟,连过三水,相当费时,故有“走遍天下渡,难过新津渡”之说。
与万瓦鳞鳞的新津县城隔江相望的五津镇,又称旧县,曾经是这个县的县城。它是一条独街,沿岷江展开,长达三四里,像是一条傍江展躯,泼剌剌,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大鱼。长街中段有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榕树,枝繁叶茂,高擎云天,很远就能看到它篷向空中的绿色云翳,是这个镇的标志和风水。古镇是得天独厚的水陆码头,素来繁华,茶楼酒肆众多,沿街一字排开,鳞次栉比。到了洪汛期间,两岸封渡,三条大江将若干有人居住和没有居住的小岛淹成一片汪洋,下游气势相当雄浑壮阔,古诗“烽烟望五津”也就是指的这里。
刘文辉是在一个滂沱大雨的晚上,率司令部众多人马,先抵五津,连过三水,到了县城之时,两岸之间就淹成了一片汪洋,舟楫不通了。他暗自庆幸,好险!涨大水,可以将快速跟进的联军隔开来,新津涨大水,帮了他的大忙。
其时已是深夜,新津城已经沉睡。这座多水环绕,四周围有古城墙,城中绿树婆娑,万瓦鳞鳞的小县城平素就相当的幽静,在这个下雨的晚上,犹如一个风姿绰约的睡美人,更显温婉可人。然而,二十四军司令部上千人马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这种温婉和沉静。
咚咚咚,“开门,开门!”到处都是又累又饿的官兵们在捶门。他们到处乱窜,找吃的找住的,大声吆喝,像一群被捅了蜂巢,嗡嗡营营乱飞乱窜的马蜂四处蜇人。县城里立刻出现了慌乱和混乱。前街和后街,一扇扇小门悄悄打开了,睡眼惺忪的和平居民们探出头来,互相打问,这是哪里来的丘八?丘八的意思就是匪,是匪的另指。三十年代在四川城乡,人们普遍把兵称为丘八,意思是:兵匪本来就是一家的。
听说是堂堂的国民政府二十四军军长兼四川省政府主席刘主席深夜驾到,虽然局势已不同以往,县大老爷龙帮绪仍然不敢怠慢,他亲自出面,给刘文辉一行做了妥善安置。但是小小的县城就这么大,庞大的司令部大量的人员没有办法安置,天上又在下着大雨。尽管前街后街鳞次栉比已然关门的茶楼酒肆,都被捶开了门,县里的有关官员,带着这些兵,做了尽可能的安置,一时还是安置不完。
沿街比户避雨的官兵们,好些手里都提着马灯。成百上千的微弱灯光忽隐忽现,组成许多条微光腾跃的黑龙,刺向夜的深处,这里那里都有官兵在抱怨,骂骂咧咧地等待安置。这种混乱直到天亮前才结束。庞大的军部各部争先恐后地又把县城里的学校、庙宇等所有可以安置部队的地方都塞满了,然后学校里的操场,庙宇里的空隙地也临时搭起了一顶顶军用帐篷。这些军用帐篷密密簇簇,相挨相挤,像是突然间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朵朵黝黑的蘑菇。
然后,种种的喧嚣出现了停顿,县城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刘文辉在县长亲自给他妥善安置的,县政府后院一处清幽小院里的套间早睡熟了过去。许是三江涨水造成的天险,让刘文辉心理上有了一种慰藉,有一种释然感、逃脱感。枕着暗夜中通天河水咆哮而来,又咆哮而去的涛声,这会儿他正向梦的深处沉去。
朦胧中,眼前出现了雨城雅安。浓绿葱翠的苍坪山、周公山、张家山,像是一道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在雅安河谷四周平地矗立,忠诚地严实地拱卫着万瓦鳞鳞、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雅安城。一条江面宽阔、水质清冽、水量充沛的羌江从雅安城中穿过,将雅安一分为二。江中有世界上独有的美味,量极少而味极美的雅鱼。
雅安一年四季都有雨。每天,周公山上或早或迟地笼起一团薄薄的乳白色雨雾,然后在雅安城上空丝丝缕缕地飘逸开来,像是袅娜仙女手中舞动的纱幔,接着天上就洒下些润物细无声的细雨。雅安,是名副其实的雨城。脚迹遍布天下的大画家张大千,有一次在沿线进入康定写生前后,遍游雅安。国画大师恋恋不舍地在羌江之畔久久伫立,他看山望水,抚髯赞叹雅安是中国的布达佩斯;雅雨、雅鱼、雅女是世之三绝。
作为一个政治军事人物的刘文辉,他当然首先注意到的是雅安独特的军事政治地位,纵然是在梦中。雅安是川藏间最后一个城市,就康藏地区而言,雅安可以算作一个大城市了!由此往西,就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康区了。雅安是吊在川藏之间的一个仅此独有,别无其他的金葫芦!成都平原往西,过了新津,再过了历史上因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相恋相思而闻名的酒乡邛崃,成都平原的气数也就尽了。由此地势逐渐抬高,丘陵连绵,过了名山之后,群山起伏,峰岚叠翠,而雅安河谷之上突起的金鸡关险隘,危乎高哉,那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雅安城的苍坪山、周公山、张家山,平地看,它们是山,山上原始森林茂密,遮天蔽日;上得山来却又有新的景致,山上地势平坦,极有沟壑,是藏龙卧虎,最好的屯兵之地。
雅安,是上天对他刘文辉独有的恩赐。潜意识中,他已有心在雅安建省,开始他的第二次创业。
但是,对这次的失败,他又是多么不甘心啊!
自怨自艾中,他猛然惊醒,回到了现实。他一下子将盖在身上的毛毯掀开,一骨碌坐起,快步走到靠窗的办公桌前,拧亮台灯,提笔展纸。他在一张标有二十四军公用函的红格十行纸上,写下了上书南京蒋介石的《刘文辉呈中央请辞四川省主席并即率部移驻新津静候处置电》,然后捺了一下桌边的铃。
“报告!”不等铃声落尽,如影随形的贴身副官李金安已站在面前,毕恭毕敬。
“你将我这份文电立即交电讯室,发南京中央。”
“是。”比猴子还精灵,比狗还忠心的贴身副官李金安接过电文时,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从刘文辉那张老太婆似的脸上,一下就捕捉到了军长的狠劲和自信。
“嘀、嘀、嘀……”黎明时分,是最黑暗的时分。一份《刘文辉呈中央请辞四川省主席并即率部移驻新津静候处置电》,以及一份几乎同时由刘湘在重庆发出的《刘湘告二十四军将士书》,穿越了巴山蜀水,在夜空中交织、撕掳。这些在夜空中飞舞的电波,像是一只只奇异的精灵,闪闪灼灼,急速飞奔,很快就在第二天的全国多家报刊作为头条刊登了出来;旋即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产生不同的影响。
《刘文辉呈中央请辞四川省主席并即率部移驻新津静候处置电》谓:“中央钧鉴:赤匪重陷通、南各县后,其势益张,浸浸内逼。”刘文辉谙熟蒋介石心理,知道蒋介石现在最介意的是如何在川“剿赤”,他这是投其所好,将自己打扮成讨赤先锋,接着云,“文辉迭奉钧命,曾一再电请刘督办湘主持,与各军会师协剿在案。乃刘督办湘、邓军长锡侯不此之图,反而大举西上。文辉耻于内争,极力退让,三舍之义已明,曾不能邀其谅解”。
“兹为顾全川局,贯彻初志,不忍省会陷于糜烂起见,应请中央准予辞去四川省政府主席及民政厅厅长等兼职。文辉即躬率全军,离开成都,移驻新津,静候中央处置、各方公判。谨此电呈,伏候训示。刘文辉叩。庚,印。”
《刘湘告二十四军将士书》谓:“二十四军将士诸君公鉴:国家不幸,祸乱频生。外侮方亟,赤焰复张。吾川自邝继勋、徐向前诸匪窜扰以来,迄今半年,两陷通(江)、南(江)、巴(县),溯其猖獗原因,率由川西内战所演成。盖川北赤匪,前经田部痛剿,通、南、巴先后克复,赤焰本已渐戢。乃邓、刘激战,迁延月余,田部接防动摇,军心不固,因为匪乘,功败垂成,良堪痛惜。考川西兵端之肇启,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氏实不能辞其责。是非俱在,人目难掩……”在历数刘文辉的罪状后,刘湘号召二十四军全体将士造反,指出,“何去何从,唯在诸将士一转念间耳。呜呼,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恶积祸盈,理至焦烂。前史所载,宁待赘陈。与其同殉绝地,何如自拔坦途。湘与诸将士虽无恩怨之可言,实有袍泽之相契,爱人以德,缄默难安。雪涕剖陈,尚祈明察”。
刘文辉发给中央的通电,是冀求得到蒋介石的宽恕原谅。这是他的一种策略,一种过渡,明知不可为,却不妨一试。电文发出去后,却是泥牛入海无消息。他完全是一厢情愿,蒋介石对此置之不理。而刘湘发出的电文,却在二十四军中产生了巨大反响,许多军队在前线倒戈,加速了二十四军的全线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