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黄河水患与土地兼并过程
区域史是研究一定空间范围的历史,首先要考虑社会生态环境对区域社会的影响。翻开归德府各州县的地方志,搜寻关于自然灾害的一节,每一页上都写着“水患”二字。这一独特的生态背景,直接影响归德地区的土地兼并、赋役负担及民间宗族组织等问题,成为制约明初归德社会变迁的基本前提。
归德府地处黄淮平原,位于河南省最东边,在河南省各府之中,归德府的地势最低。如嘉靖《归德志》载:“吾郡为中原东鄙,西北诸水皆经是而东注焉。”[1]又如光绪《柘城县志》载:“豫省八府,归德处东方,最洼下之地。”[2]因而,一旦黄河泛滥,归德府所属州县很容易遭到水灾,尤其是商丘、夏邑、永城、虞城等几个地势更低的县。
由前文可知,宋元之前,归德并不存在河患问题,自南宋之后,由于财政和军事的原因,黄河被人为改道,占夺了淮河的出海通道,归德境内的河患问题日益严重。如乾隆《归德府志》所记:“自明以来,归德、开封之间,无处不决。”[3]如果说“黄河夺淮”是宋元遗留下来的问题,那么,明政府的治河政策又加剧了归德的河患。从永乐开始,保护运河、保障漕运畅通成为治理黄河的主要目的和指导原则。如果治理黄河水患与保证运河畅通发生矛盾,统治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保障运河,“北堵南分”的治河方略正是这一原则的产物。这种治河方略对黄河的破坏比明初的治黄更为严重,它不顾自然规律,明知黄河在河南、山东、两直隶交界处的地势为西南高、东北低,却逆水之性,堵绝黄河北流,迫使黄河河水全部南流。“北堵南分”的治河方略给黄河两岸广大地区造成严重灾害,尤其是归德、曹县、单县、砀山一带更是糜烂不堪。在这种治河政策下,归德境内的河患愈来愈严重。弘治十三年(1500),黄河在商丘县东北丁家道口上下黄河溢决堤岸十二处,河道淤塞三十余里。[4]嘉靖十六年(1537)夏,黄河又在商丘县李口乡南岸决口,河水泛滥,灌归德府城,至嘉靖十九年(1540)冬城内始干。其后河水漫流,归德府一带灾害连年。直至清咸丰五年(1855),黄河水向北迁徙,归德府的黄河水灾才慢慢减少。如下表所示:
表3-1 明代归德河患灾害年表
表3-1 明代归德河患灾害年表续一
表3-1 明代归德河患灾害年表续二
表3-1 明代归德河患灾害年表续三
在自然灾害较为严重的地区,往往也是土地兼并较为激烈的地区。在河患频仍的归德地区,由于农民不断迁徙逃亡,土地买卖非常频繁,当地军事权贵和藩王等特权阶层趁机兼并流徙民户的土地,卫所军户和邻县居民也趁河患之际兼并大量民田,致使明代归德府的在册田地大量流失。
首先是军事权贵兼并大量土地。如前所述,归德是交通要道和军事重镇,为了加强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朱元璋采取了设卫所、迁藩王、调勋戚等一系列措施。明初,中原地区一片荒凉,卫官与勋戚等军功集团凭借各种特权大量兼并土地,成为地方社会最有势力的大地主。军事权贵在地方上拥有雄厚的经济势力,与他们掌握的各种特权密不可分。他们大多倚仗其特权,兼并或靠别人投献,攫取更多的土地。地方志中就有很多有关卫官兼并大量屯田、私自役使“舍余军丁”的史料。嘉靖《归德志》记载:
弘治壬戌(1502),河水决城,文册渰溺,卫官佥派殷实舍余军丁佃纳,名为花户,日久困弊,逋负甚多,告讼繁兴。……国家设军卫而有屯地,此寓兵于农之意,典甚微也。但归德地临大河,沧桑相寻,百七十年来,不知其几鱼鳖矣,疆界沟洫荡然非故。然士卒之祖宗坟墓有恒在,而未尝改易者,此亦足以征其一二矣。今豪右吞渔,奸点诡计,每以世远册费为辞,故田连阡陌之族无升合之榆,而贫无置锥之夫甘包赔之苦,士卒如之何,其不穷且徙而冤以死也。[5]
频繁的河患极易使地界不清,这给屯册的保存和屯田的管理带来很大困难,屯官很难有效巡视,屯田的占有关系非常复杂。再加上不同卫所的屯田往往相互交错,更使屯田管理近于无政府状态,屯军可乘机私相典卖,无所顾忌。明弘治年间,卫官凭借手中职权,趁河患之际,“佥派殷实舍余军丁佃纳,名为花户”。卫官和殷实“舍余军丁”接管了原有屯地,但是没有继承军役,致使大量正军“逋负甚多,告讼繁兴”。还有很多屯田被豪右吞渔,致使贫穷军户“甘包赔之苦”。这一史料描述的虽是明中叶的事情,但是,它既然被记载在地方志之中,就说明在此之前这一问题已经相当严重。
与军功集团大肆兼并土地相比,河南藩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河南是明代分封宗藩最多的地区之一,明王朝先后在河南分封了周、唐、伊、赵、郑、卫、秀、崇、汝、潞、福十余个王府,约占明王朝分封宗室总数的1/5,时人惊叹:“天下藩封之多,未有如河南者。”[6]强大的河南藩王势力势必会影响归德地区,尤其是在明中叶以后,随着河患问题的严重,河南的藩王通过奏讨、夺买、投献等多种方式大肆兼并归德的滩地和民地。如光绪《鹿邑县志》载:
汝宁府崇王赡田一区,在鹿(邑)境者四百顷……在柘(城)境者三百七十一顷……前明成化二年(1466)间,共圈鹿柘境民地七百七十一顷,为汝宁府崇王赡田。[7]
另外,成化六年(1470),秀王见澍就藩河南汝宁府,曾讨得归德、陈、睢等州,商水、鹿邑等县黄河退滩水淀地。弘治十三年(1500),崇王见泽讨得河南归德州等处黄河退滩地二十余里。弘治十四年(1501),孝宗赐给周府睢州等处地五千二百一十多顷。孝宗曾赐给徽府鹿邑等县地七百五十七顷有奇。正德四年(1509),军人张允因嫉妒河南鹿邑直隶亳州民人垦种河濡地七百五十一顷,亩多税少,便指为荒地,献给了徽府。[8]直至清初,永城县境内仍有废藩福府更名地九顷和汝宁崇府厂地六十九顷。[9]
黄河水患使归德的杂泛差役非常繁苛,由于卫所军户不需要负担这些差役,他们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占有一定优势。再加上归德地处腹里,屯军数量较多,军屯数额较大,“军民杂处,犬牙交制”[10],军民纠纷主要体现在“军占民地”方面。明代前期,归德的大量民田落入卫所军户手中。宣统《宁陵县志》有一则史料说明这一问题,摘录如下:
宁陵壤接商(丘)、睢(州),睢(阳)、宣(武)、归(德)三卫之军屯在焉。军市民田而徭赋例以田供,无复有言。惟睢州则掩为屯业,一莫之应。盖党盛而势维,彼固有所恃也。宁陵田额不逾四千顷,而鬻入于军者千有奇。军食千顷之田,而千顷之徭赋,犹科及于民。民应三千之征,而又为军虚供千顷之徭赋,奈之何不日削而贫也。民不胜其楚,诉于官,疏于朝,勘以多官,参以旧籍,事白矣,税定矣,彼亦自以为罪,无异词矣。及移文一征,辄又旅拒自若,如是者数十年来不知几矣。宁陵之民,俯首为军人役,贫而至于流且莩者,又不知几矣!去年癸亥(1563)冬,推府南泉公以核役至县,询知其害,叹曰:有是哉!民之不幸也。[11]
上述 “如是者数十年来不知几矣”,说明这一现象在嘉靖以前早已存在。如光绪《柘城县志》载:“本朝自洪武迄今,黄河南徙者三。小民流移,地多荒旷,故三厂相继坐落;而五卫十州县军民,开垦占种,又十之六七。”[12]可见,自明初以来,军占民地的现象在归德地区非常普遍。
其次,在明中叶前后,整个河南省的土地兼并问题都非常严重。洪武二十六年(1393),河南原额田144万顷,至弘治十五年(1502),降至41万顷。[13]在一百多年中,河南省失额田高达103万顷,在全国来说算是非常多的。[14]所以,弘治五年(1492),巡抚河南右副都御史徐恪在奏疏中云:
照得河南地方,虽系平原沃野,亦多冈阜沙瘠,不堪耕种。所以民多告瘁,业无常主。或因水旱饥荒,及粮差繁并,或被势要相侵,及钱债驱迫,不得已将起科腴田减其价值,典卖与王府人员并所在有力之家。又被机心巧计,掯立契书,不曰退滩闲田,即曰水坡荒地,否则不肯承买。间有过割,亦不依数推收。遗下税粮,仍存本户。虽苟目前一时之安,实贻子孙无穷之害。因循积习,其来久矣。故富者田连阡陌,坐享兼并之利,无公家丝粒之需。贫者虽无立锥之地,而税额如故,未免缧绁追并之苦。尚冀买主悔念,行佣乞怜,直至力尽计穷,迫无所聊,方始挈家逃避。负累里甲,年年包赔。每遇催征,控诉不已。地方民情,莫此为急……此等民害,各处皆有,不独河南。[15]
在归德一带,由于黄河水患频繁,涌现出大量滩地。相较一般田地,滩地耕作条件较好,尤其是在干旱半干旱地区,滩地更具优势。不过,因受河水泛溢、河道变迁的影响,滩地又具有不稳定性,河之东西无定,地之出没无常,经常引发滩地资源之争。上述藩王丈量的大量土地之中就有很多是河滩地。其实,早在明初,地方豪强和邻县居民就对归德境内的滩地进行争夺。如考城地滨黄河,经常受到水患的侵蚀,其滩地遂引起地方豪黠和开封杞县居民的争夺。根据民国《考城县志》记载:
洪武永乐间,诏河南开垦荒田,永不起科。考境黄河屡迁,豪黠吞并滩地,杞县人因入垦田,得八百余顷。宣德时,朝廷收其地,起科征解。景泰中,刘鹏恐为考之害,奏归之杞。于是种地在考,纳粮于杞,考之空粮为累甚巨。……按旧志载,杞考一地二粮文云:考距杞百余里,中隔州县有二,杞地在考,事属不经,缘考地滨大河,先年多退滩荒土,杞人以境外来垦,亦通例也。后竟诡报新垦之考城地三百余顷注杞图籍,名曰新增地,而考腹里之田土税粮遂驾空而入杞矣。及考履亩均税,前地仍在丈量之内,而粮又再入考矣,此一地二粮所由来也。[16]
如上所述,由于邻县居民对考城滩地的争夺,使之长期为“空粮”所累。户口与土地的分离,必然导致赋役征派的混乱,引发更多的民间诉讼,对归德里甲民户无疑是一种威胁和冲击。明代归德有很多田地的业主居住在邻县,户籍和田地分离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乾隆《归德府志》引用明代旧府志,对此有如下详细记载:
李嵩旧志:府境田七万七百八十顷三十八亩四分七厘八毫六丝,此初额也。久而为境外侵没者甚多。嘉靖四十三年(1564)冬,知府罗复述职如京,因上疏正之。大略计害之明著者有五:一曰地亏正额,二曰粮多诡隐,三曰差累居民,四曰讼争不息,五曰官守失职。因请将本府所属州县境内被祥、杞、兰阳、陈留、陈州、宣武、项城、通许、睢、陈、彰德等府、州、县、卫所军民人等节年开垦及置买田地,不论年月久近,尽归所属州、县办纳粮差。其原籍境外粮额一一割归于垦地州、县,逐县征解。人丁则令原籍报册,应当民差,庶几丁地各有所归。经界既正……赋役惟均,里甲免偏累之苦,奸民不得以恣其隐射,告争不致于浩烦矣。其时怀庆、卫辉告,欲加赋归德,罗复恳辞申免,九属具蒙其利。[17]
由上可见,明代归德府普遍存在大量田地为外县业主占有的局面,户籍和田地的分离问题愈加严重。这些外县居民在归德开垦,本应在归德交纳赋税,但由于户籍不在归德各州县,他们实际上是不输粮役的,这无疑加重了归德里甲民户的赋役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