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伪装 CHARADE
因工作的关系,我常去国外出差。原以为适合四十来岁男子的、能一个人静静地喝酒的酒吧到处都有,谁知这样的场所非常少见,而劳动阶层的中年男人喝廉价酒的酒店则比比皆是。至于那些华贵的高级酒吧里则必然配有颇具姿色的陪酒女郎,和那些来酒吧的绅士一起饮酒作乐。在伦敦和巴黎那些对外封闭的高级俱乐部酒吧,尽管我们也能看到有的绅士独自看着报刊,慢慢喝着雪莉酒,但这种人在此地给人一种年纪太大的感觉。
我在更年轻的时候,曾经一个人走进大街上各种各样的小馆子,喝漂浮着红樱桃的金酒,或者去家庭餐馆喝啤酒,或者站在卖关东煮的食摊边饮冷酒。然而,最近这些价廉物美但不能使用美国运通(AMEX)和大莱信用卡(Diners)的小店我却不怎么想去了,原因是在成为上层阶级的一员后,再也无法融入那种环境,总感觉自己在众目睽睽下一人饮酌,失去了寄意幽深、风月买醉的独特情趣。结果变成了四十来岁成年男子找不到能隐身喝酒的场所。听说由于这样的社会风气,也有人提出“那些专为四十来岁成年女性服务的酒吧还会有吗”的问题。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不得而知,我确实不知道那些成年女性是否也想隐身喝酒。
西新宿有一家名叫“生命之水”的酒吧,那儿比较适合隐身喝酒。由于它原来是大饭店的酒吧,环境幽静,所以向来受到那些喜欢隐身喝酒的男人的青睐。不过,最近这一难得的氛围也已被彻底打破,那儿成了男子追求女子或是被女子追求的风月场所。尽管如此,“生命之水”确实是个好地方,那儿灯光朦胧迷离,至今还保持着矜贵脱俗的传统,看不起那些婚礼散场后来到店里的乡下俗客。看着公司科长模样的中年男子和女职员调情,说“这是正宗的鱼子酱”,劝女职员喝鸡尾酒,我既感悲伤,又有些乐趣。女职员对鱼子酱和鸡尾酒什么的似乎都很熟悉,现在的女人都知道大饭店的酒吧纯粹是饮酒作乐的地方,也知道吃西餐前喝点开胃酒再用正餐的规则。那名女职员说了句“就在这儿吃饭吧”,就吃起科长买单的匹萨、色拉和三明治来。她年纪很轻,看着还不到二十岁。
酒吧里也有像我一样独自斟酌的客人。但彼此都不搭话,因为谁都不是来此借酒浇愁的,仅仅是为了喝一杯而已,所以这样的状态也在情理之中。但这时只要你稍加留神,就会知道这儿的侍者确实是第一流的,只要客人不说,那么除了为客人点酒之外,侍者绝不会主动搭话。
一个人喝酒时,往往是想着心事慢慢啜饮,在感伤的心绪被触动之前又会适时地缓过神来,往嘴里灌一口苏格兰威士忌或波旁威士忌。这种场合是绝不会思考将来的工作计划的,自己正是工作太累了才去独自喝酒的,所以未定的事项那时统统置之脑后。
在一人独酌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比如说,A是我的同事,B是我们共同的女性朋友。当听到A模仿B的口气和语调说话时,你会突然觉得B比平时更具魅力。
不妨想象一下,A是这样对我说的:“B看来又失恋了,刚才打过一个电话突然哭了起来,什么原因不知道。B泪流满面地对我说:‘那家伙总是这样的,我明知道他的德性还和他交往。我这样做真傻,我自己也是知道的。’”
A当然不是演员,只是出版社的普通职员。他在刚才的叙述中模仿了失恋的B所说的话,这句话就产生了非常独特的效果。我和B也有交往,所以从声音和语调上能分辨出A的模仿和B的原声的差别。“那家伙总是这样的。”当A模仿这句话时,我就想象B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我这样做真傻,我自己也是知道的。”当A模仿B哭着说出这句话时,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B当时的神态和内心,而且在这样的想象中B显得特别有魅力。这也许就是演技的本质吧?
也有换个角度的情况。假设C是我的情人,D是我俩共同的男性朋友。C对我这样说:“我对D说了你的坏话,D回答说‘你不能这样说他’,接着又说‘他可是真的喜欢你啊’。从他的话语中,我不难看出你们男人的阴谋。但D又对我说:‘你必须明白,他也跟你一样痛苦。’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反而舒畅了。”
C用她女性特有的柔声细气模仿了D的原话“你不能这样说他”、“他可是真的喜欢你”,C在引述D的话时显示出她愉快的心情。也许是出于对D的好感,C在无意识中运用了演技。
也许我们经常运用演技吧?我一边用舌头慢慢地品味着苏格兰威士忌,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严格地说来,在别人目光所及的地方,我们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演技。
这时,我又想起了朋友们常提起的爵士吧。那种酒吧究竟位于何处,至今依然不甚清楚。在爵士吧里,女歌手唱着保留歌曲,歌声里充满着感伤和忧愁。一个人也许到了最后才能够理解他人。像这样的情结看来只有到了这样的地方才能平静地纾解。我至今尚未找到这样的场所,也许是因为还没有迎来真正的结局吧。
有个朋友曾对我说起过这样的事:他听说分手后的妻子生下自己的孩子,就在那天晚上去了一家爵士吧。他在那儿听到了一首名叫《伪装》的歌曲。
当我们表演无言哑剧的时候,
演技经常像孩子那样地稚拙,
甚至互相忘了对方的名字。
从那无言的哑剧之中,
我们想象过两人间的情爱。
但在人生的最高舞台上,
谁都没有真正见过情为何物,
就像是百老汇的剧场落下了催人泪下的最后一幕。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无言哑剧变成了假面舞会。
我们无法忍受上了弦那样紧张的时间折磨
终于各自戴上面具,说出了内心的真情。
假面舞会结束,
最后的灯光也已熄灭。
借助自鸣琴中残留的微弱音乐,
借助这微弱的小夜曲,
只有我一人在演这无言的哑剧。
就是整个世界的灯火全部熄灭,
我发誓
对已分别的你依然心驰神往,
我将一人永远继续我俩无言的哑剧……
那个神往已久的爵士吧,我苦苦寻觅难见踪影,不知还要待到何时才能见到你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