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漢司隸校尉魯峻碑及石室畫像考論
黃水又東逕咸亭北，《春秋·桓公七年》經書“焚咸丘”者也。水南有金鄉山，縣之東界也。金鄉數山，皆空中穴口，謂之隧也。戴延之《西征記》曰：焦氏山北數里，漢司隸校尉魯峻，穿山得白蛇、白兔，不葬，更葬山南，鑿而得金，故曰金鄉山。山形峻峭，冢前有石祠、石廟，四壁皆青石隱起，自書契以來，忠臣、孝子、貞婦、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像，像邊皆刻石記之，文字分明。又有石牀，長八尺，磨瑩鮮明，叩之聲聞遠近。時太尉從事中郎傅珍之、諮議參軍周安穆拆敗石牀，各取去，爲魯氏之後所訟，二人並免官。[103]
此處爲墓碑及石室畫像，酈注引晉戴延之《西征記》言鉅野縣焦氏山北數里金鄉山漢司隸校尉魯峻墓前有石祠、石廟[104]，未言有碑，然宋人歐、趙、洪諸家皆載有“魯峻碑”，則碑當亦有，而酈注未載。戴延之《西征記》現已不存，此文亦見《藝文類聚》卷四○“禮儀部下冢墓”篇[105]，其文略有異。酈注所載漢畫像石較少，除此處外，同條所載“漢荆州刺史李剛碑及石室畫像”及卷三四《江水注》“又南過江陵縣南”條“漢趙岐墓畫像石”皆爲此類，魯峻碑石及碑文、拓本皆傳於世，然其畫像石已不存，惟有題牓銘文傳世。
金鄉山，酈注引東晉戴延之《西征記》曰：“焦氏山北數里，漢司隸校尉魯峻，穿山得白蛇、白兔，不葬，更葬山南，鑿而得金，故曰金鄉山。”此其山名之緣來。是山山形峻峭，除魯峻冢外，另有“漢昌邑哀王冢”（漢廢帝昌邑王劉賀廢陵）、“范巨卿冢碑”[106]，《後漢書·郡國志》“山陽郡金鄉縣”條李賢注引東晉王隱《晉書地道記》曰：“縣多山，所治名金山。山北有鑿石爲冢，深十余丈，隧長三十丈，傍卻入爲堂三方，云得白兔不葬，更葬南山，鑿而得金，故曰金山。故冢今在。或云漢昌邑所作，或云秦時。”[107]其所言與《西征記》不同，言此墓爲漢昌邑王或秦時所作，其所言者，乃酈注所稱“秦王陵”或“漢昌邑哀王冢”，即昌邑王劉賀廢陵，而非魯峻墓。此山即今山東菏澤鉅野縣金山。
魯峻，原訛爲“魯恭”，趙一清《水經注釋》於“峻”下增“冢”字，趙明誠《金石録》跋此碑稱酈注所引戴延之《西征記》稱“魯恭”，稱：“其他地理書如《方輿志》、《寰宇記》之類皆作‘峻’，惟《水經》誤轉寫爲恭爾。”[108]另《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廣記》皆載酈注所引之文，然皆作“魯恭”，今本酈注亦從之。可知趙明誠所見宋本酈注尚訛爲“魯恭”，而後世改之。魯峻其人，史書未載，酈注於此未言其事，其墓前亦未言有碑，然宋人歐、趙、洪諸家皆載此碑。歐陽修《集古録》卷三載之，稱《後漢魯峻碑》（熹平元年），載碑文首數語，並跋云：“其餘文字亦粗完，故得遷拜次敘頗詳，以見漢官之制如此……碑首題云‘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者，莫曉其義。”[109]趙明誠《金石録》卷一六稱《漢司隸校尉魯峻碑》（熹平二年四月），跋云：“今墓與石室尚存，惟此碑爲人輦置任城縣學矣。余嘗得石室所刻畫像，與延之所記合。”[110]可知此碑及石室畫像兩宋時尚存，且碑文較全，時已有拓本傳世，然歐、趙皆未載碑之全文及石室畫像，洪适《隸釋》卷九載之（《隸釋》卷二○據酈注載《魯恭碑》，其文同），並跋云：“右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隸額，在濟州任城縣。”[111]可知此碑額及碑文皆爲隸書，其額題“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魯峻卒前以屯騎校尉歸隱，然其位及司隸校尉，故碑稱其官職之高者。《隸釋》始載此碑之全文，今人高文《漢碑集釋》亦據而載之，其文首行言“君事帝則忠，臨民則惠，乃詔告神明，諡君曰忠惠父”，故碑額有“忠惠父魯君”之稱。其碑文又曰：“門生汝南幹口、沛國丁直、魏郡馬萌、勃海呂圖、任城吳盛、陳留誠屯、東郡夏侯弘等三百廿人，［追］惟在昔，游夏之徒，作諡宣尼……刊石敘哀。”[112]碑文詳述其生平仕宦：魯峻，字仲岩，山陽昌邑人。監營謁者之孫，修武令之子。其體純仁和，治《魯詩》，兼通《顏氏春秋》。其博覽群書，學爲儒宗，行爲士表。初佐職牧守，後舉孝廉，除郎中、謁者、河內太守丞，辟司徒府、侍御史、東郡頓丘令，遷九江太守，後爲司空王暢所舉，征拜議郎、太尉長史、御史中丞，桓帝延熹七年（158）二月丁卯拜司隸校尉，其掌察群僚，蠲細舉大，榷然疏發。後遭母憂乞拜議郎，服竟，還拜屯騎校尉，以病辭官而閉門靜居，琴書自娛。年六十二，於靈帝熹平元年（172）卒，次年四月庚子葬於其故里山陽之金鄉山。碑文未言書撰者之名，《天下碑録》、《通志·金石略》皆以碑爲蔡邕所書，明于奕正《天下金石志》亦然之，然明人都穆《金薤琳琅》言：“鄭夾漈又謂此碑書于蔡邕……未聞邕嘗書此，不知鄭氏何所據也。……右魯峻碑陰，歐陽公、趙明誠皆失收録，至洪丞相《隸釋》於漢碑搜羅殆盡，而亦復遺焉。”[113]鄭樵言此碑爲蔡邕所書，然今《蔡中郎集》無此文，未知其據，都穆以爲非也。另清人葉奕苞《金石後録》、《金石録補》，吳玉
《金石存》，翁方綱《兩漢金石記》，王昶《金石萃編》，林侗《來齋金石刻考略》，顧藹吉《隸辨》，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畢沅《山左金石志》等金石文獻皆載此碑及碑文。洪适《隸續》卷七言此碑之形制：“隸額兩行，有穿，文十七行，行三十字。”然未載此碑之陰。清王昶《金石萃編》跋此碑言：“碑高一丈一尺五寸，廣四尺五寸，十七行，行三十二字，額題‘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今在濟寧州學。”[114]並有碑陰題名，共二列每列二十一人。
此碑之陰，首載于明都穆《金薤琳琅》，而歐、趙、洪皆未載。洪适《隸續》卷一二載有《魯峻斷碑陰》，其上題名“九十一人，皆書姓字而不名”[115]，然與《金石萃編》所録皆不同。錢大昕《潛研堂金石文跋尾》言：“考洪文惠《隸續》所載‘魯峻碑陰’與此全別。洪公在南渡時未得親至碑所，但據收藏家之說題之，故猶疑而未定。碑今在濟寧州學，其陰文字尚完，恨洪公之不及見。而洪所指爲峻碑陰者，世已失傳，竟未審爲何人碑也。”[116]此碑陰實爲“魏立漢廬江太守范式碑陰”[117]而洪氏誤以爲魯峻碑陰。此碑陰《金薤琳琅》始著録，其字跡與碑陽之文似非一人所書。梅鼎祚《東漢文紀》、王昶《金石萃編》、顧藹吉《隸辨》等皆載之，《隸辨》稱：“（碑）陰凡三列，下一列漫滅存者，二列每列二十一人，前有故吏四人，餘稱門生，最後一人稱義士，凡四十二人，皆有郡縣名字及出錢之數。”[118]今高文《漢碑集釋》據清人拓本載此碑之陰，分上下二列，各二十一行，共四十二行。然清拓本有三列，其一列摩滅不識，其書者皆爲時立碑者，爲魯峻之故吏、門生等。
此石室畫像，除酈注外，洪适《隸續》卷一七載有《魯峻石壁殘畫象》殘石二方，其跋言：“右魯峻石壁殘畫象二石。並廣三尺，崇二尺……此石上下三橫”，第一石，“首行一牓云‘祠南郊從大駕出時’，次有大車，帳下騎、鮮明騎、小史騎，凡十六牓。大車之上一牓三字，上兩字略有左畔偏旁，似是‘校尉騎’字。車前兩旁，鮮明八騎，步於中者四人，鈴下三十餘騎如魚鱗然，列兩行，橫車之後，後有駙馬二匹，帳下一騎，小史持幢四騎”[119]，又次橫牓曰：“薦士一人，有牓。奏曹、書佐、主簿車各一牓，有車馬，騎史僕射二騎，鈴下二騎，各有牓”；第三橫言“冠劍接武十有五人，人一牓，闕里之先賢也。”[120]
第二石，其“上橫兩牓云‘君爲九江太守時’，車前導者八人，後騎石損其半。少前一牓云‘功曹史導’，有車馬，車前二騎，榜湮滅。中橫但刻雲氣，下橫十有六人，形象標牓與前石同。”
據此可知，洪景伯所見乃石室畫像之殘片。此二石多刻有大車、長騎、馬匹、文臣武將及闕里先賢之畫像，且畫像之上多有標牓銘文，其第一石題有“祠南郊”、“校尉騎”、“鈴下”、“薦士”、“奏曹”、“書佐”、“主簿”、“騎史”、“僕射”之文。“從祠南郊”，乃屯騎校尉之職，此皆當爲魯峻之故吏、門生及闕里先賢之官職、名字，第二石所題“君爲九江太守時”、“功曹史導”之文，爲魯君于九江太守任內故吏之官職。洪适言：“碑既有九江標牓，又有屯騎職掌，更有先賢形象，定爲魯峻石壁所刻，其誰曰不然？”然未有酈注所言自書契以來忠臣、孝子、貞婦、孔子及弟子七十二人形像，可知其畫像內容豐富、規制較大。
洪适又言：“又二石，長過於此，其一之上橫畫圖人物，如武梁畫象，主坐客拜，侍於前後者六，又主客三人列坐，侍者四。中橫三車，如雍邱令畫。一車導騎二，一車兩人在前，一車一人在後，屋下之人三五。賓主三車有標牓，皆湮滅。下橫十七人，如前石所圖聖門高弟，人亦一牓，一字不可認。其一則上橫七騎，皆右馳。中橫二車，一有一導騎，一則倍之，末有五人在屋下，二稚子在屋上。下橫兩氈車，皆駕以一馬人一車有導騎二，末有五人在屋下立，車皆有牓，惟四導騎者，上下各一字粗可認，上曰‘君’，下曰‘郎’。魯君再爲議郎，豈謂是乎？以其冠劍人物，絕類九江石壁所畫，疑此二石亦是魯祠四壁者。”[121]
此二石所圖畫如嘉祥武梁石室畫像，洪适以爲亦爲魯峻石壁所刻。《隸續》所載僅爲魯峻墓石室畫像之殘石，然已冠劍整肅，雲氣飛橫，製作極爲工麗，可見其規模之巨，乃漢墓石刻中之佳者。且其墓另有石牀“長八尺，磨瑩鮮明，扣之聲聞遠近”，爲一般漢墓所罕見也，佈置異常周備。此石牀後爲尉從事中郎傅珍之、諮議參軍周安穆拆去，魯氏族裔訟之有司，二人竟因此而免官。然此畫像拓本至宋以後未有著録，吳玉
《金石存》云：“石祠畫像，久矣不存。”
今魯峻之碑尚存於山東省濟寧市漢碑博物館，碑陽存文十七行，行三十二字，八分書額題“漢故司隸校尉忠惠父魯君碑”二行，碑中有穿，然碑陽及碑陰之文皆殘泐較重，並有宋拓（丁彥臣藏本）及明清拓本傳世，現存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及國家圖書館。其碑之書體，楊守敬讚之“豐腴雄偉，唐明皇、徐季海亦從此出，而肥濃太甚，無此氣韻矣”，爲漢碑隸書之上品，明清以來金石學家多重視之，謂爲“隸書中沉著遒勁，雄健嚴謹的寬博派代表作品”[122]。
圖1-11 國家圖書館藏“漢司隸校尉魯峻碑”原碑額清拓本[123]
圖1-12 “漢司隸校尉魯峻碑”原碑碑陽拓本[124]
圖1-13 “漢司隸校尉魯峻碑”原碑碑陰拓本[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