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燧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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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和汉语的人称代词有同源关系,早已为学者们所注意。本文试图提供新的语言材料,并以自己的体会对这个问题做点探讨。

现在我们把彝、缅、景颇语支八种语言和汉语的第一、二人称代词联系起来观察一下它们之间的关系。

5.1 上古汉语的人称代词,单数和复数没有明确的界限。第一人称代词有“吾”*ŋɑ、“我”*ŋa,“卬”*ŋaŋ(以上可称为*ŋ系),“余”、“予”*diɑ,“台”*dǐə和“朕”*d‘ǐəm(以上可称为*d系)。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单数第一人称代词和上古汉语*ŋ系的“吾”“我”等相似,而与*d系可能没有关系。从声母上看,彝、缅、景颇语支的ŋ和古汉语的*ŋ一致。韵母方面,八种语言中有五种和上古汉语鱼部字有明显的对应关系,其余三种不成对应规律看来另有原因。也就是说,彝、缅、景颇语支单数第一人称代词和汉语的“吾”字关系最密切。试看表9(“吾”“鱼”“五”是声母和韵母的对应例字,“银”是声母对应例字,“苦”是韵母对应例字)。

表9

从表9可以看出,彝、缅、景颇语支单数第一人称代词的声母保存了比较古老的形式,相当于上古汉语疑母*ŋ;它们的韵母也较古老,相当于上古汉语鱼部*ɑ。景颇、彝、纳西的韵母对应不规则,疑是因为受第一人称代词古形态变化的影响。

表9的比较似乎可以作出以下推论:(1)汉语的“吾”字当是主格形式,或主要是用作主语。在彝、缅、景颇语支语言间,主格有语音对应规律,其他变格则没有。因此,当是彝、缅、景颇语支的主格对汉语的主格。上文正是拿主格形式来和汉语做比较的。(2)如果“吾”字可以确定为主格或主要用作主格,那么“我”字(也许还有“卬”)可能是它的变格形式。换言之,表9的材料似乎都支持高本汉、王力等学者的某些观点。高本汉认为“我”字只是作宾格。王力先生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吾’字用于主格和领格,‘我’字用于主格和宾格。当‘我’用于宾格时,‘吾’往往用于主格;当‘吾’用于领格时,‘我’往往用于主格。在任何情况下,‘吾’都不用于动词后的宾格。”[2]我们认为,“吾”不用于宾格的情况特别值得注意。

5.2 上古汉语第二人称代词有“汝”(女),“尔”,“若”,“乃”*nə,“而”,“戎”等。这些字大都属上古日母,但属不同的韵部:“汝”为鱼部,“尔”为歌部,“若”为铎部,“乃”和“而”为之部,“戎”为侵部。看来,彝、缅、景颇语支单数第二人称代词与上古汉语的“汝”“尔”“若”比较相似。先看声母的比较(见表10)。

表10

可见,彝、缅、景颇语支八种语言单数第二人称代词的声母n(接高元音时又读。缅、彝有的字读作清鼻音,疑是受古前置辅音的影响,如“二”的),和上古汉语的日母有对应关系。

从韵母方面看,目前我们只发现缅、哈尼和载瓦的单数第二人称代词与上古汉语鱼部的“汝”字有对应关系的线索,而未看出与歌部的“尔”,铎部的“若”,之部的“乃”“而”,侵部的“戎”有对应关系(见表11)。

表11

表11没有列出彝、傈僳、拉祜、纳西、景颇等语言的材料,这些语言的不规则情况可参看表5。虽然这里只有三种语言而且只有两个字做例证,但我们认为也不宜轻易否定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单数第二人称代词和上古汉语的“汝”字在韵母上有一定的关系。

上古汉语“汝”和“尔”不容易分别开来,而“汝”和“若”更是没有什么分别的,因为鱼、铎互转是常有的事。如果我们认为“汝”“尔”“若”是互相联系着的不同变体的话,那么从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和汉语反映出来的对应关系上去推断,似乎可以认为“汝”是它们的主要形式。如果认为它们是不同的格,则“汝”为主格的可能性最大(推断的道理同“吾”:因为它和彝、缅、景颇语支的主格有对当关系)。

上古汉语“吾”和“汝”同韵部,但看来这未必是汉藏语的原始形式。联系到彝、缅、景颇语支的古音,“吾”的韵母为*a,是个单韵母;“汝”的韵母为*aŋ,带有鼻韵尾,但两者的元音相同。现代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反映了这两个代词韵母的不同,看来是保留了原始汉藏语“吾”和“汝”分韵的特点,而上古汉语“吾”“汝”合韵了。

从声调上看,应该假定汉藏语远古没有声调。汉语和藏缅语的声调是各自发展起来的。汉语声调定型后,“吾”为平声(清浊分化后为阳平),“汝”为上声(清浊分化后为阳上),这都是后起的。音韵学家有一个主张:上古汉语无上声。[3]如果我们接受这一见解,认为上古一个时期平上不分,那么“吾”“汝”就同调了。彝、缅、景颇语支语言今日“吾”“汝”都同一个声调(根据现在掌握的材料,未发现有例外),尽管各语言的调值相差很大,但这两个字都是同调类的。彝、缅、景颇语支语言的这种情况,似乎反映了“吾”“汝”较原始的调类,很可能和上古汉语无上声的历史时期相吻合。也就是说,尽管汉语、藏缅语的声调各自形成和发展,但是这两个人称代词调的语音基础大致相当。

5.3 上古汉语没有复数人称代词。“吾”“我”“汝”“尔”等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侪”“属”“曹”“等”“辈”这些字加在人称代词的后边都有实义,不像是词尾。“们”作为复数人称的词尾,据王力先生的研究大约产生于第十世纪到十一世纪之间。[4]但如果像吕叔湘先生所说的,“们”字的最初形式是“弭”字,[5]那么它的产生也不过提早一二百年。而原始汉藏语早就分化了。所以,汉语复数的字尾“们”字,和藏缅语没有渊源关系。彝、缅、景颇语支语言内部表示复数的后加成分的分歧,也说明了它和汉语不可能同源。不过,复数人称代词大都是在单数人称代词后边添加后加成分构成的,而彝、缅、景颇语支和汉语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同源,所以它们的复数可算作“半同源”。

5.4 彝、缅、景颇语支语言有一套助词,可用在人称代词后边,表示格的意义。在汉语古文献中,没有发现这种现象。现代汉语的定语助词“的”表领属关系时,可以和彝、缅、景颇语支同类的助词相当,但它毕竟是后起的,不可能和藏缅语同源。汉语代词表领属时自古以来都是位于所领名词前边,和藏缅语一致,可以认为它们有渊源关系,并可以拟测原始汉藏语有这么一种表示领属的语序。关于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的宾格形武,甘肃临夏一带汉语方言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对我们探讨这方面的问题很有启发。临夏汉语方言有“名+哈”结构,[6]“名”可以是人称代词,“哈”相当于彝、缅、景颇语支的宾语(宾格)助词,用在“名”(包括人称代词)的后边标志出受事的性质,和彝、缅、景颇语支的情形十分相似。例如:

他哈劝了半天。(我劝了他半天。)

你哈信哈没来吗?(他没有写信给你吗?)

又如:

你[我[ŋa44没说。(你没告诉我。)[ŋa44(我)和xa44(哈)的合音]

我[你[没叫。(我没叫你。)[(你)和xa44(哈)的合音]

临夏汉语方言以上各例,一是说明它有“哈”这个类似于彝、缅、景颇语支的宾语(宾格)助词,并且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和“哈”合音后带有宾格形态变化的性质。二是说明了“名+哈”(包括“代词+哈”)结构位于动词的前边,即和彝、缅、景颇语支宾语在动词前这样的语序完全一致。对于上述两种情况,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认为临夏方言的这种格式是远古汉语的遗存,它和彝、缅、景颇语支的一致性反映了原始汉藏语的共同形式。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临夏方言的这些特点说明它有藏缅语或其他语言的底层。但是,从人称代词宾语位于动词前边这一点上看,不宜轻易肯定它为藏缅语的底层,因为上古汉语也有这种格式(不限于“不吾知也”这一类否定句)。也就是说,上古汉语有“主语—代词宾语—谓语”的句式,和藏缅语的句式相当。例如:

上古汉语:民献有十夫予翼。(《书经·大诰》)民间贤人有十个协助我。

哈尼语:

上古汉语:赫赫师尹,民具尔瞻。(《诗经·小雅·节南山》)威严的尹太师,老百姓眼睛都看着你。

哈尼语:

在远古的汉语里,大概代词做宾语时正常的位置本来就在动词的前边,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到了先秦时代只留下一些残迹了。[7]这种主—宾—谓的格式,看来是原始汉藏语的一种格式。汉语和彝、缅、景颇语支语言第一、二人称的共同来源,以及它们在句中功能的共同性,似乎可以使我们相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