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研究资料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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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东星

予为左辖时,获交卓吾先生于楚。先生手不释卷,终日抄写,自批自点,自歌自赞,不肯出以示人。予因异而问焉,先生曰:“吾镇曰无事,只与千古人为友。彼其作用,多有妙处,其心多有不可知处。既已觑破,实不与旧时公案同,如何敢以语人也?以故特书而藏之,以俟夫千百世之后尔。”予闻而疑之,试窃取以读之。则见其包罗千古,鉴别众形,古昔哲后硕辅,名儒大将,意念深沉,事功彪炳,以及篡逆不道之伦,伎艺讽谏之类,靡不悉载。中间治乱兴败,贞佞贤奸,一从胸怀点缀以出。品骘区别,据事直书,真可谓断自本心,不随人唇吻者也。非欲以为异也,而何必藏之名山以待后之人乎?但先生孤介峭直,自闽入滇,自滇适楚,寄迹禅林,托心朋辈,畦径稍别,疑谤丛生。即今世之人已无有知者,又何望于后世之人之知也。夫世儒局于成说,胶固胸中,尺寸不失,谁能凝神于寂,以心相印,察其行事之实,而独窥其不传之真邪?予谓先生此书,千百世后,经筵以进读,科场以取士,如所言无疑也。兹游金陵觅旧侣,闻其书已为好者所梓,业与四方人士共之矣。噫!或庶几即有知先生者哉!时万历己亥秋赐进士出身吏部左侍郎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协理院事翰林院庶吉士沁水刘东星撰。(《藏书序》,见《李贽全集注》第五册第697页。)

予西鄙之人也,拘守章句,不知性命为何物。入楚期年,而暑患作,思亲之念转亟。欲息此念则不能,欲从此念亦不能,真令人彷徨无皈依处。

闻有李卓吾先生者,弃官与家,隐于龙湖。龙湖在麻城东,去会城稍远,予虽欲与之会而不得。又闻有讥之者,予亦且信且疑之。然私心终以去官为难,去家尤难,必自有道存焉。欲会之心未始置也。

会公安袁生今吴令者,与之偕游黄鹄矶,而栖托于二十里外之洪山寺,予就而往见焉。然后知其果有道者,虽弃发盖有为也。嗟夫!此身若弃,又何有于家,何有于官乎?乃区区以形迹议之,以皮毛相之者,失之远矣。嗣后或迎养别院,或偃息宦邸,朝夕谈吐,始恨相识之晚云。儿相时亦在侧,闻其言若有默契者。一时吾乡赵新盘、王正吾参政楚藩,皆获见其面;李克庵时抚三楚,亦获读其书。三公者遂皆信之,以为真人矣。

别后宦游燕赵,虽闻问不绝,而欲从末由。比者读礼山中,草土余息,惧有颠坠,特遣儿相就龙湖问业,先生欣然不远千余里与儿偕来。从此山中,历秋至春,夜夜相对。犹子用健,复夜夜入室,质问《学》、《庸》大义。盖先生不喜纷杂,唯终日闭户读书。每见其不释手抄写,虽新学小生不能当其勤苦也。彼谤先生者,或未见先生耳;倘一见先生,即暴强亦投戈拜矣,又何忍谤,又何能谤之耶?

相与健等,既获录其所闻之百二,予遂亟令梓行。虽先生之意,亦予意也,亦相与健等之同意也。(《书道古录首》,见《李贽全集注》第十四册第334页。)

刘晋川曰:《言善篇》者何?卓吾老子取其将死而言善也。夫苟其言之善矣,奚待将死,将自幼至壮,自壮至老,未有一言之不善者。若待将死而后善,则恐虽死亦未必善也。

吾谓卓吾子欲人之听之也,故独以“言善”名其篇,而岂真谓将死而后善哉!夫言者,身之符、心之声也。其言之善,则必其身之善;其身之善,则必其心之善。卓吾子之心之身之善,余既久相与处,而知之审矣。奚待于言,而又奚待于将死之言乎?但时无先师孔子设教于上以为之表章,故使卓吾子泯泯闷闷,遂呕弃于人世。不然,卓吾子者固为人谋而必忠,与朋友交而必信,传而必习,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恒恐一毫之失坠,所谓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卓吾子之身之心皆兼而有之矣,奚独言善,又奚独将死也!

是书凡六百余篇,皆古圣要语,卓吾汇而辑之,欲以开来学而继往圣。余尚未见,见其《小引》三首与《言善篇目》而已。客冬,卓吾子大困于楚,适有马侍御者自潞河冒雪入楚,往携之以出,同居通州,朝夕参请,身心之偕善。余愧羁留淮济,不能如侍御揵之速也。卓吾子曰:“公勿言!公勿言!此正余他山之石,此正余将死而大获进德修业之益也。”

呜呼!此非卓吾子之言之善乎,天下之善言更复有过于是者乎!向非身心之善真有同于曾参,真加于人数等,虽欲强勉以为此言不得矣。遂因其语而书之,以为《言善篇》小引。(《序言善篇》,《续焚书》卷二《序笃义》附。)

刘东星曰:岁辛丑夏,李卓吾同马诚所侍御读书山中,余屡遣迎不至。谓余宦邸非遨游之地,官署非读书之场。是以余为不读书也。然余虽不读书,余有禄俸可以养老,不必皆伯夷所树也。且余虽曰仕宦,而清素未脱寒酸气习,当与马侍御等,何必分别太过乎?

且闻其病,以好著述故病也。老人甚不宜病,可奈何!所著何书,指示我!于是得《史阁》二十一篇以归。其所叙述,专以“为臣不易”一语,更端言之极尽。余因戏答之曰:“今人正坐不易一语,怠缓了国家大事,使世界无所倚托,今何为出此言也?动步不取,见勇往直前者,则指为轻进;动口不敢,见开口见胆者,则指为干名。若皆慎重不易,则斯世何赖,朝廷何赖?”

卓吾子勃然作曰:“我为上上人说法,不为此等人说法。此等人乃世间患得失之人,贤者耻之,岂吾所说耶?我为世间贤人多是如此,必欲进之于大圣人之域,文王、孔子之归。盖必如此,然后能济事,然后能有益于君。此实载在《尚书》,著在《周易》,特无人提动,不省耳。公看斯世谁不愿为文王、孔子大圣人者?”

余闻之赧然愧。遂即梓行以布告天下贤士大夫仁人君子,使知其为臣之不易盖如此云。(《史阁款语》,《续焚书》卷二《史阁叙述》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