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志道

（叟讳载贽，字××，晋江人，以大府祝发留须）

来书云：“承远教，甚感。细读佳刻，字字句句皆从神识中模写，雄健博达，真足以超今绝古。其人品之高，心术之正，才力之杰，信足以自乐，信足以过人矣。虽数十年相别，宛然面对，令人庆快无量也。如弟者何足置齿牙间，烦千里枉问哉！愧感！愧感！

“第有所欲言者，幸兄勿谈及问学之事。说学问反埋却种种可喜可乐之趣，人生亦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种也。如空同先生与阳明先生同世同生，一为道德，一为文章，千万世后，两先生精光具在，何必更兼谈道德耶？人之敬服空同先生者岂减于阳明先生哉？愿兄已之！待十万劫之后，复与兄相见，再看何如，始与兄谈，笑笑。”

座下真知我乎？“神识模写”四字，此勘破之言也；转识成智，乃入地菩萨以上事，志道何足以与于此哉？凡言不从智出，而从识出，皆有漏之因耳，有漏之因何足以结无漏之果，愚正以此自虞，而来教直戒以勿谈问学之事，谓人生自有雄世之具，何必添此一种，此言亦从勘破中来。愚方病今世有不知分量之徒，妄祖泰州见龙家当之说，而优孟尼父者。公即以此砭吾病矣。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愚何幸得诸座下哉？当即借尊教以自忏矣。犹幸前过出于有因，非无故无发大难之端也。

公先有《焚书》一编，愚未尝轻以一言行世，特因耿先生恭简公垂没之先一年，传书促答者数四，是以勒成师门求正一牍，此后展转问辨，多因此牍发端，势不能已。而恭简先生之来书，则多从楚人之拾公余吻者发，愚不敢负先生，亦不能尽徇先生，既不尽徇耿先生，而能尽徇座下乎？味来教之隐衷，亦大半为耿先生发，盖重戒愚之蹈先生辙也。愚力量不逮先生远甚，而三吴亦非谈道之场，公毋庸虑。然鸟兽不可与同群，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岂尽不可与语上，而閟此神识，不为问学家补一阙、拾一遗哉？若公之爱我以德，则不谓不深也。空同、阳明二先生之评，盖仅以文章许我，不以道德许我，而推奖犹觉过分。愚天才甚弱，不但不能为阳明，亦不能为空同也。兆及往因，似于道德尚近，于文章殊远，不知何说。意者此生不现近劫之习，而现远劫之习耶！宿命不能遽通，当存之以俟其自通耳。窃谓儒家专以一生观人，则罪福可随身尽，而公则知普贤之无尽愿者，空同之文章，阳明之道德，其精光照世诚相似，其功行亦可一律齐否？凡公平日操论，大概如庄生之“齐物论”，扫荡中有纵横，能使人进杨、墨而退仲尼，进韩、彭而退周、召，此风袭人，足以杀佛慧命，幸思之。

末后十万劫后相见之谑，此狂宗之气息也，不谓之大我慢语不可。夫佛之漏尽通难言已，如马祖以前禅师，亦概得宿命、他心二通，而后敢以超佛越祖之谈，扫人情见。未得二通而漫出合头大我慢语，此皆五宗分后狂徒之余习也。不意公学佛三十年，尚有此等风息在。戏言出于思也，此习最能染人，将种泥犁种子，狂僧之焰兴矣，公又为之添油何耶？颇见近来之评公者，谓儒绅中之有卓吾先生，犹僧衲中之有达观和尚，皆能以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之话头提初向佛之士，而从其门出者，亦皆能作合头语，足高志扬，不知人世有行起解绝之大凡也。今观公为此言，则达观之我慢，亦未必如此其甚。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如欲言十万劫后事乎？吾虽不能言其事，而能言其理，味公语意，则理与事尚两迷也。不迷，无此狂语矣。吾此言，却非尽从神识中出。今岁上元之旦，有所感于灵鹫窟中应供大士矣。愿公更勿以此等狂风拂人，将费我十万劫后气力，阎罗老子不放过狂慧众生也。公固以一笑结前案，愚则以一悲结此案矣，勿以戏言遇之。（《答李居士卓吾叟书》，《续问辨牍》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