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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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铁皮棚中的老人们

古镇。

清晨。

一条东西向的老街上,一个老者背朝东边的晨曦,弯着腰,拖着一辆破旧的板车,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去。车上装着蓝色的、绿色的、黑色的、红色的、绛红色的各种各样的塑料用品,最上边还扣了一个泛着红光的大洗澡盆。

他艰难地向前拖着,高低不平的街石,使板车不断地颠簸,车上的货物一刻也不停地发出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板车也随之摇晃着。

在那高一块低一块的青石板街上,车子吱吱呀呀地响着,似乎在向天空诉说它这一辈子的忧伤悲哀,是啊,它是这个小镇上最老的一辆板车,它被人抛在路旁一年后,才被这个比它年纪大得多的主人拾来让它再担重担。此刻,它以它那沉重的呻吟声向它的主人提出了抗诉,它那“吱嘎”“吱嘎”的响声,听上去就像是“放下”“放下”,它要赶快退休了。

主人似乎是听懂了它的诉求,他停了下来,直了直腰,拿下搭在肩上的一块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回过头,摸着车顶的红澡盆,对他的老伙伴说道:“走不动了吧!再苦上两年,我买了新车就让你退休。”

老人就这样抚摸着车上的商品,站了一刻,看了一下街东头那已越来越红的天空后,转过身,弯下腰,把背带绳搭在肩上,扶起车把,挺了挺身子后,又弯下了腰,还“哼啊”了一声,又开始拉车,但车轮没有转起来。

他回过头嘟囔了一声,还趁机喘了一口气,再转过身,俯下腰,“哼啊”一声,用了一个猛力,车子一震,老人的身子也跟着一震,车轮转了,车子动了,车上的商品震动了,“哐啷”一声,车顶上那乱七八糟的塑料制品一件件地掉到了街上。

老人把车子停了下来,从肩上卸下了掮绳,转过身,无奈地说了一句:“这老搭档反抗了。”

街南的一扇门打开了,是偶然,还是被响声所吸引,谁也说不清,总之门开了。一个高高的、穿着整齐的老人走了出来。

“金生,车子倒了,我来帮你装。”

陈金生脸色立即变了,他没有接他的话,而说了另外的一番话。

“这个小镇上,只有你刘老师,老秀才,不叫我陈黑皮,而叫我的大名。我一听你这爽朗的声音,心中就暖暖的,一切烦恼都没有了。”说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刘老师是镇上出名的好人啊!”

“没什么,金生。叫你‘陈黑皮’的人,心中也都是尊重你的,他们是开开玩笑的,别想得太多。”

“是的,是的。我不动气的,大家伙寻寻开心的,是件大好事,不计较,我从不计较的。”

刘老师立即转了话题:“车倒了,我来帮你装。”刘老师边说边走到车旁,弯下腰去拿起了那个最大的洗澡盆。

陈金生更感动了,从车辕子中利索地跨了出来,劝阻道:“刘老师,你老了,别闪了腰,我来,我来。”

“你来——你不和我差不多吗!”

“你——我怎能和你比,你是老师啊!秀才啊!我是个苦命——”陈金生虽是说笑,但语言中已有辛酸了。

“不要这样说,街坊邻居的,谁不帮谁?来来来,哎唷,我这个腰的确弯不过来了。”他站直捶了两下腰,又说,“这样吧!你把东西一件一件地拾来给我,让我来帮你装车。这样好方便一点。”

“也好。”陈金生看了一下街东头那已升起的太阳,接着说道,“不早了,真的要你来帮忙了。”

“这是天帮你,你说,我来得多巧,早不开门,晚不开门,你倒了车我就开门。”

两人哈哈哈哈地笑了一阵后开始装车了。

陈金生忽然停下了动作,若有所思,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秀才,你说这‘天’,现在这‘天’到底还有没有啊!”

“天?”刘老师抬起头,惊奇地看了这位老朋友一眼,很快弄懂了对方的意思,他先叹了一声气,表示对陈金生的话的认可,但看到老友很失望的样子后,又安慰了他一句,“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想这些干什么?快装车,不早了。”

陈金生苦笑了一下:“对,要死的人了,还想这些干什么,不早了,快装车吧!”

两人开始装车,一件件地往上装,装得很认真。

陈金生手上在装车,心中还在想什么,突然又冒出了一句话:“我最佩服陈市长了。”

刘老师莫名其妙地问:“哪个陈市长啊?”

“哦!看来你是忘了,就是你还在城里教书时,我赶到城里,请你写文章登在报上表扬的那个陈市长啊!先不说,先不说,这话长呢!先装车。”

“你这个人够朋友,直到今天还把你最佩服的那个陈市长一直记在心中呢!好,好啊!人就得有恩必报啊!”

“人嘛!什么叫人,人就应该这样啊!”

正在听陈金生说话的刘老师,一不小心手一抖,已装得很整齐的小商品又“哗”的一声滑了下来。

“看你——”陈金生怪刘老师了,“你怎么好松手?”

“对不起,对不起,别急,别急,再装一下就好了。”

“这次大家不要说话了,老了,容易分心了。”

两人又开始装车了。

“怎么了啦?”远远地飘来了一个大嗓子。

“上海人。”两人同时停下手上的活,同时说道。陈金生还接着上边的话,说了一句,“老上海,你怎么这么早就上街了啊?”

“你那百十头猪喂好啦?”刘老师问道。

“你啊!说你‘秀才’就是个秀才,秀才是个什么?秀才是个‘书牍头’啊!除了识两个字,什么都不懂。”

“你讽刺我们的秀才,看我不打你。”

“不敢,不敢,秀才也是我的先生啊!”

“这话才对。”

老上海走到他们面前来了,带来了猪圈中那特有的味道。

他一到板车旁,立即俯下身子去拾商品,帮着装车。

老秀才被他那句话说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去扶住车上的商品。

陈金生看到秀才动了气,他责怪上海人了:“你这只猪猡,专捡软的欺,看你把人家秀才说得两只眼睛‘落了壁’——缺德。”

“真的!”老上海抬头见到刘老师那落魄相,立即停下手中的活,来不及放下手中抓着的一个脸盆,转到板车的另一边,郑重地向刘老师一鞠躬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这张‘刀子嘴’,你可要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猪猡还会做戏,一会儿是鬼,一会儿是人。”

“你这个‘陈市长’,又不是读书人,怎么还吃不透这个社会呐!社会就是一座大舞台,一个个的人就是这个舞台上的演员,我想想真有意思。”这个玩世不恭的上海人,竟说起笑话来了,突然他的语气一转,“不过,我刚才对刘老师说的倒是真心话。这真话刘老师受不住了,还有我用的那口气也得罪了刘老师,我不应该说这些话,我应该检查,应该深刻检讨。”

“你这个上海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弄得清、摸得透你的心啊!”

“喏,喏,喏,你这个老黑皮又拎不清了,这叫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莫说真。刘老师,是个真人,我怎能对他说假话呢?这次我倒真的是说真话,猪仔一般每天只喂两顿,上午要到九十点钟才喂呢!”

“这样说来,你倒是刘老师的老师了。”

“黑皮这句话说对了,在养猪这一点上,我的的确确、标标准准是刘老师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我没说错吧?”

站在一旁的刘老师被这两人说得目瞪口呆,只能痴痴迷迷地怔在那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真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只能用两只手扶住那些商品,让他们装车。

商品全部装上去了,老上海毫不犹豫地套上掮绳,扶住车辕子,腰不弯,头不点,把车拉得直往前跑。

在两边扶住商品的刘老师问陈金生:“这上海人年龄不大吧!”

“你猜猜?”

“最多五十出头吧!”

“你看错了,他只比我小三岁。”

“他还能养猪?养多少头?”

“百余头吧!”

“真不简单。”

“苦命啊!”上海人呼应了他俩的对话,说明拉车的上海人一直在听他们说话,不仅把一句句都听进去了,还引起了他的思考,得出了一个结论,“想想当初,我真有点懊恼。”

“他懊恼什么?”刘老师低低地问陈金生。

“老黑皮说不清。”这话又给上海人听到了,上海人自己来回答了,“我的事只有何书记知道,何书记是个好人啊!不过,就是他这个好人,使得我到今天还是个养猪佬。”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一点也不怪何书记。”

对老上海的这些话,刘老师更感到莫名其妙,他只能看着陈金生,似乎想听陈金生解释一下。

陈金生读懂了刘老师的眼神,但他也说不清啊!他只能大着嗓子,对拉车的上海人说道:“你这个老上海,总不见得要把你那许多糗事一直放在肚子里带到阎王那里去吧!哪一天抽个空,对我们这班老家伙吐一吐,不要把那许多事闷在心中,人有话不说,会憋死的啊!”

“唉!”老上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说,说,我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对那百十口猪仔说话外,就只有对你们这几个老朋友说说话了,我会说的,我死前总会说的,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带点人家送我的滇红,再带上那一套茶具,大家抽个空,吃茶谈心,让我把心中的话对大家伙吐一下,死了见阎王时也就轻松了。”

“这就对了。不过,不要你带茶具来,我那里也保存着陈市长送给我的高级茶壶,你只需带一点好茶叶来就好了。”

“哪个陈市长,你个老黑皮啥个时候和市长交了朋友了?”

“你又不知道了吗?你难道不知道大家伙都叫我‘陈市长’吗!你就不动脑筋想想,我不和陈市长交朋友,人家就会称我‘陈市长’?你真是一只猪猡。”

“我是猪猡,我是猪猡,你有个市长朋友也得对我摊牌,让我也好沾点光。”

“你也得把你一天到晚放在嘴上说的那何书记的事摊摊牌,你说好不好?”

“好!”

“你们说什么啊,这么起劲。”车背后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三人虽没一个回头,但他们知道谁来了。

“吴会计,你怎么也这么早就上街了啊!”

“你忘了,我得去帮我媳妇开的那面馆端面洗碗啊!”

上海人来劲了,阴阳怪气地说道:“公公帮媳妇,应该,应该!”

“说你是个老没正经的就是没正经,瞎说什么呢!”

“不动气,不动气,不动猪猡的气。”上海人自己退了。

“人还会动猪的气吗!笑话。”吴会计“咯咯咯”地笑了。

这四人说说笑笑,板车向目的地拉去了。

街西头,最末的两间坐北向南的老式平房的门檐上挂着“娟娟脚浴”的白底黑字招牌,房屋的西边是一块空地,一个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铁皮棚子搭在最西边的这座平房的西山墙旁。

破落的街道上一副副挑菜的担子,一辆辆运菜的板车急急地向西边走去,他们是赶菜场早市的。

洗脚店街对面的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个七十多岁的单单条条的老人弯着个腰,端了两张长凳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下街道那边的洗脚店和铁皮棚子,嘀咕了一声:“都睡死了,一个人也没有。”

他看了看街道两边,穿过石板老街,把两张条凳送了过去。又回家继续端凳子,他每天得尽义务为这铁皮棚子中的十几个老人提供坐处和茶水。

他就这样来来去去跑了五六次,端出了长凳,方椅后,他直起身子,看了看街东头,又嘀咕了一句:“这个老黑皮,今天比东边的太阳还晚,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他又回到铁皮棚子,他走到洗脚店的西山墙下,踮起脚,从那个小窗子里看洗脚店,看了好一刻,什么也没有看到,站定后,又嘀咕了一句:“两个死丫头,昨夜又苦了一夜了,也怪可怜的。”

他开始排凳子了,这样放放,那样摆摆,似乎总是不中意。也许有点疲劳了,站直了身子,还挺了挺,又捶了两下,接着伸了个懒腰,自语道:“烧了一辈子的窑,除了留下了个‘烧窑佬’的称号,就剩下了这个直不起来的腰。”说到这里,他突然自个儿下意识地笑了,“也怪,一晃七十多了,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笑着继续说道:“也光荣过,一九六一年做的那把紫砂茶壶还送到北京去展览,得到金奖的呢!”忽然,笑意从他脸上隐去了,两条寿星眉皱了起来,“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了一男一女,若家中没有那个逆子就好了——”

“老搭档,又在想儿子的事了。”

老窑匠一惊,抬头看到了一辆板车和四个人。

“死黑皮,你今天怎么到现在才来。”

“黑皮今天交了霉运,一路上车子翻了两次。你那儿子又怎么样了?”黑皮没接话,老上海替他回了。

老窑匠回过头答复了上海人:“我那讨债的儿子又和我吵了一夜,向我要钱,说再不给钱,就把我那把得奖的茶壶和祖传的九龙茶壶拿去卖掉。不说了,不说了。你这个老黑皮到现在才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再不来,我就要打110了,你一人死在家里,都没有人知道呢!”

“你这个老窑匠,怎么咒我死,我还想娶个老婆呢!”

陈金生一边摆摊,一边说笑。

刘老师说道:“不早了,快帮陈金生铺摊吧!”

东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个东西向的街上满是红光,来往菜场的人也多起来了。

这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在陈金生的指挥下,把商品依序摆好了,正在大家想歇一下的时候,南街头卖糟团的小李子托了个筛子,用他那尖尖的喉咙叫喊着:“籼米糟团,刚出笼的,热腾腾的,香喷喷的,一块钱两个,要吃的快来啊!”

陈金生看了看大家,大声喊道:“小李子,来十个糟团。”

小李子走了过来问:“黑师傅,今天气量怎么这么大?一下子买十个,要五块钱啦!你要卖掉五件用具才赚到五块钱的啊!”

“怎么?看不起我,看我抽你。少啰唆,快拿十个来。”

“你老别动气,别动气,怎么说这话,整条街上谁不知道,黑大师是个大德大才的人。把一分钱看得比磨盘还大呢!”

“你再说,我要掌你的嘴了。”

“别掌,别掌,我这张嘴可是个甜嘴呐!”

“甜、甜、甜。”

“我这嘴不甜,我的糟团怎卖得掉?”

小李子放下筛子,从筛子中拿出一张荷叶,用套着塑料袋的手抓上十个糟团放在荷叶上,托着送到了陈金生的面前:“黑老,请用。”他把糟团放在一个塑料脸盆中后,站在陈金生面前不走了。

陈金生从他挂在身上的那个破黑塑料包中掏了五个铅镚给他,把他打发走后,就请大家吃早点了。

老上海一口一个,两分钟就吃完了。

老窑匠见到他那吃相,笑骂了一句:“看,是不是也像一只猪猡。我们也饿了,快来吃,快来吃,不要让这只猪猡抢得去。”

“对、对、对,不要让猪猡抢得去。”

大家说说笑笑,不一刻,这十个糟团都吃完了。

一个个抹嘴的抹嘴,剔牙的剔牙,一时谁也不说话了。

铁皮棚子中的人多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围坐在一起的是那几个老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在说着闲话,这时陈金生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你这个老黑皮,怎么又想起问什么日子了,是问阳历还是阴历?”上海人硬声硬气地说道,“你问日子干啥?”

“你先别管我问它干什么?没事我会问日子吗?我问的是阴历。”

老窑匠接过了话:“今天是阳历四月八号,阴历的三月十三。怎么?”

陈金生沉思了一会儿后,扳了扳手指头,沉痛地说道:“这样说来,他过世了四十年差二十天了。四月初二是他的忌日啊!”

“你说谁啊,四月初二是谁的忌日啊?你爸,你妈,还是你老婆?”

“你们一个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有我知道。”王窑匠充老了。

“你是西街上的‘百晓’,什么都知道。”吴会计说,“你就别吹牛了,你当我不知道吗?”

“你俩不要争了,我知道你们都知道,一个是住在西街的老邻居,一个是和陈市长一样的干部。谁不知道,陈市长是个大好人啊!”

“哪个陈市长啊?我今朝听到老黑皮说这个陈市长三次了,你们倒说说看,是他吹牛,还是真的喔!我总有点不相信,凭你黑皮这副‘吞头势’,哪个市长会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要再吹了,你个老窑匠更不要帮他吹。”

“你个小上海,不懂就靠边站,不要充老头。”王窑匠反驳上海人了。

一直在旁边没有多开口的刘老师出来解释了:“镇上的许多事我是从来不管的,但陈金生和陈市长的那点事我可是知道的。”

“哪里的市长啊?”上海人问。

“哪是市长啊!是镇供销社的主任,因这人曾在新四军当过干部,责任心强,又爱管闲事,镇上的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一脚,所以大家称他为‘陈市长’。”

“刘老师的话我相信,我没说错吧!老黑皮搭来搭去永远搭不上个市长,搭上一个供销社主任就差不多了。”

王窑匠抢着说道:“小上海,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你知道小黑皮是陈市长的啥人啊——”

“能是啥人,最多是个私生子。”

“你这个上海人,聪明,这次给你猜对了。”王窑匠接过了话,“所以,我们都叫小黑皮为小陈市长呢!”

“你又瞎说了。”陈金生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圈,向老窑匠走去,“我可要来弹你了。”

“你也只有这一点本事,你不是陈市长的私生子,他怎会待你这么好?你说啊!”老窑匠边说边向后退,直退到刘老师的身旁,躲到老刘老师的身后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听我说这里的关系。”陈金生和老窑匠绕着刘老师转,刘老师用手把他们俩一人拦在一边。

“你怎么知道社会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上海人感到怀疑了。

“这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你以为金生真的是陈市长的私生子吗?这是没影的事。陈主任是个堂堂正正的干部,我曾应陈金生的请求还专门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在省报上发表了呢!”

“还有这事?”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这黑皮的花样经还不小呢!”

一个个的都在怪陈金生,陈金生脸上却是一片神圣神色。他认真地说道:“那么好的一个干部,那样的体贴我这个最底层的人,我怎么不表扬他!”

“金生是真心感激他的,我为他写了这篇文章在报上发表后,他还抓了一只老母鸡来谢我,被我退了。”刘老师沉到认真的回忆中去了,“这样好的干部是难找啊。”

“陈主任真的是个好干部,那时,我在供销社做会计,我知道这件事的全过程。黑皮这铁皮棚子是陈主任拼着命为他盖的,这黑皮能活到今天也是陈主任的功劳,陈主任也是为这事被气出病来的。那些对陈主任有意见的人,也一口咬定陈金生是他的私生子,其实这完全是谣言,养陈金生时,陈主任还在山里打游击呢!陈主任这样关心黑皮,是因为黑皮无爹无娘,孤身一人,又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为他争得了这块地皮,为他盖了这个棚子,为他筹了本钱,让他做这个小本生意,使他生活有了着落。后来陈主任为了一件工作上的事和单位里的一个人吵了起来,那人公开污蔑陈主任有私生子,陈主任气得吐了血,又无法解释,只能忍着,此后,他的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这时正值汛期,他带病参加抗洪,因劳累过度,被狂风吹倒,跌入江中,光荣牺牲了。黑皮听到了陈主任牺牲的消息后,半夜三更找到我家中,让我连夜带他到陈主任家里去,他要最后见他一面,我说这深更半夜,他家又在西边的山里,没车子怎么走,再加那时我腿又开了刀,不能走路,他跪着求我,最终是他把我扶到一辆板车上——”吴会计说到这里,走到黑皮拉货的板车旁,“就是这辆板车,他拉着我走了半夜,到天亮时,到了山里的陈家巷,黑皮看到摆在中堂的陈主任尸体,立即就扑了上去号啕大哭,直哭得昏了过去。这段历史我终生难忘,黑皮自然也忘不了的啊!”

吴会计的这段话,使铁皮棚子里的气氛变沉重了。

静了很久很久后,陈金生低低地说了一句:“陈市长已走了四十年了。”

“你们说的这个什么陈主任、陈市长的确是个好人,但我碰到的那个何书记也是个好人啊!”上海人也一本正经地说他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是他害了你的吗?”吴会计想到了他清晨在路上说的话,感到疑虑。

“这是两码事,从表面看是他害了我,但在本质上并不是他害了我的,而是——”上海人忽然把话刹住了,看了看周围,“这话只好说到这里不好再说下去了,不说了,不说了,猪仔要吃饭了,阿拉要回场了。”说罢,抬起脚往他的那辆臭烘烘的三轮车上一骑,腰一弯,飞也似的向他的猪场踏去了。

“这个上海人啊!你摸不到他的心。”老窑匠下了如此的评论。

“这人心中也有说不出的苦,他的潇洒风流是装出来的。”刘老师是个看人看得深的人。

“他心中的这个苦,其实比我们这里任何人的苦都苦,哪天我们一定要把它挖出来。你们想一下,在那个荒山野岭中,一个人陪着百十头猪,生活过得够凄凉的了,他又没有其他的亲朋好友,只有我们这几个朋友。我们要多给他一点关心啊!否则他真的要憋死的啊!”吴会计也是个知人知心的人。

“下次,我们要用一个计,把他心中的苦挖出来。”老窑匠说到这里,眼中突然涌出了泪,声音也变得凄凉了,“一家不知一家的苦,我们这几个棚子里的老友,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啊!”

“所以,我们这帮快入土的人,要相互搀着点,扶着点,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刘老师的“秀才”话也说出来了。

“是啊!”

“刘老师说得对啊!”

就因这些使今天铁皮棚子的气氛变了,过去的那说笑打闹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沉闷和带着一丝苦味的凄凉,就在这时,从南边飘来了哭“亲姊妹”的声音。

“不知又是哪个走掉了。”

“是的,又走掉了一个。”

“是老女人的哭声,肯定是一个老男人走了。”

“这人也许比我们大,也许比我们小,也许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

“我们离死日也不远了。”

“走了好,走了也就安静了,也就享福了。”

“是的,是的。”

“这人,这人的一辈子,该怎样来说呢?”

再也没有一点声音了,远处的哭声更近了。

“你们听,这声音是由远到近,由南向北,由此可肯定这死了的人是北乡人,死在外地送回来的。”吴会计分析。

“一定是的。”

“这样说来,我们比他幸运。”

“是的,我们比他幸运,我们日后是死在自己家中的,不是野鬼。”

“我们比他运气好。”

“既然这样,我们就应高高兴兴的啊!何必这样愁眉苦脸,悲情满怀的。”

“应该高兴,活一天高兴一天。”

“应该高兴,应该高兴,我们来唱一支我们那个时代唱的歌,把那哭泣泣的声音盖了,好不好?”

“好!好!好!”

“唱什么?唱那时最熟悉的。”

“那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吧!”

“好!”

吴会计先哼了一句:“我们走在大路上。”

接着一个个地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

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

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

他们唱完这支歌后,铁皮棚子周边已聚满了人。

“这帮老头开红歌会了。”

“这帮老人发神经了。”

陈黑皮听到了,触景生情,立马冲了出去,对着那个说这话的人就是一拳:“你说谁发神经了,你说谁发神经了!”

那人刹那间被老黑皮的一拳打蒙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了,正想反击的时候,刘老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拦在了中间,使那人下不了手了。

刘老师虽老了,但反应还是蛮快的,立即去把陈金生和那人隔开了,就在这时,吴会计也冲了上去,把陈金生拉回了铁皮棚子,棚子里的人立刻都拥了上来,把黑皮围在了中间,那人冲了几次,被同行的人拉住了。一场冲突结束了。

陈金生一肚子的气,虽被吴会计拉住一只手,但还在边跳边骂,骂了一刻跳了一刻后,竟号啕大哭了:“三十年前有人说我‘发神经’,今天又有人骂我‘神经’!”

陈黑皮说到这里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说道:“我这一辈子好苦啊!”

围观的人更多了,议论的人也不少,说什么的都有。

刘老师和老窑匠两人从吴会计手中把陈金生硬拉了过来,押着他坐在一条长凳上。

老窑匠没好气地对他说道:“我看你真的是发神经了,哪个骂你的?人家说说玩玩的,你当什么真,现在你骂我神经,我骂你白痴,还骂头脑灌水,骂什么的都有,这已成习惯了。”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心中的苦也泛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了。

知人识事的刘老师,知道陈金生这一哭,把老窑匠心中的苦也扯出来了,赶紧拉了拉老窑匠的手,安慰道:“老兄弟,金生兄心中痛,你就让他发一次疯吧!你也不要触景生情,自找痛苦,快别说这些。”

这时,喂完了猪,刚回到棚子的老上海,看到了这个情况后,一步从围着老黑皮的那批人中挤了进来,走到老黑皮身旁,一只手搭在老黑皮肩上,一只手拉住老窑匠说:“两位老哥,听小弟一句话,人要靠自己活出一个样子来,你要啥个样子,就是啥个样子,你管人家对你啥个看法,这就叫‘英雄’,我感到我们这铁皮棚子的十几号人都是‘英雄’,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这个‘英雄’,不是别人家夸的,而是自己做出来的。想想我们这十几个人的这一辈子,经过了多少甜酸苦辣,但我们这些人一个个的都熬过来了,没有苟且偷生的,没有营钻投靠的,没有偷吃扒拿的,就凭这一点,我们就是‘盖世的英雄’!”

正在铁皮棚子外边劝那些“看戏”“吃瓜”的围观者离开的吴会计,听到老上海的那几句话后,走了进来,拍着“养猪佬”的肩说道:“你这许多豪言壮语只好在你那山窝窝里对你的那百余头猪子猪孙去演讲,那许多猪仔一定会向你点头拱鼻子的,在这里没市场。”

“怎没市场?我就相信他的这些话,上海人自己也相信这些话,他就是这样活过来的。”老窑匠反驳吴会计。

“老窑匠说得对!吴会计,你这话错了,今天上海人的这段话的确是非常有道理的。我们这班人虽一辈子都走得磕磕绊绊的,但我们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地低过头,也没有被歪风邪气吹偏过,就凭这一点,我认为我们就是个英雄。”刘老师以“秀才”的口气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最后还补了一句,“就说金生老兄的这一生吧!粗看是悲苦的,但若你放开眼看看周围,看看我们这个地区的千年历史,不正是由像金生,像我们这些表面看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的人在支撑着的吗!所以,我们不应自惭。”

“不愧是秀才。”陈金生首先走出了悲境,“我说不出大家伙所说的这许多大道理。但我知道一点,这社会的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和我们这帮人差不多的,那些作威作福的人,都是踩在我们肩上去作为的。没有了我们,他们是个‘球’!”

“老黑皮说得对!”老窑匠举起双手表示赞成。

“黑皮牛!”恽老牛的“牛”劲又上来了。

“养猪佬又在这里发飙了。”

“这只猪猡一肚子坏水,什么时候,我们得为他放一下。”

“应该,应该。”

“这老上海表面看落落大方,实际上他把真实的自己,把自己的灵魂严严实实地掩盖着。”

刘老师说得很认真,大家知道,这话他们不好响应了,要大家一响应,老上海一定要动气了。他们只能仍然以笑话来对答了。

“看,我们总有一天要来扒这个上海人的皮,把他的那一肚子坏水放一放。”

“一定,一定,不怕你这个上海人耍刁,我们总有办法把你心中的那个鬼挖出来,你信不信?”

“他是个泥鳅,浑身黏答答的,你怎么搞他?”

“有的是办法。我们先成立一个什么组,把他关起来,日夜审查——”

“还要把都司衙门里的那套行头——”

“说到都司衙门,都司的后代来了。”吴会计的这句话一说大家立即把眼光投到了铁皮棚子外边,一个斯斯文文的老人正在向铁皮棚子走来。他见棚子里的人在一瞬间眼光都转向了他,他惊奇地停下了脚步,先看了看自己的着装,没发现什么异常,“你们在说我什么?”

“是啊!我们刚才在说到都司衙门,都司的后代就来了,你说怪不怪?”

“这里是块宝地啊!这里不是有句民谚叫‘说啥人,啥人到’。”老上海为自己的解脱找到了话题。

“郭天生,你是个文化人,你说说,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

“最新科学证明,这种现象的发生是‘量子叠加’所引起的。”老上海抢着做了解释。

“你还懂量子,想用什么骗人的量子滑脱,没这么便当!”吴会计抓住上海人的肩膀,把他推到郭天生的面前,“郭都司,这个小上海不老实,根据群众专案组的意见,送官府法办,现在我们把他押来了,由你来升堂问罪吧!”

郭天生一本正经地从地上拾起来一块砖头,“啪”的一声往小桌上一拍,朗声喊道:“把罪犯带上来。”

“喳!”说时迟,那时快。不一刻,一边一个,两个人站到了郭天生的左右两边,充当了公差,另两个人把老上海拖到了郭天生的面前,“都司”大声吆喝:“老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喳!”四个差人齐声高呼。

郭天生把这阵势摆完后,哈哈哈地笑了,无奈地问道:“你们到底搞的什么鬼啊?”接着又说出了一段诙谐的话,“老上海是何书记的心腹,我哪有资格来审问他,快别闹了,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只好走了。”说完还装出一副害怕相。

刘老师看到了郭天生扮的窘相,竟相信了,还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使他心中竟产生了一种愧意,不由地说:“别吵了,别吵了,天生的身份特殊,我看到他这个样子,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你们别再让他想到什么‘都司’不‘都司’的了!”

“刘老师,他们是开开玩笑的,大家乐一乐,不要紧的。”郭天生把吴会计抓住老上海的手扳开后,落落大方地说道。

“那么你坦白交代。”

“你叫我交代什么啊!你总得出个题目啊!”

“这个题目,你知道,你明知故问,抗拒。黑皮,对他‘用刑’!”吴会计在一旁起哄。

“对,敌人不打是不倒的!”陈金生的“用刑”架势已经摆好了。

老上海直往后退,碰倒了一辆自行车,“哐啷”“哐啷”一阵连锁反应,栅子外的自行车连排地倒了下去。

随着一个个去扶自行车,而使这场“审问”闹剧结束了。

铁皮棚子中的老人们忙了一阵后,把车子一辆一辆扶了起来,大家都感到有点疲劳,一个个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陈黑皮还端起杯子,“咕噜”“咕噜”两大口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走到墙角拎起热水瓶倒水,摇了摇,没水了。

“老窑匠,没水了,去灌上两瓶。”

王窑匠接过热水瓶,但又放下了,摸起了袋子,从这个袋子摸到那个袋子,没找到钱,两手一摊问:“谁拿两块钱来?”

郭天生立即接过了腔:“我这里有。”

王窑匠接过两个硬币,走了。

“书牍头倒是个爽气人。”上海人说。

“哪像你这样小气啊!人家是大户人家出身。”吴会计补了上海人一句,“上海人总是小气鬼。”

“你怎么这样看不起我们上海人!”

“我说上海人小气是有根据的,我有个姑妈家在上海,我小时候到上海去,吃中饭时见到她放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有鸡,我当时心中开心得不得了,想着今天好开个荤,弄个肚饱嘴流油了。哪知,什么都没有吃到,只吃了一点老白菜。”

“为啥?”黑皮有点不相信了,“是你客气?还是你姑妈不客气?”

“姑妈倒挺客气的,从开头到结束,一直用筷子不是点着鱼,就是点着肉,这个菜点到那个菜,嘴里一直喊着‘吃’‘吃’‘吃’,就是不下筷,她自己不吃,又不夹给我吃,我怎好动手?”

“那还是你客气啊!”

“我哪客气啊!当我跟着她的筷子伸到肉碗或鱼碗里去的时候,她的筷子立即移到白菜碗里,还说‘先吃白菜’,又说‘白菜营养最高’,还说‘小孩吃了白菜能考状元’,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只好让口水直流。”

众人“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阵。

陈黑皮扯着个嗓子,用手指着上海人说:“你说,你这个上海人是不是也这样小气。”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桌上的那点鱼、肉、鸡、蛋是一个月的票买来的啊!上海人的乡下亲戚多,乡下没得吃,两块钱的火车票一买,就往上海跑,每个月都得来上几批,十几个人,上海人爱面子,总喜欢摆阔气,就只好这样摆个龙门阵,来个空城计,让这班乡下人闻闻鱼肉味,又有什么办法想呢!”

上海人声音很低,带着无奈,众人没话说了。

“你们这班老爷子聚在这里说什么啊!”这时棚子外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周博士!”刘老师走上一步,“老同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博士?哪里的博士?”郭天生知道博士是大知识分子,他惊讶地问。

“我的老同学,也是古镇人,是我小学低年级时的同学,后来他就跟着父亲到城里去上学,再后来碰巧,在大学里我俩又成了同学。他毕业后一直在外边,所以你们不认识,他老家是在周巷里,后来住到了老街上,现在他家在老街上还有房子呢!”刘老师转向周如海,问道,“夫人回来了没有?在家乡待多久?”

“这次是夫人陪我一起回来的,估计这次在家乡要待一段时间呢。”

众人都在观察这位城里来的周博士。周博士落落大方地说:“都是老乡亲,我只是多吃了几年墨水,在城里多混了几年,但叶落总得归根,这不又回来了,又和大家在一起了。”

“你能入我们这个伙?”黑皮很直爽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怎不能!我已在外边听你们说了一阵话了,你们都是说真话的人,和你们在一起,我感到很实在,今后请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我叫陈金生,人称‘陈市长’,又叫‘陈黑皮’,是这个棚子里的棚主。怎么称呼你?”

“就称周博士好了,他是个真博士啊!还在外国喝了几年洋墨水的呢!”刘老师代他回答。

“周博士,我们欢迎你入棚。”王窑匠说,“今天大家凑点钱去八斤菜馆吃饭,欢迎这位外地回乡的大博士入伙。”

“今天应该我请客,周博士是我的老同学,你们是我的老友,周博士回乡自然应该是我为他接风。”刘老师呼应了老窑匠的话。

“有道理。”上海人说。

“你说有什么道理?”吴会计问,“说你小气就是小气。他这个小气鬼就是想吃‘白搭’,坏蛋一个。”

“这小气鬼还专门会转瞎脑筋,他知道我们凑钱请客,只能吃蹩脚菜,让刘老师请客,就有好的吃了,你说这人坏不坏……”老黑皮走到老上海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这个坏心眼,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出的什么‘恭’了,你说,对不对?”

“老黑聪明。”

“周博士,赏个光吧!去千禧楼!”刘老师继续邀请。

“我的学弟出钱请大家为我接风,我自然应该去了。”

“大家快走哦!有好酒好菜吃了。”老上海可不管众人说他什么,见到坐馆子,他往三轮车上一坐,打先锋,向千禧楼大酒店骑去了。

这群六七十岁的老人像小孩子似的一窝蜂地向酒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