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茶馆
缪崇群
每个城市里都有茶馆,就是一个小小的村镇罢,杂货店尽可以阙如,而茶馆差不多是必备的。一个地方的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荟萃,恐怕除了到茶馆去做巡礼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适当的所在了。
在南京,大人先生们吃咖啡和红茶的地方不算;听女人唱曲子又叫你看她的脸蛋儿又给你茶吃的地方也不在此数。我所说的就是在这条从古便有而且到如今还四远驰名的秦淮河畔,夫子庙的左右,贡院的近边。一座一座旧式的建筑物,或楼,或台,或居,或阁,或园……都是有着斗大的字的招牌:有“奇芳”,有“民众”,有“得月”,有“六朝”……这些老的,道地的带着南京魂的茶馆。
喝茶,并不是我所好的一件事,不过这些古雅的招牌,确曾给我一种诱惑和玄想;如果有人对我说某爿茶馆里还留着一个当初朱洪武喝水用的粗大的碗,或是某一个朝代御厨房里的破抹布,我都会相信而神往,即使买一张门票进去看看也无不可的。不过这与喝茶是截然的两回事,也许有一种考据癖的人,为考据考据某一块招牌的来历,馆主人的底细,竟走了进去泡一碗茶吃,那就不在此例了。
进茶馆的人,起码是要求一点自由自在的,像北京的茶馆里要贴上“莫谈国事”的红纸条子,那是一种限制,反过来说,也未必不是给人一种方便——国事者国事也,张三谈它,李四论它,混淆听闻,免不了捉将官里去,便惹得大家麻烦了。这里的茶馆倒没有“莫谈国事”的限制,不过走进门来,却常常碰见八个字:
本社清真,荤点不入。
其实,上茶馆的原无须谈什么国事;谈国事的差不多是老爷,老爷们又无须上茶馆了。上茶馆的如果只要不用荤点,那么在教的可以来,出家的也可以来了,大家都得着了方便。上面那八个大字,实际上恐怕还是以广招徕的一种作用罢。
茶,从早卖到天黑为止,客人总满座,并且像川流般的一刻也不停息。上午九十点钟和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茶馆简直成了蜂窝:那么多的蜂子向里头钻,又是那么多的蜂子朝外边涌。到了星期日便更热闹起来,如果用譬喻,就只好说蜂群和蜂群打起仗来,蜂窝的情形你再想想看罢。
在我的最无聊的日子中,我有时也作了一个无头似的蜂子向外边飞,嗅着了那有着雪茄烟和粉脂香的“高贵”的地方连连打着喷嚏回来,撞着了窝一般的地方便把自己当作了他们的一员了。
听见了嗡嗡……不绝的声音以后,我不但觉得神情自由自在起来,而且立刻有些飘飘然了。坐定了,我看见壁上挂着两块横额:
竹炉汤沸
如听瓶笙
典故我懂得的极少,因为茶馆进了几回,对于这两块横额上的句子的意思和出处,仿佛才渐渐领会了一点滋味。我拿蜂子比茶馆的情景,也许是太俗太伤雅了。
楼上喝的大约是“贡针”,每碗小洋七分。楼下的便宜一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茶叶稍次一点的缘故,或者故意地以一分小洋作成一个等级。我以为等级不等级的倒算不了一回事,怕上楼的人还可以省一分钱,正如同近视眼的人去看影戏,你请他坐在后面他反不高兴似的。
无论楼上或是楼下,茶房对于客人的待遇却是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记号。不在乎的随他,不懂得的也就根本无所谓了。
这是由我的观察而来的(我可没有看过什么《茶经》,我想《茶经》上也绝不会有这种记载或分类)。在同一个茶馆,甚至于同一个茶桌上面,我们可以找出三种不同的茶具:
一、紫色的宜兴泥的壶泡茶,大红盖碗或小白杯子喝茶。
二、大红盖碗泡茶,大红盖碗喝茶。
三、大红盖碗泡茶,小白杯子喝茶。
这三种不同的茶具,大约是代表着三种不同性质的茶客。第一种是老而又熟,来得也早。差不多还是上午下午都到的主顾。第二种则不外是熟人,资格虽不见得比上边的那种老,但在地面上或许都有些为人所知的条件:当杠夫的头目也罢;当便衣的候补侦探也罢;当鸭子店的老板也罢……因为事忙,不常来,来时又迟,宜兴壶分不到他的份上,于是把泡茶的大红盖碗给他当吃茶的杯子,不能不说恭而且敬了。第三种便是普通一般的茶客,为喝茶而来,渴止而去。
除了第一种之外,其余两种的大红盖碗底下,都配着一个茶托子,这托子的用处并不专在托茶,它还附带着是一种账目的标记,如果账目已经付清,那么它也就被拿走了。在这种约法之下,我想,倘使有人把这茶托子悄悄地带走,白吃一次茶,他无证可据,倒是一件歹人的喜事哩。好在这种歹人或许并没有,否则真是“防不胜防”了。不过把三种茶客比较起来,后两种的信用在茶房的眼中恐怕总不会比上第一种的:他们用宜兴壶泡茶,而壶底下压根儿也不曾有过一个什么壶托子的。
虽然是茶馆,但变相的也可以算作一个商场。吃的东西有干丝、面、舌头形样的烧饼、糖果、纸烟……用的东西有裤腰带、毛刷子、捶背的皮球、孩子们的玩具……还有,那一只一只黝黑的手,伸到你的面前,不是卖的,你拿一个铜圆放在那手的中心,它便微颤着缩回去了,你愿意顺着那只手看到他的脸么?你将看见了什么呢?正是当着你的所谓“茶余饭后”,那一道一道从枯瘪了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饥饿的光芒!你诅咒他么?你也知道他在诅咒着谁么?……
有一次,有一个人问我要不要好货,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提箱,提箱里又是几个包来包去的包儿,结果拿出了一副一副的眼镜子。
“你看,真水晶,平光,只卖十二块钱一副,再公道没有了。”
他看我不作声,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知道我的眼睛不像戴眼镜的样子,转身又走了。眼镜卖到茶馆里来,我感觉到上茶馆仿佛是一件颇需明察的事了。
卖眼镜的既有,还可惜没有看见人来镶牙。
其次,卖印着女人们大腿的画报特别多;卖耳挖的也特别多。
在茶馆里最好懂得当地人的话,留心一点旁人的举止,对于自己也是有乖可学的。有一次一个邻座的茶客啰啰唆唆说:“……太难了,鼻子怎么也不能大似脸的;鼻子还能大似脸吗?”
此后,我知道茶资七分,小账顶多也过不去七分了。茶房历来是贪多无厌,我心里已经记住了这样的俏皮话,将来足可以对茶房如法炮制了。
好在我也不想喝他们的宜兴壶或大红盖碗,我这个茶客是可有可无,算不上数;不过要真的把鼻子逞得像脸那么大,甚至于比脸还大时,我想那宜兴壶和红盖碗在茶房眼光中又是可有可无,算不上什么了——他们自然而然地会把你标志上第一二种的好主顾,把那紫泥壶和红盖碗端在你的面前了。
如果不走这条捷径的话,我想等罢,那时候我将有着长白的胡须,或者也可以给他们写上一两块新鲜的横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