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言
我与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曾见过一次。那时候我才二十岁,刚开始在洛杉矶闯荡。我有个很好的朋友和大卫·霍克尼住在一起,而后者和伊舍伍德关系很好。在一九八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因为离我家不远,我常在比弗利山庄一带厮混。我求过朋友好多次,请他介绍我和伊舍伍德认识。
伊舍伍德是他们那一代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他是一个二十年代的背叛者,背弃了传统保守的教养,投身于三十年代初柏林引人侧目的享乐主义生活,并在六十年代成为文学和民权运动中的同志偶像。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看起来家庭美满,和长期伴侣一起生活在圣莫尼卡峡谷一带。他代表着一种可能,即同时拥有艺术和爱情、经受住种种风险获得安稳生活的可能。一年前我十九岁的时候,读过《单身男子》。伊舍伍德于一九六四年完成此书,一部关于痛苦以及人之羁绊之美的小说。但那时我的生活经历还不够,无法领会作者经过四十多年的精神探索,对灵魂的洞悉有多深。当时我只是喜欢上了故事的主角乔治,那位英国男子,坚忍、智慧之下藏着一颗破碎的心。
某天,大卫·霍克尼问我朋友和我要不要一起去西好莱坞的画廊开幕式。他提到他会见到“克里斯和唐”——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和他年轻的伴侣,美国画家唐·巴查迪。我抓住了这个机会。我知道伊舍伍德喜欢有魅力的年轻人,于是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然后成为一生挚友。当我们到达画廊时,我远远看见了伊舍伍德。彼时七十六岁的他有一种迷人的能量:上一刻像男生一样热情洋溢,倏忽间又如僧人般陷入沉思。我充满敬畏。
终于,我被引见给了伊舍伍德,但他完全没被我吸引。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魅力。我们只是握了个手,我说我是他的超级粉丝,然后他就转身跟和夫人一起来的演员文森特·普赖斯说话去了。我在巴查迪那里的待遇好得多。要等多年后,我将《单身男子》改编、执导,推向大银幕时,我们才熟络起来,而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们曾见过。
尽管我没能给伊舍伍德留下什么印象,他的作品却对我有深远的影响。匆匆一见之后,我更加痴迷于他的文字,几乎读了他所有的作品,也重读了我最爱的《单身男子》。老实说,我当时不仅喜欢上了男主角乔治,还喜欢上了伊舍伍德。他的声音清晰地在作品中回响,极富洞见,至今仍在对我言说。
当我年近五十再重读《单身男子》时,小说带给我的是比十九岁时更深层的感动。那时我正经历自己的内部危机,就像小说中的乔治一样,对未来感到迷茫。而这部伊舍伍德在日记中自认“说出了真相”(见一九六四年九月七日的日记记录),同时也被公认为是其代表作的小说,对我个人而言,有着特殊而深刻的意义。我发现这就是我一直以来为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所寻找的主题故事。
所以在三年半的时间里,我和当初匆匆一见的作者有了一层特别的联系。伊舍伍德于一九八六年过世,但在我竭力将小说转化为电影的过程中,他的形象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为了沾染他的福气,我还偷偷将伊舍伍德的东西用在了电影里面。他和巴查迪家里的画被挂在电影里乔治家的墙上。巴查迪本人也穿着伊舍伍德标志性的红袜子出现在了电影里,红袜子既是幸运符,也是一种致敬。有时候,我们会花一周时间,用一百种方法去拍电影中的一幕,我会想作者是不是也能看到这其中的辛苦。我知道伊舍伍德和我一样,是一个痴迷于细节的处女座,我们的生日实际上就差一天。我想,至少我对完美的追求会让他高兴。
《单身男子》让我对伊舍伍德先锋的、不合成规的人生有了新的理解。正因为他对生存、写作和爱有深刻的渴望,他的文字才如此透彻,如此鲜活。
汤姆·福特
二〇一二年于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