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李因笃、武亿、章学诚、汪苍霖与凌坤诸人之好斗

世间凡夫莽汉，嬉皮年少，多喜斗殴滋事，乐在其中。而文人学士，亦有好斗者。吾读清人书，见数人焉：曰李因笃、武亿、章学诚、汪苍霖与凌坤也。陈康祺称李因笃其人：

性行忼爽，尚气概而急人患，秉秦中雄直之气。在都门，尝与毛西河论古韵不合，西河强辩，天生气愤填膺，不能答，遂拔剑斫之，西河骇走。[130]

偃师武亿，身长力沉，喜好金石，凡掘得古碑，皆肩扛之以归。洪亮吉谓武亿尝欲学不动心法，因时诣菜市口，观决囚。又曰：

翁学士方纲与亿有渊源，亿顾不善之。殿试日，对策保和殿。日晡，学士派收卷，亦至殿中，语亿曰：“汝为我小门生，汝知之乎？”亿忽怒，抵几起曰：“此岂认老师、太老师处乎？”欲拳殴之，临试诸大臣呵禁，乃止。[131]

翁氏为老不尊，实该受辱。然武亿竟欲于保和殿考试时殴人，其使气胆大可知。又洪亮吉《岁暮怀人》诗有《章进士学诚》一首：

鼻窒居然耳复聋，头衔应署老龙钟。未妨障麓留钱癖，竟欲持刀抵舌锋（自注：君与汪明经中议论不合，几至挥刃）。独识每钦王仲任，多容颇詈郭林宗。安昌门下三年住，一事何尝肯曲从（君性刚鲠，居梁文定相公寓邸三年，最为相公所严惮）。[132]

案实斋之学，在当时无有赏音，故寂喑怪僻，亦好詈斥他人者也。又洪氏记汪苍霖曰：

汪苍霖尝以公事赴吴门，回舟与汪明经中同载，二人者，性并傲，且其始皆歙产也。泛论世次，忽谓中曰：“余长君两世。”中曰：“君误矣，余实君曾大父行也。”苍霖恚甚，欲缚中掷扬子江，以救获免。[133]

此则纯争口舌，甚无谓也。故容甫子喜孙，曾著文力驳洪氏之说为无据。然容甫之好为大言，目中无人，殆为事实也。盖因其体弱多疾，故虽脾气亦爆，而无力与人争锋，故若不获救，殆为苍霖掷江中为鱼饵矣。

又乌程凌坤，蚤丧母，后母督诸子严，日夕榜棰无人色，伯兄以杖死，坤幼罔知，则大惧，以为必死，遂数求死。或悯之曰：“子不闻乎？孝子事亲，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坤遂走山西，乞食于道，有相者见而奇之，令习其技，得钱以自给。因变姓名，自称“铁箫子”。坤既尽相人术，又遍习阴阳家建除丛辰之学，言多奇中，一时惊为神。父执某方官山西，闻之，迹以来，劝之为制举业。道光十一年，应顺天乡试中式，始归见父，跽不敢起，父掖之起，乃退居室。晚年，铨授金华教谕。咸丰十年，浙西寇警，弃官归。家在晟舍，十一年，贼围湖州，众趋坤行，坤叹曰：“行将炙之！”贼入其室，掠晟舍，坤方与所善潘生坐饮酒，贼不敢近，贼帅继至，胁之降，坤大骂并格，杀数贼，贼忿，攒刃刺之，死焉。此可谓读书人中“梁山好汉”也。又陈其元《庸闲斋笔记》称，凌坤：

性怪僻，敢为大言。论学直宗孔孟，于宋儒一概抹煞，而尤恶朱子，极口肆骂。至谓：“朱子之父名松，与秦桧之桧字同班辈，而朱子之名则与桧子熺无异。”语极狂悖。课人读四子书，只诵白文，凡朱注尽删之。尝在金华府署中，与其同乡孙柳君孝廉谈及考亭，孙稍右之，遂欲加以白刃。以是人莫敢在其前称紫阳氏者。[134]

若凌氏者，真可谓卫道之儒也。案五陵年少，弄舌泼妇，皆喜以殴斗恶詈，为服人胜算之策。而学人立异，则多以文字罪人，一旦寻衅，饾饤之事，呶呶万言，终身仇毒，而莫能解。观清代段若膺（玉裁）与顾千里（广圻）之争《礼记》数字校勘，即可知也。反不若愚夫村姑，其性外露，心不隔肚。今日不共戴天，明朝仍为兄弟。故学人斗殴，虽有失学者态度，不可为训，然较之笔伐腹非，势若水火，反不若老拳相加，决胜负于瞬息之间为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