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案子了结西周
周厉王三十二年三月初,周厉王姬胡先生在康宫的太室沉思。某甲径直地走进来,姬胡愣愣地看着他。某甲走到姬胡对面,坐定。点起一支烟,深深地闷了两口,抬起头问:“你就是周厉王?”姬胡想了想,点点头。某甲又闷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嘶喊:“大王!为小的做主哇!”
原来,某乙租了某甲的土地,却违约没有给租金。姬胡皱皱眉头,叫太史南把这个案子交给大司寇虢旅,由他来处理这个事情。虢旅接到这样一个案子也觉得很无聊。把某乙宣来,对质了双方的口供,又把相关的地图田契都寻了来,一一检查,都没有问题。便判了某乙败诉,令他起了个誓:“若再不还某甲田租,愿受死刑。”于是挥挥手,算结了这个案子,便忙他的公务去了。
某乙应该就还了钱。而某甲则很欢喜,回家铸了个鼎,把这件事情用102个字铭在鼎上。由于某甲真名叫鬲比,所以这个鼎叫鬲攸比鼎。
后来,这个鼎被挖了出来。上面的字被考古学家释读并整理出来。再后来,这段文字被转抄。而聊公则从一本错讹极多的烂书上看到了它。然后聊公说:“就是这样一个无聊的案子,了结了西周。”
对,是我在夸大其词赚你眼球!哈哈哈!但是——这个案子里面确实反映了西周灭亡的蛛丝马迹。我们一起来探索。
这个案子里面,我们所认识的只有周厉王。他引发了两个成语,一个叫“道路以目”,一个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都听说过?好极了。
让我们把镜头再对准这位周厉王姬胡先生。他此时依旧在沉思。
建国之父们集中一代人的智慧所创制的以宗法制和井田制为基础的封建制,已经出现了危机。一个表现在于,宗法制的纽带松了。周公立法的本意在于“家天下”三个字。嫡长子做天子,其他小孩封到天下做诸侯。诸侯的嫡长子做诸侯,其他小孩封到地方上做大夫、做士……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口的繁殖,家族的庞大,把宗族的触角伸及全中国。弟弟们拱卫嫡长子,犹如众星捧月。这才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才叫“家天下”!
极好的理想设计,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周公先生,您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那些诸侯大夫士庶人们还会认我这个大哥吗?姬胡觉得胸中一种滑稽的悲楚在涌动。周公的这个疏漏在两百年后居然以这样的缺陷落到姬胡的头上,当真令他哭笑不得。
事实上,昭王的时候就已经王道微缺,夷王的时候就已经诸侯不朝。到现在,更是有诸侯削减贡品甚至拒绝上贡了。王室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巴巴。
天子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多么完美而有层次感的制度设计!现在,除了天子食不到贡,其他的每一层级,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另外,民间的土地也开始松动。土地王有?开什么玩笑?抓在谁手里就是谁的!不准租借?不准买卖?去你的!不租哪来田金?不买卖哪来收入?除了周天子恪守祖训不租不借外,下面全在乱搞!
中央无权,地方坐大。
姬胡不能坐以待毙,姬胡决心有所作为。
几百年后,瞎子左丘明会在《国语》上郑重地写下四个字以作为对这位改革家的祭奠:厉始革典。
姬胡观察出了先圣周公设计这套制度的内在机理。正如三千年后王国维先生将会说到的,宗法制“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团体”。但周公本人并没有这样理想化,这只是表象。
从根本上来讲,这个体系还是要靠王室以实力来维持的。
小诸侯虽多,却以王室为中心运转。这样,可以保障王室的实力不至于衰颓;而王室拥有了实力,则可以打击不听话的小诸侯、开拓疆土封任新诞生的诸侯。如今王室实力不济,所以既不能有效解决诸侯间的纠纷,又不能开拓疆土封给新天子的弟弟们,从而这些弟弟只好在王畿之内分一小块地,如此又削弱了王室的实力。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加强王室实力是关键。
认识到这一点,姬胡任用了一位经济专家荣夷公。荣夷公的办法乃是两个字——专利。
今天的法律术语,在中国古汉语里都有出处,也就是其语源。但是以这么个古汉语来对应翻译那么个外国的法律术语,则是日本人的贡献。“专利”这个词语,就是打这里来的;但是其意义,却和今天完全不同。古汉语专利的意思,大致来讲就是垄断经济利益。
荣夷公的这个办法,乃是在早已分配给诸侯们的山林川泽(应该也包括土地)上收税。你们不是违反祖制瞒着我私自买卖田地吗?好,我们索性捅破这层窗户纸,我承认这田地是你们所有的。但我要你们交税。你们不是在私田上下足功夫,却任公田荒废吗?好,公田私田都给你,公田私田都收税!
在承认土地私有的背景下,才有了前面某甲大着胆子找周厉王打官司状告某乙拖欠租金的案子。
这个案子,可以说是西周的最后一案了。
经济之外,姬胡又将军事委托给一位虢公来全权处理。这样一来,就绕开了两位元勋的后裔——周公和召公。世袭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姬胡的改革使得暮气沉沉的西周炸开了锅。姬胡乃命令从卫国调来一批巫人专门负责监督舆论,严禁对改革说三道四。这个做法,想必是会得到未来的法家的称赞的。
召公坐不住了,跑来含泪劝告姬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姬胡拒绝听从。
国人果然暴动,将姬胡推翻。姬胡晚年死在一个叫作“猪”(彘)的地方。
两百多年后,鲁国在其境内实行“初税亩”改革,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改革内容和姬胡的“专利”基本相同。
聊公找到姬胡先生愤愤不平的在天之灵,郑重地说:“提前到来的改革等于破坏;社会没有发展出足够的存量,改革就难以产生增量而只会产生阻力;改革的成败,蓝图固然关键,但推行手段更关键;大国的改革,应该从试点开始;稳定压倒一切。”说完,扬长而去,留下一个独立而思考着的姬胡。
厉王之后,乃是周公召公共和行政,然后是宣王即位出现了一个所谓的中兴。最后幽王烽火戏国法,西周王朝被犬戎给打掉了。历史老人连敲几通急鼓,催促一个白金时代的降临。
聊公站在镐京的城乡接合部,看着忙忙碌碌往洛邑搬家的周平王和他的宰辅大臣们的庞大队伍。
也有一些人并不跟着这支队伍去,而是收拾了行囊失落而匆匆地搭上了前往祖国各地的火车。他们是最近一批政府的裁员,政府的财政实在养不活这么多人了。他们中有王室图书馆的守藏吏,有守庙的小官,有天文官,有记言记事的史官,有采集街谈巷议的稗官,有负责审案的低级法官……现在铁饭碗砸了,不知道前途在何方。
西周的夕阳已经泄尽了最后一丝辉煌,天沉了下来。聊公想到握发来见的周公,想到愤愤而独立的姬胡,想到打官司胜利而欢天喜地铸鼎纪念的鬲比,轻叹一口气,便要离去。
忽然听到远处一个渺茫的歌声在野唱: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聊公最后望了一眼西周的天空,便义无反顾地随着平王的部队往东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