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兮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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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天宫岁月(二)

云兮醒来时,发现自己并不在星云台,环顾四周,只见重寰在侧闭目盘坐,于是盯着屋顶想了许久。

哦,对,这里是蒹葭殿。

此时重寰也睁开眼,起身倒了杯水,看她喝下才问:“好些了吗?”

云兮点点头,恍惚觉得此情此景仿佛前世见过。

重寰见她已无恙,嘱咐了几句话便走了,可云兮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没听进去几分,只是看到妆镜前的一个包袱,才想起他刚才似乎提到,这里面是玉衡托嫦曦帮她置办的脂粉钗环衣裳之类,还说玉衡的意思是,作为北辰宫的准仙君,她不仅言谈举止要拿出气质来,还应该时刻注意形象,不要辜负了这副老天赏的好皮囊。云兮心中好笑,他之前不是一直嫌她长得寒碜吗,怎么这会儿说话又打起自己的脸来了。

等玉衡再到星云台值守时,见云兮果然已经打扮起来,便满意地点头笑道:“对嘛,年轻小姑娘就是要每天弄得漂漂亮亮的,看着才赏心悦目,你看你之前穿的那些都是什么呀。”

云兮却只是奉上一碟糕点,笑而不语。玉衡又道:“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云兮答道:“之前并非小仙故意要糟蹋这副皮囊,不过是有什么穿什么罢了。”

玉衡听了,心想也是,先前她的东西都是天宫里按照仙阶统一配发的,哪里会有多好,大概因她本身条件还行,大家便都觉得过得去,未曾想到替她添置什么。即便爱美如他,也是在见过她那日不同往常的妆扮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须知由奢入俭难是个硬道理,他反正是舍不得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再被那样埋汰了,于是笑道:“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再帮你弄去。”

云兮听了,依旧笑兮兮道:“够了够了。再说别的神君也未必喜欢这样,比方说昨日天玑上神就有训示,说小仙尚未正式承继星位,穿着打扮不宜太过张扬…”

玉衡拿起一块糕正要往嘴里送,听到此处翻了个白眼,不屑道:“那个老古板就那样,不用理他。”说完咬了一口糕,正在心中感叹云兮手艺越来越好时,又听她迟疑着道:“而且…天枢神君,好像也不大喜欢。”

玉衡眉毛一挑,咽下口中的食物脱口就道:“他?他凭什么不喜欢。”说完就见重寰翩然而至,干脆把吃剩的糕放回盘中,迎上去一手抓着他,一手指着云兮问:“她这样不好看吗?”

重寰一愣,看看玉衡,又看看云兮,却见她已扶着额将脸别到一边,一时不明白玉衡的意思,也就没有答话,只将他的手甩开。

玉衡自觉无趣,只得撇撇嘴,回身拿起那块没吃完的糕,到一边布星去了。重寰倒是对此习以为常的样子,不再理会他,只往云兮这边来。

云兮心中默念,不尴尬不尴尬,自己不觉得尴尬就不尴尬。一面想一面起身对他施礼,又将糕点捧到他面前,重寰却还是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别处,云兮心道,看吧,果然就是不喜欢。

此时重寰已拈起一块糕道:“我够了,这些给他吧,过来我还有事跟你说。”云兮只得照办。

玉衡布完星,见重寰已经离开了,便把空盘子还给云兮,又见她有些失落的样子,就宽慰她道:“算了,别管他们,我觉得你这样挺好的。”

云兮听了微微一笑,点头道:“是,我也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

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是,虽说女为己悦者容,但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好,哪怕他不喜欢,我也不会为了迎合他勉强自己成为另一种人。

玉衡微微一愣,继而也笑着问:“那你这么闷闷不乐是为了什么。”

云兮皱着眉道:“刚才天枢神君说,再过一千来年,小仙就要上封神台领受那四十九道天雷了…”

“时间过得真快。”玉衡听了,感叹着坐到她身边问,“怕吗?”

云兮叹了口气:“心有余悸。”

玉衡知道她说的是帮鲤儿挡天雷的那一次,便好言安慰道:“不用怕,那次你是饿鬼之身,本就孱弱,又没有什么修为,才会被雷劈的那么惨,现在应该好多了。再说了,不还有我们这几个老东西在旁边盯着的吗。”

云兮赶紧问:“你们盯着…就能有助益?”

玉衡干笑两声道:“不能。但我们必要时能把你从上面拉下来。”

云兮听到此处白了他一眼,默默走到一旁加紧修炼去了,而那之后,重寰便不值守时,也每日都来盯着她。她悟性本就极高,又有了良师为伴,修为自然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这日又轮到玉衡值守,重寰来时见他还未走,便邀他手谈一局,玉衡喝着茶下着棋,看了看尚在一旁练习布星的云兮,忽然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会觉得她这样不好看。”

重寰一怔,不由自主地看了云兮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淡淡道:“我几时说过她不好看了。”

玉衡见他如此神态,话也说得暧昧,一下来了精神,望着他戏谑地问:“那你正眼也不瞧人家一下。”

重寰没有回答,只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皱着眉问:“你说她现在这样,能捱得过天雷阵吗?”

玉衡闻言,极为难得地正正经经道了句:“老天既费了那么大的功夫送她来承继星位,怎么舍得让她就这样神魂俱灭呢,最多只是吃点苦头吧。”

重寰却叹着气道:“不是的凌恒,我总觉得,我们这一次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玉衡也叹道:“那有什么办法,那些封印已经然不稳了,先不说还有没有寻回若华的机会,就算只是为了重结伽蓝印,也必须七星齐聚,缺一不可,这浑水,她注定要趟。”见重寰望着尚且浑然不觉的云兮,满目苍凉,便又缓缓道:“放心,我们这几个老东西,这次说不定也都跑不掉。若她真出了什么事,你大概也很快就能去陪她…”只是话未说完,又糟了重寰一记白眼。

一千年倏忽而过,等到云兮站到封神台上等天雷时,重寰的一句密语轻轻飘到她耳边:“若觉得受不住了就下来,没有关系的。”

她听了,只是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下去?开玩笑,那不是把老脸都丢尽了,以后别说三界六道四海九州,便是北辰宫也混不下去了吧。

可是这第一道天雷下来,就把她劈得跌倒在地,云兮便又开始后悔没让他们一早打散她的元神。

围观的神仙们便都为她捏了把汗,这才第一道就趴下了,后面还有四十八道呢,她可怎么熬。

第二道天雷下劈来的时候,云兮脑中的回忆汹涌而来。

鸿蒙境,三千凡界,她所历者,不过四十九世。

第一世,她是和亲的公主,远离故国,伶仃孤苦,不堪忍受夷人的羞辱及异域水土对身体的折磨,不到三十岁便郁郁而终,最后的日子,是陪嫁的琴师一遍一遍为她弹奏故国之音,让她得以安然离去。

第五世,她千里迢迢远嫁他乡,尚在途中,夫婿便生了急病去世,夫家觉得不祥将她拒之门外,娘家也不愿接她回去,她便只能当垆卖酒聊以度日,其中艰辛不必细述,好在门前常有个小叫花子来晒太阳,与她闲话,听她诉苦,陪她熬过漫漫余生。

第七世,他是女将军身边的无能军师,不会谈笑间令樯橹灰飞烟灭,却常能让她开怀大笑,哪怕是在最绝望的境地,也还从容地摇着羽扇,给她最安静的支持。

第十三世,他是女杀手那个吊儿郎当的师兄,常常因为业绩太差囊中羞涩惹人笑话,却在她心灰意冷时置办了一座山间小院,陪她归隐。

第二十六世,他在漫漫黄沙中陪她看尽日升月沉。

第三十二世,他在深宅大院里伴她数完黛瓦青砖。

而第四十九世,他是清虚。

还有那些逃难途中渡她过河的艄公,崎岖山道上拉她一把的路人…天雷一道道劈下来,四十九世的人和事在她的记忆中越发清晰,原来那些渡得她苦难,抚慰她心伤的,都是重寰。

再后来,云兮只觉得思维已然凝滞,唯有耳畔雷声隆隆,胸中血气翻涌,直到重寰皱着眉过来将她扶起,她才松了口气,看来是结束了。

围观的各路神仙也有些愕然,她这样从头到尾趴在地上还能把四十九道天雷都熬过去的,确实少见。

再上紫霄殿,重寰便当着天帝及众仙的面,给她戴上了那顶光华璀璨的星辰冠,于是连她那身素白衣裙也泛起淡淡星辉。众仙看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人家一万八千年的轮回也历过了,四十九道天雷也挨过了,神识未散,仙根未动,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对她道一句恭喜,之后该干嘛干嘛去。

从紫霄殿出来,其他几位神君见她无事,便各忙各的去了,唯有重寰一路领着她缓缓去往北辰宫。云兮已是破军星君,以后就能名正言顺住在那里了。

可她却觉得头上那顶发冠越来越沉,压得她脑袋发晕,心里发慌,后来实在支撑不住,才颤颤唤了声:“神君”,口中已呕出许多鲜血,接着便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重寰听她声音有异,心头便是一紧,回身恰恰将她揽住,又伸手探过她的脉息,才知她撑到现在已是十分勉强,忙抱着她奔回蒹葭殿,此时天权已得了他的讯息赶来,重寰便道:“她还是被天雷阵伤得不轻,你们同属水星,这时候唯有你渡些修为给她,才能最快稳住她的元神。”

天权听了,立即给云兮渡起修为,直到感觉她确实无恙了才慢慢停下,一时却还不能放心离开,便与重寰同在廊下守着。

彼时云兮醒来时,恰好听到天权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似乎是踌躇了一会儿,才又道,“重寰,若华的事,你不要总放不下。”

重寰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但那时,本来应该是我…”

天权却打断他道:“什么本来不本来,这就是天命,伽蓝神印,瞬息万变,谁能料到本在你那里的阵心会突然移到若华身上,若能去替他,我想我们谁都不会犹豫,你何苦总这样自责。”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至于云兮,虽然有若华的一缕神识,但也只是一缕而已,想通过她找回若华的真身,太难了。”见重寰仍是不语,便又语重心长地道,“重寰,即便她曾是因为若华的一缕神识才凝结不散的浮云,但现在云兮已然是云兮,你若因为自己的那些心结而害了她,即便日后如愿找回若华,也一定会后悔,况且你这样执念太甚,一不留神就会堕入魔道,你知道吗?”

重寰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锦岚,我知道你的担心,也的确是一直在作着两头打算。若云兮不能帮我们寻回若华的真身,那破军星位就只能由她承继,这个没得商量,否则结不出伽蓝印,后果大家都知道。可若我们运气好,找回了若华,不也应该给云兮寻个妥善的去处吗。她既然遭了那么些罪,若还不能飞升上仙,着实太亏,所以最后那一千年,我才日日守着她修炼,想着她只要能熬过天雷阵,便好歹是个上仙,即使没有了破军星位,大概也能在这四海九州独善其身了。”他说到此处,眼中忽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如你所言,云兮已然是云兮,我也是当初在紫霄殿,见到她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所以那时还白问了她一句愿不愿意。”他说着自嘲一笑,“结果人家小姑娘不是比我还清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