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天下因缘
梁大成放下心事,笑道:“哟!顾峰主这一剑好漂亮!”
顾我思面沉似水,道:“秘教这群魔头,怎敢来这里猖狂!”又向梁大成问道,“梁盟主,你可有看到大临仙峰弟子?”
梁大成尚未回答,便见张灵芸等人赶了过来。顾我思一见张灵芸这一身伤势,面色骤变,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还在?”
张灵芸挣扎着道:“还在,就在师父方才所杀的黄衣首领身上。”说着俯身下去,自黄衣首领的怀里翻出一个小包,递给顾我思。
顾我思连忙把那小包收好,道:“我看看你的伤。”
罗林斯在一旁看了有些好奇,心想:张灵芸被抢走的就是这个?祝双成在山下等人,会不会也和这个东西有关呢?但这也不过是一闪念的事,他更关注的是顾我思方才那一剑,虽然他只是遥遥看到剑光,却仍是为那一剑中迸射出的光彩赞叹不已。
他这边思量不提,张灵芸依言过来,顾我思检查他身上伤势,见自己最心爱的这名弟子身中七处剑伤,有一处深可见骨,右臂则中了一掌,到底心疼,便取出大临仙峰上最出色的几种伤药,为张灵芸包扎。
张灵芸却道:“师父,祝师妹相助于我,也受了伤。”
顾我思沉着脸,看了祝双成一眼,张灵芸伤势这般严重,祝双成却只右肩有一处伤口,他哼了一声,心中不满,暗想小临仙峰上那姓华的奸恶,弟子也不是个好的。我的弟子伤成这般模样,她倒无甚大事,定是对敌之时偷奸耍滑,一想到这里,不由又冷冷扫了祝双成一眼。
梁大成看得分明,便笑道:“顾峰主你给你徒弟看伤,我妹妹自家会照顾。”
梁大成的身份,顾我思却是不能忽视的,他的话亦是令人诧异,不由问道:“这小临仙峰的弟子难道竟是梁盟主的妹妹?”
梁大成笑道:“可不正是,顾峰主原来不知?”
顾我思还真不知道,且不说祝双成本非他的弟子,再者,一个姓梁,一个姓祝,谁能想得到这里。却听梁大成又道:“我妹子和我原在落霞山等人,谁想看到了求救烟花,旁人也就罢了,我妹妹的门派有事,我怎有个不出手的道理?结果一来正遇到您这位高足。哎哟,初见面时,我可真是吓了一跳,好好一个人,怎和个血葫芦似的?这才上来救了他。就是这位罗大兄弟,也帮了不少忙。”
顾我思自然早看到了罗林斯,又听梁大成这般说话,不由一怔,不过,他却也知道此人武功虽非极高,在江湖上地位却是分外不同,决不会撒谎。难道这竟是真的?刚想到这里,张灵芸也开口道:“师父,今日下山不久,便遇到了秘教总护法手下的长恨此身非我有,弟子惭愧,竟中了暗算,承蒙梁盟主、罗公子及祝师妹相助方才逃过一劫。其中,祝师妹杀死剑阵中两人,罗公子制住一人,师父杀的那人乃是剑阵首领,其余人等皆已逃走。”
顾我思听到长恨此身非我有的名字,不由吃了一惊,他先前并不知自己杀的是秘教哪一个人,只因在大临仙峰上看到张灵芸的求救烟花,又想到自己这个心爱弟子今晚任务,这才连忙赶了过来。到落霞山时,听到梁大成说对方是秘教弟子,便一剑诛之,实不知对方竟有这般重要身份。现在细一想: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暗道:秘教派遣一流剑阵来此抢夺那件物事,他们那个总护法,到底想对太微门做些什么!
就在这时,顾我思又听祝双成开口道:“顾峰主,阵法艰深,全凭张师兄指点八卦方位方能破阵。张师兄虽未杀敌,却是首功。”
顾我思没想到小临仙峰的弟子倒能为张灵芸讲话,又听得竟是张灵芸破了剑阵,虽然心头沉重,不由也添了些喜意。原来,长恨此身非我有这七人剑法尚在其次,最难得的是他们这个阵法,据说是乃是秘教总护法薛天骄的不传之秘,这七人亦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就是顾我思自己在此,虽能以剑法打败这七人,可也未必如张灵芸一般,以八卦方位破阵,一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有几分得意,道:“很好。”
他看向祝双成时,道:“你回小临仙峰去吧。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日后我再与你师父商议。”其实祝双成也受了伤,顾我思看在梁大成的面子上,找补了一句,“你兄长原在此,也不必担心。除你之外,你师父派其他人来了吗?”
祝双成道:“是,尚有两位师兄在路上接应。”
顾我思点了点头,又向梁大成道:“多谢梁盟主相助。”说这句话时,却要客气许多。
梁大成笑道:“原是我帮自家妹子,顾峰主不必客气。”
顾我思还真不好回这个话,索性不回,他又想起罗林斯也制住了一个人,心知此人现在十分重要。白日里,他因误会了罗林斯的身份,其实颇有些气恼,但这个时候,顾我思却也只好先说一句:“罗公子,多谢你相助,你擒住那人关系重大,我就先带走了。”
他毕竟是一峰之主,最后那句话里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梁大成听了就想说话,没想罗林斯却道:“好啊。”原来罗林斯对这些本不在意,何况白日里又白吃了顾我思一顿,带走一个人,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顾我思转身便走,张灵芸随他行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向几人郑重行下大礼:“梁盟主、罗公子、祝师妹,多谢几位救命之恩。”说罢,这才离去。
不知何时,一块云彩飘过遮住了明月,顾我思与张灵芸原就渐远的身影愈发模糊,终至不见。
罗林斯忽想到一事,祝双成也受了伤,方才张灵芸包扎之时,祝双成虽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但毕竟不够,现下她半条雪白的袖子都红了,他便向祝双成道:“你的伤口要重新包扎。”
祝双成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勉强笑道:“多谢罗公子提醒。”
说着便从身上取出伤药,但她伤在右臂,包扎不易,罗林斯便顺手拿过绷带伤药:“我帮你。”
英兰岛男女大防并不似中原严密,一起挽个手,跳个舞都是寻常事,因此罗林斯提出要为祝双成包扎伤口,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祝双成忙道:“多谢罗公子,我自己可以包扎。”
罗林斯却道:“我学过一点医术,很快的。”他打开那盒伤药,又奇怪道,“你们东方的药真是厉害,这样香,我还当是女孩子用的香膏,可只放上一点点,竟能止血。”
他语出天然,并没有一分涉及男女之间的意思,梁大成在一旁看了,忽然笑道:“得了,小罗学过医术,就让他包吧。”
祝双成这才不再拒绝,只面上还有些晕红,只现下光线昏暗,罗林斯也没看清。
他三下五除二包扎好伤口,利落地给绷带打了一个结,又返回去从那剑手尸体上拔出祝双成的短剑,走回来刚要还给她时,又一阵风吹过,月亮再次露出真容,罗林斯看清手中短剑,只见剑鞘装饰华美,上面又镶嵌了一朵红宝石花。
“咦,怎这般眼熟?”罗林斯心中诧异,他忽然想到,若非长短不同,这柄短剑就和在阿汤外祖母处看到的那柄剑一般无二。
祝双成见他凝视那柄短剑,便道:“这是小临仙峰一位前辈传下来的。”她忽想起那位前辈后来遭遇,便闭口不语。
就在这时,远方忽传来一阵脚步,罗林斯抬头一看,却见远方又有两个佩剑之人走了过来。他不由一惊,手指暗暗地握住了剑柄,却见祝双成朝那两人行下礼去,称呼道:“钟师兄,陈师姐。”
梁大成喃喃道:“接应的人来啦。”
那两人渐渐走近,那钟师兄名叫钟阙,乃是小临仙峰大弟子;陈师姐名叫陈安珊,是小临仙峰三弟子,除却峰主之外,这两人在小临仙峰上剑法造诣亦是数一数二。
二人见祝双成身上带伤,皆是惊讶,一个问道:“师妹怎的受了伤?”
一个则问:“大临仙峰的人怎的没来?”
祝双成道:“秘教派人来袭。”
只这一句,钟阙、陈安珊双双变色。祝双成续道:“幸得兄长与这位西方来的剑客,罗林斯公子相助,并未得逞。大临仙峰张师兄身受重伤,顾峰主带着张师兄与……那件东西先回转了大临仙峰。”
钟、陈二人略松了口气,此事显然还有许多内情,但梁大成还罢了,罗林斯却显然是个西洋人,二人便没有再问,只向梁大成与罗林斯行礼道:“多谢梁盟主与这位罗公子,小临仙峰铭记于心,此事重大,我们需与师妹回去,禀告峰主。”
梁大成叹了口气:“铭记于心什么的,都用不着,妹妹,你好好照顾自己。”
钟阙几人离开之后,便只余下梁大成与罗林斯两人。明月隐隐,山林晦暗,唯有罗林斯一头暗金色的发在静夜中仍旧焕发着光彩。良久,梁大成方道:“得啦,咱们也走吧。你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这一晚好一场厮杀,顾我思,钟阙等人皆是语焉不详,又牵涉到一个神秘莫测的秘教,梁大成心道罗林斯必有许多好奇的地方,索性当先问了出来。
罗林斯想了想,便问道:“顾我思那一剑是什么剑术,这样厉害?”
梁大成一怔,没想到罗林斯先问的居然是这个,再一想,罗林斯本就是为了剑术才来到东方,先问这个也是情有可原,便道:“那是太微门的太微九剑,传说也是太微门最厉害的剑法,现下,也只有顾我思和小临仙峰的峰主华我执会使。”
罗林斯感慨:“真是厉害的剑术,要是能再离近些看一次就好了。”他的中原话到底不比中原人,除了“厉害”之外,说不出太多的形容词汇,但从他的语气亦可看出,这句感慨实是发自内心。
梁大成道:“这可不太容易,连我也没见过几次。”又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罗林斯答道:“没有了。”
梁大成不由惊讶,重复一遍:“没有了?你就不想知道别的事,刚才的事?”
罗林斯奇道:“人都救出来了,还有什么事。”他喜爱剑术游历,对这些江湖纠葛,可并没有什么兴趣。
梁大成定定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哈哈地笑起来,用力一揽他的肩:“你这人真有意思,别看是西洋来的,倒很对我的心思。大半夜的,你回去也是睡觉,不如和我喝酒去吧!”
提到喝酒,罗林斯倒没什么意见,只不过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哪还会有酒馆开门?梁大成却笑道:“你随我来。”
两人又回到了城里,这时城门自然是关了,梁大成从怀中取出一条钩索,一头勾在城墙顶端,自己顺着绳子爬了上去,罗林斯觉得有趣,也跟着爬上城墙。进入城中之后,梁大成穿大街,绕小巷,来到一条十分隐蔽的巷子里。两侧的屋舍都是一片漆黑,唯有小巷尽头,亮着一盏半旧的红灯笼。
梁大成来到那红灯笼下面,从怀里取出三根白色羽毛,一一粘在红灯笼下面,夜里看来,红光映着白羽,倒也好看显眼,白羽上似乎又有一股隐隐的香气。罗林斯不解其意,却也并未多问。
做完这些,梁大成便走了进去,罗林斯紧随其后,两人又绕了几个弯,忽然间眼前一亮,出现一间明亮的屋舍,原来这里竟是一家酒馆,里面坐的人三教九流,怎样装束的都有,老板看着怕不有七八十岁了,一张脸皱得核桃皮也似。
梁大成走上前来,招呼道:“一壶酒,一碟扎肉,一碟熏鱼,一碟盐水煮花生,一盘油炸臭豆腐,多放辣子。”
老板抬眼皮瞥了他一眼,单看这眼皮,怕不有三四层厚,道:“钱呢?”
梁大成道:“瞧你说的,我还能不给钱?”便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来,都给了那老板。那老板也不数,一把抓过,都收在钱匣子里,接着嘁哩喀喳,把梁大成要的酒菜都放到一个大托盘里推了过去,别看他年纪大,这一套动作可是半点不慢。
梁大成端起托盘,向罗林斯吆喝一声:“走了!”便自去寻个靠窗的座头坐了。
罗林斯却在看这酒馆,这可真有意思,自他来中原以来,因他相貌的缘故,走到哪里都被旁人多看几眼,更有人当他面就议论起来,可这酒馆里的人却又不同,大多数人对他完全视而不见,偶然有人看他一眼——那也就真只是一眼而已,随后又自去喝自己的酒。
两人各自坐下,梁大成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了过去,道:“第一杯一起喝,剩下的你随意。”说罢,一口干了。
罗林斯也喝了他的酒,这酒入口很辣,一入喉咙,更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他忙吃了口扎肉,觉得滋味香美,这才压下了酒气。
梁大成笑道:“酒菜怎么样?”
罗林斯点头道:“酒很好,菜也很好。”
梁大成笑道:“你虽是西洋人,倒没什么挑拣。过去我找张灵芸来这里喝过一次酒,那小子一路皱着眉头,倒好像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
罗林斯倒没想过张灵芸也在这里喝过酒,但回忆一下张灵芸的气质外貌,好似也与这酒馆不太搭调,就道:“大约是各人喜欢的东西不同吧,这也是情理之中。”
梁大成又喝了一杯酒,笑指着他道:“你倒肯为他说话,哎,你小子身上这股子劲儿,我倒很中意,可惜了。”
罗林斯不明白这一句“可惜了”是什么意思,梁大成又问他:“你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罗林斯道:“你妹妹人很好,剑法也很厉害。”
梁大成笑了:“是啊,都说自家人看自家人好,可你也这样说,可见我妹妹实是不错。你大约觉得我们姓氏不同,有些奇怪。其实我父亲姓梁,母亲姓祝,两人约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看多了,因此把我们兄妹也都用了不同的姓氏。只后来他二人早早去世,我那时年纪已不小了,便在江湖上打混,妹妹却还年幼,被小临仙峰的华我执看中,收她做了个入室弟子。”
罗林斯这才明白前因后果,只有一点他要纠正:“先前我并没想到你们姓氏的事情。在英兰岛,姓氏都是放在后面的。”
梁大成听的诧异:“那岂不是说,我要称你斯兄弟?”
罗林斯摇头:“这也不是,罗林斯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氏是另外一个。”说着用英兰岛的语言说了一遍。
梁大成听了笑道:“这也太难,我还是叫你罗林斯吧。”
罗林斯道:“可以,在我家乡,朋友之间原就以名字互称。”又问,“你方才说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这又是什么?”
梁大成笑道:“是了,你是异乡人,定没有听过。”便将梁祝传说讲了一遍。
罗林斯听了也不由感慨,道:“在我家乡那里,也有一个相似的故事,男子叫做罗密欧,女子叫做朱丽叶。他们两人相爱很深,但他们的家族之间,却有世仇。”
梁大成便问:“那这罗公子和朱小姐后来又怎样了呢?”他虽然已经知道这两个约是名字而非姓氏,到底习惯使然,还是这般的称呼。
罗林斯的母亲最欢喜这部剧,因此在罗林斯小的时候,他和妹妹爱丽儿陪母亲看过许多次。他详详细细地把这故事讲了一遍,别说梁大成听得入神,就坐在他们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掩了酒杯,不声不响地细听。待他最后讲到罗密欧以为朱丽叶身死自杀,朱丽叶醒来后亦是自尽之时,一个盲目老者忽然拨动一下身畔的琵琶,弦声清亮如水,那老者声音嘶哑,半吟半唱。
“天下的好因缘,终没有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