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雅克·帕噶乃尔的西班牙语
罗伯特在逃过巨大的劫难之后,现在又面临更大的危险,就是大家的爱抚几乎要把他淹没了。尽管他身体还很虚弱,可是这些勇士们只想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勇敢的孩子。不过,这种贴心的爱抚并没有危害到病人,恰恰相反,对病人有益。
在和孩子激动地拥抱之后,大家都想要弄清到底是谁救了他,当然又是少校先想起来的,他有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只见在离小河五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山脚的斜坡上一动不动。他的脚边正放着一杆长枪。
这个倏然出现的人有着一副很宽的肩膀,长长的头发随便用皮绳一扎。他的个子足有六英尺高!古铜色的脸,眼睛和嘴唇之间涂满了红色,下眼皮却涂满了黑色,额头则是白色的。这是一身标准的巴塔哥尼亚边民的打扮,一身华丽的大氅,大氅上绣满了红色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面料是来自原驼腿上和颈下的皮,鸵鸟的筋被天才地用来充当了缝线,丝一般柔滑的毛绒则翻在外边。大氅下面则是紧身的狐皮小袄,小袄前襟的下摆呈尖形。腰带上挂了一个小口袋,袋里装着各色颜料,供他涂脸使用。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几根固定皮鞋的皮绳则整齐地系在脚踝上。
尽管这位巴塔哥尼亚人的脸被涂得乱七八糟,可他的容貌却非常英俊,而且透出真正的灵气。他站在那里等着,气势非凡。乍一看,他在岩石的底座上屹立不动、气宇轩昂的样子可能还会被误认为是一尊象征冷静的雕像呢。
少校一瞥见他,便把他指给格雷那凡勋爵看,勋爵连忙朝那人跑去,巴塔哥尼亚人则往前迈了两步。格雷那凡勋爵激动地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透过勋爵的眼神和他心花怒放的表情,以及他整个脸上洋溢着的那种深沉的感激之情,相信土著人一定能够明白他恳切的谢意。土著人微微点点头,说了几句话,但无论是少校还是勋爵,都听不懂他的话。
巴塔哥尼亚人仔细打量这两个外国人之后,便用另一种语言表达,然而,他无论怎么说,仍旧无人理解他的新语言。不过,这土著人新换的语言中的说话方式却引起了格雷那凡勋爵极大的注意,凭着他对西班牙语的一些简单了解,他感到这些表达方式与西班牙语有些相似。
“您说的是西班牙语吗?”他问道,巴塔哥尼亚人点点头。这种从上到下点头的动作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是肯定的意思。“那好,”少校说道,“是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幸好他有学西班牙语。”
他们叫帕噶乃尔,那法国人立即跑了过来,用法国人特有的优雅姿态向巴塔哥尼亚人行礼,可惜土著人恐怕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地理学家随即了解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你们尽管放心吧!”他说。于是,他张大嘴巴,试图使他的吐字更为清晰。
尽管土著人侧耳细听,还是听不懂地理学家的话。“他不懂我的话啊!”地理学家疑惑了。
“或许您的语调不对?”少校说。
“确实啊。这法国腔真是该死呀!”
帕噶乃尔又重新用西班牙语把土著人恭维了一遍,但照样没有任何效果。
“那我们就换一句话说吧!”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说出这几个词,土著人却还是跟先前一样沉默不语。
帕噶乃尔不甘心地又补充了几句,巴塔哥尼亚人仍旧不作声。
帕噶乃尔大叫一声,他叫得过于声嘶力竭,险些把嗓子都喊破了。
很明显,这个土著人一点儿也不懂他的话,因为他回答了,但却是用和地理学家完全不同的西班牙语。
现在轮到帕噶乃尔大吃一惊了。他有些懊恼地把自己的眼镜从额头往眼睛上猛地一拉。
“要是我能听懂那要命的土话一个字,我就上吊了!这很显然是阿劳卡尼亚语嘛!”
“不对!”格雷那凡勋爵说道,“我敢肯定这个人是用西班牙语回答您的。”
为了证明这一说法他又转身对巴塔哥尼亚人说:“您是说西班牙语吗?”他用仅会的西班牙语问。
帕噶乃尔由诧异变得目瞪口呆了,少校和格雷那凡勋爵则用眼角互相看了看,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嘿!无所不知的朋友,”少校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该不是您那马大哈的老毛病又犯了吧?您都可以对马大哈病申请专利啦!”
“什么呀!”地理学家侧耳听着,应声道。
“可是这巴塔哥尼亚人讲的明明就是西班牙语呀……”
“是这样的吗?”
“就是啊!难道是您不经意间学了另一种语言,却自以为是学了……”
麦克·纳布鲁斯的话还没说完,学者就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哦”了一声把他的话打断了。“少校,您这也太离谱了点吧!”帕噶乃尔用相当生硬的语气说道。
“不管怎么说,事实上确实是您听不懂他的话而他也不明白您的话。”麦克·纳布鲁斯回答他说。
“我听不懂他的话,完全就是因为他说的不好!”地理学家反驳说,他自大的毛病让他完全不愿正视少校的话。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说得不好,是因为您听不懂!”麦克·纳布鲁斯不露声色地讽刺道。
“麦克·纳布鲁斯,”格雷那凡勋爵也插进来说,“您的假设是不成立的。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即使再怎么粗心大意,也不会马大哈到把两种不相干的语言混淆起来呀!”
“好吧!我亲爱的爱特尔华,还是您的说法更合适,我的好帕噶乃尔,您解释解释这里发生的无法交流的事吧。”
“我一点也不需要解释,”帕噶乃尔答道,“让我来用事实说话。这就是我天天练习西班牙语难点的书!少校,您仔细瞧瞧这本书,我看您还服不服气!”说罢,帕噶乃尔开始在他那些数不清的衣服口袋翻找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本极其破旧的书交给少校,脸上一副相当自信的表情。
少校接过书本,认真查看起来,一边他问:“嘿,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是《路西亚颂歌》,”帕噶乃尔回答说,“是一本令人赞美的史诗,这本书……”他试图更多地把这本了不起的书称颂一番,可勋爵却把他的话打断了。
“《路西亚颂歌》!”格雷那凡勋爵有些吃惊地叫道。
“正是,我的朋友,《路西亚颂歌》,作者是伟大诗人卡莫安斯,完全正确。”
“卡莫安斯,”格雷那凡勋爵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是,卡莫安斯是葡萄牙人呀!原来六个月来,是葡萄牙语在教您学习西班牙语啊?”
“天啊!卡莫安斯!《路西亚颂歌》!葡萄牙语!……”帕噶乃尔再也无法说下去了。他感觉到眼镜下面的眼睛直发花,他的耳边突然爆发出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狂笑。原来伙伴们都围在他身边呢!
那个不明所以的巴塔哥尼亚人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他在耐心地等待有人向他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起来奇怪的情况。
“啊!我这精神失常的人啊!疯子!”帕噶乃尔终于说话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这随意胡编的故事岂不是很像吗?我怎么会干这样的蠢事呢,我这是在混淆语言啊,简直是重蹈巴贝尔的覆辙呀!啊!朋友们!朋友们!我试图去印度,却来到了智利!我想学习西班牙语,却学会了葡萄牙语!这也太不像话了!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扔香烟时,会把自己扔出窗外!”听见帕噶乃尔如此说所遭遇的倒霉事,再瞧瞧他那副滑稽的沮丧模样,谁都会忍俊不禁。
“笑吧,朋友们!”他一再说,“你们就尽情地笑吧!你们笑我,还赶不上我自己对自己的嘲笑呢!”他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从来没有一个学者这样笑过。
少校却说:“我们没有翻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噢!您也别为这事儿懊恼!”帕噶乃尔说道,“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太过相似,所以我才搞混了,但我也可以用这种相似之处来迅速弥补我的过错。要不了多久,我定能用这可敬的巴塔哥尼亚人所熟悉的语言来向他道谢。”帕噶乃尔说得没错,很快他便可以同那个土著人沟通了。他甚至打听到,这巴塔哥尼亚人的名字是塔尔卡夫,在阿劳卡尼亚语里,这个字是“雷鸣”的意思。这个青年土著人得到这样的绰号,无疑是源于他卓越的用枪能力。
不过,令格雷那凡勋爵感到幸运的是,这位巴塔哥尼亚人是个职业向导,而且是潘帕斯草原的向导。大家坚信和他的邂逅一定是天意,这种神意似乎已经使他们看到救援行动有了圆满完成的雏形,没有人再怀疑格兰特船长是否一定会得救了。这时,旅行成员和巴塔哥尼亚人都围绕在小罗伯特身边。孩子一见土著人便向他伸出手臂,塔尔卡夫默默地把手放到他的头上,他全面而又细致地检查了孩子。紧接着,他微微一笑,跑到河边去采了几把野芹菜,用来揉搓孩子的身子。他的按摩是那样地轻柔细腻,活力逐渐回到了孩子身上,很明显,接下来只要几个钟头的休息就足以让他恢复健康。
于是,大家决定当天和当夜都在野地里宿营。此外,还有两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饮食问题和运输问题。尽管粮食和骡子都很缺乏,所幸还有塔尔卡夫和他们在一起。这位向导的工作就是沿着巴塔哥尼亚边境引导旅行者,不仅如此,这位向导还是当地最聪明的“巴卡诺”之一,他还负责帮助格雷那凡勋爵一行人找到所缺少的一切。他自告奋勇带大家去土著人称作“托德利亚”的集市,这集市跟他们所在的地方仅有四英里的距离,在那里可以弄到这次出征所需的一切东西。他靠着手势与西班牙语艰难地表达,好在迷糊的帕噶乃尔总算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大家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格雷那凡勋爵和他的学者朋友立即告别同伴们,在巴塔哥尼亚人的带领下,踏上了寻找补给的道路。
他们疾步走了整整一个半钟头,为了跟上巨人塔尔卡夫,他们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走。安第斯山脉这个地区的风景十分优美,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水草丰美的牧场一个接着一个,在这里养活十万头牛羊是毫不困难的事儿。原野上河流众多,许多宽阔的池塘像宝石一样镶嵌其间,使这里拥有了一片片如翡翠般绿油油的土地。
无数的鸵鸟在藤蔓间跳跃,黑头天鹅在池塘里任意嬉戏,两者你争我斗,抢夺水域的控制权。鸟儿的王国虽然璀璨夺目,却也是喧闹异常,而且它们种类繁多,五颜六色。当地人叫作“伊萨卡”的一种有浅灰色羽毛或带白条纹的美丽斑鸠和略带黄色的红雀们在树枝间不停地飞来飞去,如同移动的鲜花。信鸽嗖地穿过天空,一群群麻雀、“喜歌乐”雀、“琴歌乐”雀和“孟吉塔”展翅飞翔在空中,互相追逐,使空中的叽喳声组成了一首美妙的乐曲。
作为一个地理学家,帕噶乃尔忍不住一路走,一路赞叹。只听见他不停地感叹、惊呼,这让那巴塔哥尼亚人感到十分诧异。因为这些让人惊讶的景象,在他眼里再自然不过了。我们这位学者深感满足,他认为陪格雷那凡勋爵走了这段路没有遗憾,更没有像从前那样埋怨走路的时间太长,他觉得只不过走了几步,印第安人的宿营地已经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这“托德利亚”在安第斯山脉的两条山梁分支紧夹着的一个山谷深处。在那里居住着三十来个当地游牧土著人,他们住的小屋是树枝编成的,放牧着大群的奶牛、水牛、绵羊和马匹。他们长年在一个个牧场之间往来,总能为他们的四蹄宾客找到丰盛的美餐。
这些牧民是由奥卡人、佩环什人、阿劳卡尼亚人的混血儿组成,外界把他们统称为安第斯秘鲁人。他们的皮肤呈橄榄色,个头中等,体格粗壮,有着低低的额头,鹅蛋般的脸庞,薄薄的嘴唇,高高的颧骨。他们的轮廓看起来有些像女人,面部表情冷淡,人种学家一看便知道他们一定是混血儿。总而言之,他们并不是些好相处的土人,但格雷那凡勋爵看中的是他们的牲畜,而并非他们本人,只要他们有牛有马,其他的一切都好说了。
塔尔卡夫负责谈判买卖,交易很快就成功了。最终,格雷那凡勋爵用二十盎司金子的高昂价格换了七匹鞍辔齐备的阿根廷小马、几口袋米、一百来斤干肉,还有几个盛水的羊皮袋。其实印第安人更愿意要朗姆酒或葡萄酒,可既然没有酒,金子也是一样的,他们也知道黄金的价值。格雷那凡本想再买一匹马供巴塔哥尼亚人使用,但这位向导表示没有必要。
成交之后,格雷那凡勋爵辞别了被帕噶乃尔称为“供应商”的人们,不到半个钟头一行人便赶回了宿营地。见他们回来,大家高兴极了,格雷那凡勋爵明白,这么热烈的欢迎其实不是给他本人的,事实上是给他带回来的给养和坐骑。
大家津津有味地饱餐了一顿,连小罗伯特也吃了一点,他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天剩余的时间里,大家美美地休息了一番。其间不免闲聊起来,谈到当时吃不到的美食,也讲到邓肯号,还有约翰·孟格尔和他勇敢的船员,当然还有格兰特船长,也许他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呢。
至于帕噶乃尔,他正紧紧追随着印第安人,简直成了塔尔卡夫的影子。能亲眼看见一个地地道道的巴塔哥尼亚人,是他最大的收获了。在这个巨人身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侏儒,这个巴塔哥尼亚人的身材几乎可以同古罗马皇帝马克西米相媲美了,也足以与学者冯·德·布洛克见过的那位刚果人匹敌,他居然有八尺之高!另外,他还不厌其烦地用他并不成熟的西班牙语去打搅这位举止严肃的印第安人,而这个向导也总是耐心地随他说下去。我们的地理学家这次可是在没有书的条件下学一门语言,只听见他成天利用下巴、喉咙和舌头高声练习每个词的发音,这次总算有一个让他学到真正的西班牙语的机会了。
“如果我的语调不好,那一定不是我的错,请千万别怪我!”他经常对少校说,“谁会料到,教我学西班牙语竟然是一位巴塔哥尼亚人呢?真是世事难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