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横穿智利
格雷那凡勋爵所组建的旅行队是由六个成人和一个孩子组成的。骡夫头子是在当地居住二十年并取得智利国籍的英国人。他的生意是把骡子租给旅行的人并为租用骡子人的当向导,带领他们穿行于科迪勒拉山脉的各个通道。接着,他再把那些旅人转手交到某个被称为“巴卡诺”的熟悉潘帕斯草原道路的阿根廷向导手里。多年的海外生活并没有使这位英国人把母语忘记到不能和旅客们交谈的程度,骡子及印第安人并没有使他忘记自己的根本。正因为这样,格雷那凡勋爵便乐于利用这种既可以表达他的意愿,又能让对方执行命令的方便——此时雅克·帕噶乃尔所学的西班牙语还没有被任何一个当地人理解。
智利当地人管骡夫头子叫“卡塔帕子”,这位“卡塔帕子”雇了两个土生土长的牧工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儿加入他的行列。牧工负责照看驮队员行李的骡子,小孩儿则骑着母马“玛德琳娜”走在前头带路,母马脖子上系着小铃铛用来领路,为跟在后面的十头骡子提供方便。旅客骑了七头骡子,“卡塔帕子”骑了一头,其余两头则驮着几卷布匹和给养,用布匹来讨好草原上土著部落的酋长,这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就可以避免了。牧工们则更习惯于步行。从安全性和骡队的正规性来看,这次横穿南美大陆的活动可以说已经具备了最好的条件。
这次穿越安第斯山脉的旅行并不普通,所以强壮的骡子是他们必选的装备,这类骡子中最好的品种产自阿根廷。不过这些优良的牲畜在智利发育进化成了比原种更优秀的品种,它们不仅不挑食,而且一天只饮一次水,八小时就可以轻松走完十里路,驮十四厄罗伯的重量从来就不是困难的事情。
可怜的是没有一家旅店坐落在这条连接两大洋的路上,过路人吃的全是拌辣椒的米饭、风干的肉以及沿路有可能猎到的野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最多里面再加几滴朗姆酒。好在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朗姆酒,装在一种叫作“喜福乐”的牛角里。
另外,需要小心的是不可滥用带酒精的饮料,这种地区的人有着特别容易兴奋的神经系统,含酒精的饮料很容易带来麻烦。至于睡觉的铺盖则装在一种叫“瑞卡多”的本地产的马鞍里。这种马鞍是用“陪良”制作的,所谓“陪良”,是指一面留着羊毛另一面割光的羊皮,系马鞍的是非常漂亮的绣花宽带子。旅客们夜里裹在这样暖和的被褥里,就能够抵御严寒,睡个好觉。
格雷那凡勋爵是一个善于旅行而且很容易入乡随俗的人,早前他已经为自己和同伴们准备了智利的民族服装。帕噶乃尔和罗伯特——两个人,身高是他俩唯一的差距——他俩把头套进民族服装,把脚伸进靴子里时,立马乐得心花怒放。原来这所谓的民族服装就是苏格兰格子花呢做成的大氅,只不过在中间开了一个洞,当地人给这种大氅起了个名字叫“蓬鞘”,靴子是小马驹的后腿皮做的。最耀眼的是他们的坐骑:身上配着豪华鞍辔的母骡子!它嘴里含着阿拉伯式嚼子,鞭子使用的是皮革质地的长缰绳,连络头都有金属装饰,还有一对用来装当日口粮的色彩鲜艳的棉布褡裢,土话叫作“阿尔佛加”。
帕噶乃尔是一个经常粗心大意的人,在上他那匹优秀的骡子时,有三四次险些掉下来。跨上马鞍后,他仍旧把他永不离身的望远镜斜挎着,不过双脚倒是记得紧紧蹬住了马镫。坐定后,他便放心地任由聪明的坐骑前进了,所幸那母骡子还没有令他失望。小罗伯特可不一样,一跨上坐骑他便立刻显示出他那即将成为优秀骑手的过人禀赋。
探险队出发了。当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尽管艳阳当空,但海上阵阵微风一洗平日的灼热,让大家倍感凉爽。这队人沿着塔尔卡瓦诺崎岖海湾的海岸快速前行,大家希望能及早到达南边三十英里处的三十七度线在南美洲的陆地终点。
第一天,大家在长着干枯芦苇的沼泽中急速穿行着。旅行队员相互之间并不交流,那伤感的一幕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他们隐约还能看见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邓肯号冒出的轻烟,但没有人想说话,除了帕噶乃尔。这位好学的地理学家正在自言自语地用西班牙语提出问题,再用这种新学的语言作答,试图用这种方式进一步提高自己的西班牙语水平。
和大家一样,那位“卡塔帕子”也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甚至连他的职业也没能让他变得爱说话。他对他雇来的牧工们也不怎么说话,而那些牧工都是专家,他们对自己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了然于胸。假如某头骡子停步不走了,他们就用喉音尖叫一声,示意它快走,如果叫一声还不够,他们又会想到新办法,就是用力朝畜生扔一块小石头以制服母骡的犟劲儿。万一马鞍的肚带松了,或者缰绳滑脱了,牧工们会在第一时间脱掉自己的大氅,用大氅蒙住母骡的头,等肚带系紧或缰绳重新套上,就拉着骡子立即往前走。
骡夫们习惯每天在早上八点用完餐后出发。上路后便不会停下,直到日落时分,也就是下午四点钟才歇息。格雷那凡勋爵一行也尊重他们的这个习惯。可是,说来也巧,这天当骡夫头子发出信号让大家休息时,大家正好到了阿劳科城,这是个位于海湾的南端还没有完全脱离太平洋浪花起伏的城市。从这里往西再走二十来英里,一直到卡内罗湾,才算是找到三十七度在南美洲的尽头。
格雷那凡勋爵一行人的足踪已经遍布这里的海岸线,然而他们并没有遇见沉船事故留下的任何痕迹或者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看来,探寻已经变得徒劳无功,因此格雷那凡勋爵决定把阿劳科城作为再次寻访的出发点。从这里开始,取道东边,并严格按照直线前进。于是一行人随即进城,准备在城里过夜。他们在一家客栈的院子里安顿下来,这家客栈一点也不舒适,客房条件极其简陋。
阿劳科是阿劳卡尼亚的首都,长一百五十里尔,宽三十里尔。在这个国家里居住的差不多都是毛鲁什人,他们是诗人爱尔西亚歌颂过的智利民族的一支,这是一个强悍而骄傲的民族,也是南、北美洲唯一没有受过外族统治的民族。换句话说,阿劳科虽然昔日曾归属过西班牙人,但它的市民从来没有屈服过。他们当年怎样抵抗西班牙人,如今就怎样抵抗智利的入侵,而且他们独立的旗帜——蓝底白星旗——至今还高高飘扬在为保护整座城市而设防的山冈上。
当别人在准备晚饭的时候,格雷那凡勋爵、帕噶乃尔和“卡塔帕子”在房舍间散步。除了一座教堂以及一些原天主教圣方济修道院的遗址,这里并没有什么地方值得好奇的。格雷那凡勋爵曾试图搜集一些有关沉船的消息,可总得到令人失望的结果。最令帕噶乃尔感到绝望的是,根本没人听懂他说的话。本地居民说的是阿劳卡尼亚语,而这个语言又是从此地到麦哲伦海峡都通用的母语,因此他学的那点西班牙语也就跟他所学的希伯来语一样毫无用武之地。于是,耳朵用不上,他唯一可利用的便是眼睛了。
尽管如此,他仍然体验到一种学者独有的乐趣,那就是仔细观察在他面前走过的各式各样的毛鲁什人。他们共同的特征是男人身材魁梧,脸庞扁平,他们拥有古铜色的皮肤,毫不轻信的眼神,下巴不留胡须,又黑又长的头发里隐藏着一个宽大的脑袋。从表面上看,他们酷似昔日专门从事打仗的男人,历史上这类男人成天游手好闲,仿佛是太平盛世的战士。可他们的妻子既可怜又勇敢,这些女人们努力从事家庭的笨重劳动,为她们的男人们洗马匹、擦枪支、牧羊狩猎、耕田种地。除了这些繁重任务之外,还要挤出时间制作松绿石色的“蓬鞘”,一副“蓬鞘”需要两年时间才能制作完成,可每副都能换回一百美元。
总结起来,这些毛鲁什人构成的是一个风俗野蛮的、不值得大家关心的民族。人类的种种毛病在他们身上都有所体现,但他们有一个唯一的美德就是热爱独立。“真是些斯巴达人啊!”帕噶乃尔散步回来,坐下吃晚饭的时候一再地赞扬。
众人认为这位可敬的学者有点过分夸张,但他却补充道,在参观阿劳科城时,他的心一直不由自主狂跳着,这么一说,大家更没法理解他的想法了。少校问他这突如其来的“狂跳”原因何在。他回答说,这激动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的一位同胞曾是阿劳卡尼亚的国君。少校请他说说这位国君的名字,雅克·帕噶乃尔立即自豪地说出了德·陶南先生的名字。那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留着满脸胡子,他原是佩里格地方的律师,后来当了阿劳卡尼亚国王,又被那一班下台的国王斥为“纯粹的忘恩负义的行为”把他从宝座上赶了下来。不过少校一想到那个律师被赶下国王宝座的情景就禁不住笑了,帕噶乃尔却有些恼了说,也许一个律师当好国王不比一个国王当好律师更容易呢。听他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起劲了,于是,大家提议为阿劳卡尼亚国王奥莱里·安东尼一世的健康干杯,每人都喝了几滴“齐恰”。片刻之后,旅客们在自己的“蓬鞘”里酣然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母骡玛德琳娜在前面开路,牧工殿后,旅行小队起程继续沿南纬三十七度线往东走去。他们穿过阿劳卡尼亚肥沃的领土,这一带盛产葡萄,羊群遍野,但接踵而至的却是逐渐深广的寂寥。大约每隔一英里才能看见一座“拉斯翠多尔”的小茅屋,“拉斯翠多尔”这个名字指的是驰名美洲大陆的印第安驯马人。有时候偶然可以看到某个废弃的驿站,这些废墟现在已经成了在平原上游荡的土著人躲避风雨的地方。在这一天的旅途中,有两条河挡住了旅行者们前行的脚步,一条叫图巴尔河,另一条叫拉克河,好在“卡塔帕子”总能发现可以涉水渡河的地方。这时,安第斯山脉已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一个个圆圆的山顶影影绰绰,尖尖的山峰向北边绵延不绝。这个山脉构成了新大陆的巨型山脊,天边显出的那一段大概还只是冰山一角。
走了三十五英里之后,四点钟,大家在原野上找到一丛巨大的爱神木歇息。卸下了笼头的母骡们开始分散开去,开始享受那草原上丰厚的野草。各人的褡裢里都有他们的米饭和干肉,夜里只要把“陪良”铺在地上,就可以得到一张安慰的床。旅行者们就可以在这临时的床铺上休息了,而牧工和“卡塔帕子”就没有这样好命了,他们还得轮班守夜。
天气变得越发爽朗宜人,所有的旅行者,包括小罗伯特,大家都身体健康,总之,这次出行可谓一帆风顺。既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就必须乘胜追击,这就好比得意的赌客“趁好手气博一把”,大家一致赞同这个观点。于是,在第二天的行程里,队伍加速前行了。他们顺利地渡过了拜尔急流,晚上,便在隔开西班牙智利和独立智利的比奥河岸边歇息,这时,格雷那凡勋爵一行已经又往前走了三十五英里了。地理情况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沃野百里,盛产孤挺花、木本紫罗兰、黄花仙人掌和曼陀罗。还有些兽类动物,比如豹猫,蜷缩着身子藏在矮树丛里。禽类动物就只有一只鹭鸶、一只孤零零的猫头鹰和几只逃避鹞鹰魔爪的黄雀和鹛鹏,不过却很少见到本地的土著人。偶尔能见几个被通称为“瓜索”的青年骑着马像影子似的一晃而过,他们是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总是赤脚蹬在奇大无比的马刺里,马刺把坐骑刺得惨不忍睹。
一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打听消息就更不用说了。格雷那凡勋爵因此打定主意不在此地继续查下去,他琢磨,格兰特船长既然做了印第安人的俘虏,那么他肯定早就被那些人带到安第斯山脉那边去了。恐怕,寻访活动只有在潘帕斯草原才会有结果,而在这里,在山这边是不会有任何消息的。现在需要的是耐心,必须一直前进,耐着性子,一直走下去。
17日那天,按往常的时刻他们又出发了,队列的顺序照旧。但让小罗伯特保持这个顺序是最大的麻烦,因为当这个年轻人劲头一来就老超过玛德琳娜,让他的骡子苦不堪言。不过,只要格雷那凡勋爵厉声一呼,他就会自觉地回到原位。
地势变得起伏不平起来,几道土岗子预示着前面将要到来的崎岖山路。河流也逐渐多了起来,河水都顺着曲折的山坡时而湍急时而舒缓。帕噶乃尔常常研究他的地图,当某一条溪流被地图漏画了(而且这种情况还经常发生),他那属于地理学家的热血便在血管里沸腾起来,这样一副模样真让人感到既亲切又好玩。
“如果一条溪流没有名字,”他常说,“就等于它没有身份证。那么从地理学法规的角度来看,它就不存在。”因此,他毫无拘束地任意给那些无名的溪流命名,并把他取的名字写在地图上,用他刚刚学到的西班牙语形容。“这语言是多么美妙呀!”他赞叹道,“这样丰满响亮的语言简直是金属铸成的,我敢肯定,给这语言划分成分的话有七成八是铜,二成二是锡,多么美妙的语言啊!”
格雷那凡勋爵便问他:“您的西班牙语应该进步很多吧?”
“那是当然!亲爱的爵士!啊!要没有语调问题就更完美了!可惜语调上还有些问题!”
在没有解决语调问题之前,帕噶乃尔一路上拼命练习发音中的难点,把嗓子都练哑了,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忘记用地理学的眼光对周围做出地理学的观察和评论。与他的西班牙语恰恰相反的是,在这方面,在这个领域,他可以一枝独秀,笑傲群雄。每当格雷那凡勋爵向“卡塔帕子”打听本地有什么特点时,他这位学者同伴总会抢在向导的前头作答。“卡塔帕子”不由得愣愣地看着他,为他的博学而惊讶!
就在那天十点钟左右,前面忽然出现一条道路穿过他们一直顺着走的路线。格雷那凡勋爵想要知道这条道路的名称,当然,又是这位雅克·帕噶乃尔出来回答:“一看就知道是云贝尔到洛杉矶的公路。”
格雷那凡勋爵看看“卡塔帕子”。“您说得对。”向导答道。
向导转向地理学家,问道:“那么您是曾经到这里来过吗?”“当然啦!”帕噶乃尔煞有介事地说。“也是骑骡子走的吗?”“不是,坐在安乐椅上来的。”
“卡塔帕子”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见他耸耸肩便回到他骡队头儿的位置上去了。
傍晚五点时分,骡队头儿选择在一个不算深的峡谷里停了下来,这里距洛亚小城北边只有几英里。当天夜里,旅行队伍的成员便在这山岭脚下露营,科迪勒拉山脉最低的山峦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