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生百态
福建是最后一个高地。虽然南狄手上有和亲王赐予的大红袍母树茶,但这款茶就是应家焙制的,未必能战胜应家手中的茶,所以他带着一众打手杀气腾腾地奔赴泉州,依仗的并不是茶,而是和亲王的手谕。这大半年来他走遍举国重镇畅通无阻,凭的就是这封请地方官府协助的手谕。
带着必胜的信心意气风发地来到建宁府,南狄烦请衙役通禀后,站在府衙前的空地上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的官爷不如朱高会享受,府衙规模小了一半,屋舍花园也不够气派。他本以为衙役进去通禀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出来见他,但他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人出来,甚至刚才进去的衙役都不见了。正觉有异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衙役出来要将门关上。
他赶紧伸手顶住门,“哎……官爷,我是苏州来的,苏州南家茶庄的,想到这儿来开一家分号,所以专程前来拜见知府大人。”
“现在是集议时间,知府大人没空。我说你来开茶庄直接盘下铺子开张便是,找知府干嘛?”
“啊?”南狄压住火气淡声说:“我有和亲王的手谕。”
衙役愣了一下,转身又进去了。
没过多久,余秋鹏打着哈欠出来了。
南狄朝余秋鹏作了个揖说:“在下苏州南家茶庄的南狄,想要到贵地开家分号,在下带来了和亲王的手谕,想请知府大人帮忙召集建宁府的茶庄掌柜集议一番。”
余秋鹏又打了个哈欠,“知道你认识和亲王!我说你做生意就做生意,别把他扯进来,你把他扯进来,这不是让我们为难吗?你不扯他,咱们公事公办不就成了,多简单。”
南狄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小小的从四品居然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南狄本想发作,但从商多年,他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所以忍住气笑呵呵地又作了个揖,“在下是要跟应家茶庄斗茶,想请官府作个见证。”
余秋鹏摆摆手,“哎!斗茶这种事建宁府天天都有,官府不管。你只管去斗就是了。”
余秋鹏说完转身就走,南狄在后面连叫了几声他都不理。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见到。南狄思来想去,最后决定直接到应家去挑战。
第二天他带着大队人马来到应家茶庄时,茶庄居然没营业,拍了半天门才有一个伙计打着哈欠出来开门。“啥事?”伙计的好梦被打扰了,语气明显不悦。
南狄本想让人把这个伙计打一顿,但他忍住了,应家茶庄到底天下第二,面子还是要给的。
“我是南家茶庄的南狄,今天是来邀应大掌柜斗茶的,这是我的拜帖。”南狄递上拜帖。
伙计的眼睛总算是全部睁开了,“哟!你就是南大掌柜的?长得挺斯文的嘛!哎,你拿下天下第一茶庄后赚了不少银子吧?”
南狄无名火起,这个小伙计懂不懂规矩?
“哎!说起来还是你会做生意,拿下第一茶庄后开了好多分号,我们掌柜的就不行了,他居然说第一茶庄有什么用?又不能换酒喝,谁要那玩艺儿呀!”
“你……你们……”
伙计兴致勃勃地说:“你来斗茶是想拿走应家茶庄吗?掌柜的说了,不用斗,你拿洞庭山的一块茶田来换就可以了,房契他就搁在柜上,等着你来拿。”
“……洞庭山?”
“对!掌柜的觉得那是个宝地,有点兴趣。噢,掌柜的还说如果你不愿意拿茶田来换也可以,那他就也让你在茶庄里摆卖碧螺春。不过我可跟你说明白了,应家茶庄只在出口贸易季节才开门,平时都是关着的,就我一个人守铺子,没人帮你卖茶。”
就像握紧拳头奋力一击却打在棉花上一样,南狄无语凝咽,这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但他还是果断离开,不正面交锋是最好的结局。
“那就替我谢谢应大掌柜,改天我会派伙计来商谈。”
“来呗!”
“那……应家茶商帮下边的茶庄呢?他们怎么样?”
“我们福建人都好说话,”伙计一指院中的一堆竹竿和屋角的一堆旗子,“哪,我们应家已经做好你们茶庄的旗子了,他们听说后也托我们一块订做,说统一样式挂起来也好看。只要我们一挂,他们就会来领旗子挂上的,放心吧!啊……”伙计捂着嘴又打了个大哈欠。
这段话让南狄听得阵阵心惊,原来陆寻怀疑应家茶庄少报销售数据,但两度深入福建,从末端倒查得到的数据均基本吻和,陆寻就认了,而南狄更愿意相信有利于自己的结局,所以他也信了。现在他亲眼所见,应家并未号召,但福建的茶庄俱紧紧跟随,说明福建茶业界是铁板一块,要对陆寻这样的茶学家报小数据,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想着这段时间他仗着和亲王的手谕和各地方官府的支持,拳打脚踢打出来的天下第一大茶商帮,他觉得阵阵发寒,如果应家要抢他的名号,他是抵挡不住的!
南狄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茶庄前边的榕树下有一黑衣青年坐在白马上,英挺明俊,卓尔不凡,意态潇洒,而这人看着他的眼神有淡淡的讽刺,淡淡的不屑,那眼神让南狄感觉如芒在背,如梗在喉。
那个伙计也看到了黑衣青年,一路小跑着冲过来牵马。
“三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三少爷……应安?
“外边的事情结束就回来了。今年的秋季铁观音比赛,我们应家是观音王吗?”
“那肯定是呀!”
“谁做的茶?”
“二少爷做的。”
“噢,给我拿半斤吧!我尝尝。”
“我这就给您包去。”
南狄刚想过来相见,应安就策马避到一边,南狄咽了咽唾沫悻悻地走了。
广州的外贸交易季结束,应安回泉州探望父母。这一次外出增长了不少见识,看着南狄为了抢占国内市场,官商勾结,不择手段地压迫同行,应安就觉得不齿。海外市场何其广阔,为何不把眼光放远点,用茶叶品质征服海外茶客,而是对同胞苦苦相逼。南狄这人就如他做的碧螺春一样,不过尔尔。
应安回到泉州不久,福建所有的茶庄都在大门边挂上了南家茶庄的旗子,允许南家碧螺春入场销售,但福建茶客素来喜爱武夷茶,所以旗子虽挂得热闹,但问津者却寥寥无几,给南狄一种这一趟白来了的感觉。
半个月后在应家别苑,应家茶商帮召开了一次全体集议,应安带回来大量订单,需要安排茶叶种植和焙制事宜,所以请下属茶庄根据自家茶田的适种茶树情况,上报预供应出口外贸的优质茶叶数量并分派任务。别苑里面热热闹闹,应家的小掌柜和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全福建的大茶庄同时关门歇业,南狄的手下不管怎么问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送进各大茶庄的南家茶也被迫进入停止销售状态。南狄耐着性子等了十天,终于等到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营业,但重新营业者不到三分之一,不知道剩下的都去哪儿了?南狄的一个手下颇为伶俐,跟踪了几个茶庄掌柜后发现他们都带人下茶田去了,反复套问多次总算是查明,应家茶商帮的下属茶庄明年的好茶被洋商全部包断,他们得先满足洋商的需求,至于南家,他们暂且管不着了。南狄急忙去官府求助,想要找茶庄掌柜拿回已进入各网点的碧螺春,撤回苏州销售,但余秋鹏根本不见他,弄得他只好派自己的手下四处去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回一半,绿茶不耐留,今年福建的生意眼见是亏定了。
在福建铩羽而归,让南狄对应家茶庄有了深刻的认识,他虽然将南家茶庄的旗号插遍福建,看似抢占了应家的固有市场,但还不如不插!看来陆寻得到的数据只是应家茶庄国内市场的销售数据,只要加上海外销量,天下第一茶庄的名号随时可能易主。南狄打了一个寒噤,如果和亲王没有入股南家茶庄他还可以当一个纯粹的茶人,现在官商一体,为拿下第一大茶商帮他又制造冤狱,逼迫茶庄加入,如果他退,丢掉的就不是名誉了,很可能还有性命。令人暴躁的是面对这种境况他完全的无能为力,只能瞒一时算一时!
南冰玲逃跑了!嫡福晋和亲王正在商谈今年要给太后献什么寿礼的时候,王志喜急急忙忙来报:三天不见南格格出门,他不放心就命人破门而入,发现南格格不见了。和亲王大吃一惊,立即唤来侍卫首领派人分头去追,又命王志喜去查有没有谁帮助或者看到南冰玲逃跑。当他吩咐完这一系列事情转回头对上了嫡福晋幽怨的眼神。
“不过是一个侍妾跑了,王爷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妾身再为王爷典一个回来便是了。”
和亲王突然醒悟,这件事是她在背后捣的鬼!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南冰玲怎么可能出得了府门?和亲王冷声喝道:“王志喜,去把嫡福晋的奶嬷嬷和几个陪嫁丫环全部抓起来,先打再审,看看是谁放走了南格格!”
和亲王说完转身就走。被吓愣了的嫡福晋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追出去。
奶嬷嬷还算硬气,扛了十五下板子没吐口。丫头们却还没开始打就全招了:是嫡福晋让奶嬷嬷放走了南格格。和亲王目光清冷地看向被叫到他书房的嫡福晋。嫡福晋一挺腰杆绷着脸看向前方无人处,她还不信了,不过是放走个侍妾,和亲王还能打她不成?和亲王没打她,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命人把嫡福晋的仆从全都放了。
和亲王权倾朝野,想抓一个孤立无援的侍妾实在是小事一桩。没几天南冰玲就被带回王府。
和亲王歪在榻上闲适地喝着茶,他所有的女人都围坐在他身边,而南冰玲包着头,穿着尼姑的长衫被两个嬷嬷押到和亲王面前。
和亲王笑容和煦,语气温柔,他指了指自己的身边说:“回来了?坐。”
南冰玲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并不动,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和亲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嗯!”了一声。
南冰玲想了想后,走过去坐在榻下。
“怎么不坐上来?”
“坐上去没用,反正也是要被踢下来的。”
和亲王“噗”的一声笑了,“南冰玲你逃出去,是不是想再嫁个男人?”
“那不能够!妾身会为王爷守一辈子活寡!”
和亲王调侃道:“你知道本王死后,你得怎么守寡吗?你得住在家庙里,天天念经祈福,吃萝卜青菜,大门不准出、二门不准迈,跟关在笼子里的鸡一样。那个跟你躲在姑子庙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香的,喝辣的,再斗个小牌,看看大戏是不一样的。”
南冰玲不高兴地问:“王爷,你为什么就不能放我一马呢?我的嫁妆我一样也没带走,这买卖你赚大发了!”
和亲王斜着眼睛看她:“可这是一锤子买卖,没有你,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南家茶庄,年年进账的好处就没有了,算起来还是扣住你划算。”
南冰玲恨声说:“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和亲王无奈地摇摇头,他说:“我听说你嫂子身子骨差,已经不能管事了,所以你的侄女现在还没有定下人家,你哥哥很重视你在王府的身份,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南冰玲先是莫明其妙地转头看着和亲王,接着整个人就愣住了,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和亲王是说如果她再逃跑,那他就会把侄女要进王府顶她的缺,同样能控制南家。届时南家没有她这个出了阁的姑娘,王府没有她这个格格,她将成为弃子,因为她在王府的身份,南狄不肯也不敢收留她。
南冰玲全身发冷,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和亲王,一入候门深似海,而她主动进入樊笼后就无处可逃。
“南冰玲,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和亲王说这句话的时候温柔得像情人的呢喃,但正是这温柔让话里的威胁才显得愈发残忍,南冰玲突然发现自己愚不可及,她居然自以为是的想要夫君宠妾灭妻,托着她直上青云,到头来她不过是一枚主动把命运交到和亲王手上的棋子,和亲王对她只是利用,而她进入王府后要奋斗的并不是富贵荣华,而是——善终!因为和亲王说得很清楚,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活得好或坏,暴毙或善终都由他做主。
南冰玲全身发抖,她无力地低下头,“嗯”了一声。
和亲王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他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你们也听到了,以后多走动,有什么事互相帮衬着点。”
嫡福晋听不懂和亲王的话,在她看来和亲王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南冰玲说出“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这句情人间的誓言,是当众打她的脸,她气得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但敢怒不敢言。
大家纷纷站起来答应。唯有嫡福晋还不甘不愿地坐在原处。和亲王不想当着妾室的面给她难堪,转头看向窗外。妾室们互相递过眼色后,纷纷告辞。
和亲王伸手摸了摸南冰玲的头发,“你也去吧!我得了空就会去看你。”
南冰玲点点头,站起来行了个礼走了。
待他人都退出去后,和亲王才冷冷地说:“墨漓,你是这府里的嫡福晋,为本王照顾好妾室是你的本份,南冰玲出生虽卑贱,但却是闽浙总督郝大人保的媒,你以后要多关照几分,以免影响了本王与郝大人的关系,对朝局不利。”
本王?结发20年,这是弘昼第一次不说“我”而称“本王”,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自从南冰玲入府后,一切都变了。嫡福晋闷闷地“嗯”了一声,朝和亲王福了一福退下了。
在南冰玲终于认清现实的时候,在苏州南府里,宋氏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两年来她的月事一直淋漓不绝,不管吃多少药都不管用,而今她的身子被掏空,来到奈河桥边。
她费力地问守在床边的女儿:“你爹回来了吗?”
“应该快了,哥哥到门口去迎了。”
宋氏这句话问了不到一刻钟南狄就回来了。他这段时间先是在苏州,然后上京城,再从京城出发去福建,再从福建回京城见和亲王,然后回到苏州,真的感觉疲惫了,幸得和亲王对福建的局面没有表现出不满,这也算是个安慰。当然,南狄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是和亲王对杖责南冰玲的补偿,并非满意他的成绩。
宋氏病重的事他早前就听分号的掌柜说了,但他无暇也不想顾及。在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他只想吃顿好的,再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南狄刚走进大门就被儿子一把扯住了。
“干什么?”他怒了。
“爹,我娘,我娘快咽气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南狄愣了一下,“好,你先回去,我这就去看她。”
进入中庭他站在路口想了想最后还是往自己的书房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跟在他身后的管家,“去给我做几个小菜,再让人给我烧水洗澡。”
管家答应一声去了。不久饭菜送过来,南狄独自用餐,吃饱后又悠闲地喝了一杯茶,这才去洗澡。泡在温暖的水里,南狄通体舒泰,这时他才想起儿子刚才说的话。他和宋氏是少年夫妻,二人同岁,宋氏快咽气了……不会的,他摇摇头,她病了好几年了,经常说快咽气了,但一次也没咽。他滑进更深的水里,舒服地打起盹来。
宋氏躺在床上,像握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握住女儿的手。
“你爹……还没有回来吗?”
南小姐带着哭腔说:“……还没……”
宋氏毫无光彩的眼眸更加黯淡了,两颊深深的凹进去,嘴唇苍白且皲裂,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我要走了……真想见见他……”
南小姐手捂着嘴哭泣,“快到了,快了。”
此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他来叫屋里的一个丫头:“翡翠,你去把大爷的衣服熨熨,一会儿大爷泡完澡要穿的。”
大爷?宋氏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两行热泪从她本已干涸的眼中流出来,她转过头去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南小姐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声来。
没多久,一声“娘”的惨叫传出宋氏的房间,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南狄正在穿衣服的手顿住了,一时间辩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木然地走到床边坐下,将头埋在膝盖上。他觉得他有几分难过,也觉得自己应该落泪,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下不来。坐了一会儿后,管家上前把一件外袍披在他背上,他转头看到一只黄锦锻绣着缠枝莲的香囊心脏重重地一跳,那是韦清月的贴身之物,是他托韦家的下人偷的……宋氏死了?死了?死了!
宋氏的床前跪满了人,而她干瘦的手像只鸡爪似地伸在床外,虽僵硬但无力,似要抓住什么东西,却无能为力。众人为南狄让出一条道。他走到床边坐下,看了一眼已气绝的结发妻子,真心诚意地落下了两行泪,你死得正是时候,谢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