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追捕
应昱失声了!
这件事是继应安被官府抓走后,又一道劈在应家头顶的惊雷。同情、哀叹、怜悯、无奈、怨天尤人、潜身远祸,各种情绪在应家人身上交杂。在多个郎中均表示应昱因悲痛过度,用嗓过猛,药石无效,不可挽回之后,来看望她的人越来越少。而她大半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清醒的时候极少。
天地一片昏黑,头像被无数小针刺扎,喉咙辣、麻、痛。迷糊间应昱感觉有人将手抚在她的额上叹息一声说:“六安不是我们的家,我们还是带上小十二走吧!”
走?应昱的眼睛“倏”地睁开,她走了,爹爹怎么办?
“小十二!”
应昱被一把抱起,靠进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抱起应昱的人是应远。郭氏看得暗自心惊,孩子大了,懂得男女之情了,以前她希望应远能娶到应昱一直不给他定亲,那时候不知道提点过他多少次,他只把应昱当玩伴和家人。现在三房走到这步田地,这个小子对应昱却上了心,他看着应昱的眼神不是温情脉脉又是什么?这是干什么?郭氏恨不能冲上去把那小子拉开。
“醒了?醒了就好。”
应昱看到应康模糊的脸,那张脸朝她笑了笑,笑容里有慈悲,有怜惜,有无奈。
郭氏将一碗药递到她面前说:“先把药喝了,我们要离开六安了,明天你跟大伯家的车走,你大哥哥和二哥哥会照顾你啊!”
应平奇怪地看了妻子一眼,不是说好应昱跟他们家的车走,由应远照顾的吗?怎么又推到大哥家去了?但应平不好多说话,应家败落后,二房全指着郭氏的嫁妆度日呢!
应昱瞪大眼睛看着陆续走到她面前的几个叔伯,紧张地摇摇头,用嘴形说出“爹”字。
为着自己女儿死在牢里的事,应泉跟应安生分了,要不是应家被二度抄家,要不是怕了当地官府,他是不会跟着应康他们一起到六安找应安的,现在他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对的,到了六安后应安根本不管他们,他们还是得靠自己活。这下好了,应昱又招惹官府了,应安下狱了。应昱当然想让他们去救她爹,可是他们没那能耐,如果他们有那能耐当初就救自己了,何至于家破人亡,流落六安?应泉摇摇头,转身走了。
应健是同情应安父女的,爹娘不在了,三嫂没了,三哥疯病好转后活得心灰意冷的,往日种种理应一笔勾销,兄弟们更应该抱团才对。可是三房招惹的是巡抚,现在别说三品大员了,就算是个七品芝麻官来为难他们,他们都无力招架。应健叹了一口气,佯装不知道应昱说的是什么,“小十二,一会儿让你四哥帮你收拾一下,别落下东西,落下东西想再回来找就难了。”说完他也走了。
又走了!应昱光着脚跳下床,摇摇晃晃地走到桌子边拿起笔纸写下“救我爹”三个字,然后把纸张摆在地上,“扑咚”一声跪下,以额抵地,无声地哭泣,如果所有人都走了,她爹可怎么办呀!他们刚到六安不久,人生地不熟的,朱高明显是故意冤枉他们的,可是朱高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完全不知道,没有叔伯相助,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官府周旋呀!
这些年应家一直由应安管事,如果应安不在家,则由应康和应平商量着办,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面露难色。应平刚想伸手去扶起应昱,就被郭氏横了一眼,他微弯的身子又直起来。应远一看,直接走到应昱面前两手握住应昱的胳膊想要把她扶起来。郭氏来气了,她恨恨地将药碗扔在桌面上,一把揪住应远的耳朵低声咒骂:“你是不是想逼死你娘?”碗里浓黑的药汁洒出来,酸苦的气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氤氲于每个人的鼻端。药汁还顺着桌子“嗒嗒”地往下滴,淌了一地,流到应昱膝下,也流进了应昱的心里。应平尴尬地清了一下嗓子想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
看着应平离去应昱连忙跪行上前扯住大伯的袍摆无声地哭泣。应康摸着自己的残腿摇摇头,撑着拐杖站起来想走。应昱急了一把抱住应康的双腿,仰起的小脸已泪如雨注。应康挣扎着想要离开,但应昱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腿不放。应康想走,走不掉,想要推开应昱却又不忍心,最后将头抵在拐杖的扶手上久久不肯抬起头来。
“昱儿呀!不是大伯不帮你们,是大伯无能,真的没有办法呀!”
应昱摇摇头,紧紧抱住应康不放。
应康扔掉拐杖将应昱扶起来,哭诉道:“昱儿……我们应家是本份的茶农,八代人没惹过官非呀!可是现在我们家都落到什么田地你也看到了,我这腿也断了,大房连吃饭都困难了,而且大伯真不敢去见官……你就饶了大伯吧!”
应昱仍不死心,她走到桌子前,拿起笔写到:“那我爹怎么办?”
可是在她写完字举在手上的时候,屋里已经没人了。
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小院之中却凄清冷寂,一凉如秋。应昱独自坐在院里,她没有哭,因为她更深刻地领悟了静怡道长说的那句话: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你哭死过去,也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收捡残局。明天她就要去寻好的郎中把嗓子治好了,回来救爹爹。她不知道前方等着她的是什么,但现在她和爹爹只剩下彼此,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得闯,实在不行她就请求和爹爹一起坐牢,反正她不会离开爹爹。
“小十二,开门,是哥!”
小院门外传来应远的声音,应昱静坐在院内无动于衷,爹爹被诬为白莲教的人,救爹爹很有可能被指为同盟,所以二伯娘不愿意应远再跟她作一处。她既是作了最坏的打算,就不拖累四哥了。应昱靠在躺椅上,静静地看着天边的一弯冷月,现在什么也别想,就当自己死过去了,明天!明天从棺材里爬出去,治病!救爹爹!
一道黑影先是攀爬上墙头,再伶俐地跳下来,三步两步就窜到应昱面前轻声叫道:“小十二!”
来人是应远,他看到应昱没醒,便蹲下来打量她。她刚洗过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女装睡在躺椅上,浓密的睫毛在素白的脸上投下阴影,眼里噙着一颗晶莹的泪滴,欲坠不坠,如花照水,我见犹怜。
应远情不自禁地靠近应昱,想要吻掉她眼中的泪,但靠到近处他停住了。
“昱儿,”他轻轻地推了推她。
应昱慢慢地睁开眼睛。
“六安这地方太小,郎中不行。哥打听过了,庐州有好郎中,走,哥带你瞧病去!”
应昱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应平住的方向。
应远温柔地说:“你是我弟弟,照顾你是我的责任。”虽然她是女孩,但私下无人的时候应远总是这么说。应昱大了,他担心她不当他弟弟,就有男女大防了,应昱不再单独跟他玩,三叔更不肯让他接近应昱,唯有一直保持着“兄弟”关系,才能跟应昱靠得最近。
应昱感觉到一股暖意流到心里,用口型说道:“哥,谢谢你,我明天自己去,我能行!”
应远严肃地说:“那不行,庐州那么远,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应昱伸手握住应远的手,用口型提醒他:“我会拖累你们的。”
应远拍着胸膛笑得一脸灿烂,“家里的族谱上没我的名字,你拖累不着我爹娘,你只能拖累我。我让你拖累!”
应昱只觉得鼻子发酸,她把头转到一边。
应远把她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昱儿,你得治病,病好才能救三叔。”
应昱想了一下点点头。
“马车在外边,咱们走?”
应昱站起来,跟应远牵着手走出去,两人赶往庐州。
现在庞承光没有官位了,不过他不在乎,他不会当官,早年间为了过考核关他不得不跟着朱高一起搜刮民财,贿赂上峰,但他不喜欢那种事,所以应家跟南家斗茶,哥哥请他出面把事情闹大争取捅到天子面前,他便答应了。斗茶过后他被罢官了,回到乡下侍奉老母,哥哥倒是在家里置了些田产,但他一身武艺去种田又觉得委屈了,他本想去投奔哥哥,可是应家出事后,哥哥终日忧心无暇顾及许多,他便又回到了朱高身边,成为师爷。
当然,他名为师爷,实为护卫。哥哥看不起朱高的人品,不愿意他长久地呆在朱高身边,于是和十二少买了不少泉州的茶田,等茶叶做起来后希望他跟他们一起干。可是现在茶叶还没来得及做起来,朱高就使坏了。哥哥命他去堵截白莲教的人,绑到朱高面前澄清事实,以洗刷应安父女的清白。教应昱练飞刀的人叫王魁,是白莲教一个分支的头目,这厮自幼习拳棒、臂力过人、颇通医道,还富有谋略,入教后开始“传授咒语,并运气之法”成为白莲教骨干。因王魁性情慷慨,济困扶危,为人治病不受报酬,在乡民中具有很高的威望,有很多人因其未有子女,自愿成为他的义子义女,以报恩德,因此他的团队逐渐壮大。王魁去过一次苏州,被当时身为同知的庞承光追捕过,在打斗中王魁差点成为庞承光的刀下鬼,要不是朱高为了不惹麻烦,对白莲教向来只赶不杀,王魁活不到今天。
庞承光是朱高最信任和依仗的人,而且武艺高强,为人豪爽,所以安徽的官兵都愿意与之结交,他一路摇旗呐喊,沿途衙门的精锐纷纷加入,追随者众。但掩护王魁逃跑的人也越来越多。一队人马逃,一队人马追,一路杀气腾腾。追到琅琊山下河的时候,两只队伍越来越近,庞承光取弓搭箭朝王魁的马屁股射去。马中箭受惊,直立长嘶,四足乱跳,将王魁摔下马背。王魁就地一滚站起来,横刀在胸。追随他的人全都下马,围将上来。
王魁:“庞承光,别以为老子怕你!”
庞承光仰天长笑,从背后抽出刀来策马前行,他的队伍紧跟其后。就在王魁等人以为他要下马一战时,庞承光将刀直接朝王魁飞过去。王魁一惊举刀格开。此时庞承光身后有一支连环弩朝王伦连发六箭,王魁东躲西闪,但还是连中两箭,扑倒在地,血流不止。王魁的队友气得嗷嗷大叫。
“耍阴招?庞承光,你们还要不要脸?”
庞承光把手伸进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里抓出一把东西,然后大叫一声“杀”就朝王魁冲过去。王魁忍痛站起来,两手握刀摆出威武的迎敌姿势,可惜他的英武转瞬就被一片呛鼻辣眼睛的白色灰雾埋葬,他扔下刀疯狂地抹眼睛并惊叫怒骂起来:“庞承光,你这个王八蛋!”
王魁的队友都看清楚了,庞承光这厮挂羊头卖狗肉,挥舞的是刀,攻击的是石灰,一时间骂声四起。王魁闭上眼睛一个劲咳嗽,眼睛火辣刺痛让他恨不能打滚,但他身后站的都是义儿、义女,他不敢丢人,只好硬撑着。
庞承光一挥手,他的队伍一拥而上,跟王魁的人马打起来。庞承光拿出绳子套住王魁的脖子拖着就催马前行。王魁奋力扯着绳子想要挣脱,可是那绳子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搓成了,王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挣脱,任庞承光拖着他跑了十多丈远,拖得他两眼翻白,胸腔内一片火辣辣,就在王魁快昏死过去前,终于有一个人冲过来砍断绳子,架起王魁就走。那群义子义女皆甩开对手冲过来阻挡庞承光。
庞承光策马来追,一边追一边用手上的弓扫打着王魁的人,中招者无数,但断不能打死王魁,这样不仅会引发白莲教的报复,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留王魁一命去证明应家人的清白呢。
王魁眼睛被石灰灼得一片血红,泪水汩汩地流出来,王魁颇通玄黄之术,知道他得赶紧用菜子油来洗眼睛,一旦进了水令石灰沸腾,他的眼睛就废了,可是他的眼泪受石灰刺激自行流出,根本止不住,疼得头皮发麻,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他恨声骂道:“庞承光,你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庞承光调侃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英雄好汉?”说完出其不意地将弓摔出去,准准地砸在救王魁的人的脑袋上,那人登时就晕了过去。
王魁吃了一惊,转身就往反方向跑。庞承光如猫捉耗子不紧不慢地堵住他的去路。
王魁骂道:“庞承光,我不就是打了你哥一顿吗?我当时也不知道那人是你哥!你现在也打回来了,你还想怎样?”
庞承光指着王魁扬声说:“你跑到安徽来撒野我们不抓你,那还吃不吃饭了?是吧,兄弟们?”
庞承光身后的人都大声笑起来。
“至于你打了我哥哥的事,也在今天一并算账,我就不打你两次了吧?”
王魁已经疼得“嘶嘶”地喘气,他忙不迭地求饶,“庞承光,以后我再也不敢到你的地盘搅扰,你放我一马,我王魁日后定当回报。”
王魁失了硬气让他的义子义女们大感失望,这还是他们心目中的义父吗?庞承光一挥手,他带来的人全都停手,但依然围着白莲教众。
庞承光冷冷地说:“王魁,我庞承光恩怨分明,你既已认错,我就给你一个机会。我们按江湖规矩来,只要你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从此后恩怨两清。但若是不能,就乖乖跟我回官府去。”
一个义子慷慨地叫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其同伙一听,也纷纷附和,呐喊助威。
王魁暗自叫苦,他们哪里知道庞承光的厉害?但碍于面子只好答应,心中不由得盘算起脱身之计。
庞承光大喝一声用力一夹马腹举起宝刀就朝王魁杀过去。王魁被这如雷炸响的暴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身就逃,可他还是被马踏中,发出两声惨叫后连续翻滚,直接落到河里,激得水花四溅。此时不远处钓鱼的两个船家先是进入后舱然后消失于水底。
庞承光冲到水边先是看了一眼两艘船,再装模作样的下马朝水里连续叫了几声“王魁”,接着站起来笑骂一声,“跳水逃了,放他一马!收兵回营!”那俩船家是庞承光的暗桩,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们自会逮住王魁,不必管了。
王魁的义子义女均觉丢脸,无一人冲到水边看了究竟,全都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庞承光下令收兵,他身后的官兵均迟疑地望着他。庞承光朝他们眨了眨眼睛,“那些孩子不是白莲教的,他们就是受过王魁的恩惠,来报恩的。”
众人闻言从中间让开一条路,白莲教很麻烦巡抚大人历来只撵不捕,庞承光让放过这些人也正常。
那群年轻人对望几眼后,从中间鱼贯而出。
庞承光在他们身后大声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年轻轻的以后做事情的时候先想想自己的爹娘,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第二天暗桩来告诉庞承光,王魁在滚下河后不知怎么的头撞到水底礁石了,磕死了。问:他们捞起他的尸首,现在怎么办?
死了?庞承光大感意外,这厮长得五大三粗的,居然如此短命?这下麻烦了,朱高的亏应家是吃定了。
庞承光一脸晦气地说:“快扔回河里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