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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命有初衷》:生命中的河流

沂河

我对那些生活在不靠山不靠水的村庄里的孩子,总是禁不住心生怜悯——没有水,看不见山,童心往哪里安放呢?

而我是幸运的。沂河从遥远的山中,从我人生的起点,流进我的生命里。她是我生命中的原血活水。

我的家其实就是河的一部分。涨水时节,水甚至会爬上河岸,冲刷墙基那红红的柳树根须。河水几乎常年都是恬静的,清澈的。到了夜里,沂河会将她特有的水音送至我耳边。那种水音,在世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听到。条件太“苛刻”了——临河的土屋,粗糙的木格窗棂,泛着浓烈土腥味且多年未曾洗过的枕头,三四岁至十多岁的年龄,干瘦的小躯体躺在光光的苇席上,饿着肚子或胃袋里装着一些粗劣的食物,大脑里面则塞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革命口号,还有一位躺在另一张床上虽然年轻却整日气息奄奄的母亲。条件还有许多,只有那些条件都具备了,你才会听见那种声音。那种声音,你能听见吗?水在动,沙在动,河在动,天在动,地在动,我在呼吸,我活着。

沂河知道我童心里的所有委屈和快乐。

沂河沙声地纯粹地歌唱着,奔流,奔流。

那是沂河的众声喧哗的时代,有各种鱼,各种鸟,各种昆虫。河流的母性意义不言自明,故乡的河就更是如此了。不论从哪个方向接近沂河,感受都是一样的:土地越来越平坦,空气越来越柔和湿润,鸡鸣犬吠越来越密集。你听见了水声,看见了宽宽的河床,看见生灵们在河上的狂欢。它们全是沂河母亲抚育的孩子。

1997年春节刚过,我不得不把将要远赴新疆喀什支边的消息,告诉我那顽强活着的母亲。其时母亲正缠绵病榻,她不理解她的儿子何以要抛下她,走那么远那么久。我抚着母亲的病躯,找不出话来安慰她。我走到沂河里,在那里默默地呆了很久,暮色降临时才回到母亲身边。母亲说:“又去河里啦?除了脏水,什么也没有了。我有多少年不去河里了?糊涂了,不知道了。”在沂河边过了一生的母亲,竟有很多年不去抬步就到的沂河了。

母亲的衰病令我伤心,沂河面目全非同样令我伤心。清澈的水流没有了,鱼类几乎绝迹,鸟鸣声难觅,仅存的物种在量上也少多了。有许多曾与我童年生活密切相关的美丽生命再也找不到了——它们可能已永远绝迹了。这个世界已不配那么美好的生灵活着吗?河水仍在流,但流动声不一样了,不是纯净的声音了,不是愉快的声音了,是哭泣的声音,是呜咽。

水边仍有许多孩子——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许多孩子的。他们不下水,都穿着整洁,看上去比我儿时幸福多了。可是,他们对沂河会产生我对沂河似的爱吗?面对清纯的对象人会产生清纯的爱,面对污浊的对象呢?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孩子们没有看见过从前异常美丽的沂河。

孩子们啊,这如何是好?

这令我更加向往沂河的源头了。天下的河都有一个清澈的源头,正如人有一个清澈的童年,母亲有一个清澈的少女时代。我没见过任何一条河的源头,但我相信天下的河是同源的,都源自一个高远清洁的地方。可是,谁还能向我指出一条称得上清澈的河流呢?她们流着流着,流了千年万年,流到今天,全都变节了。不是变节了,是被人们羞辱了。

我没法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去遥远的地方,是为了寻找一条不变节的河流。

沭河

沭河是沂河的姊妹河。两河同源于沂蒙山,几乎是肩并肩走过沂蒙大地,走向山外的大海。她的形态与沂河也是相似的。

师专毕业那年,我不想回老家去,天性中的漂泊愿望促使我想走得远一点。师专生的天空是狭窄的,想走远也走不远。我被分配到邻县一所中学。这所中学就坐落在沭河岸边。

我在她身边生活了十余年,她知道我青春的全部苦涩和欢乐。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许多细节和话语,全都随流而逝。妻却一直在我的身边。沭河给了我最低限度的尊严和最高的奖赏。

在水一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爱情是产生在水边的。《诗经》中的情诗常常与水有关。不过,那是三千年前的事了。水边的爱情是越来越少了。

塔里木河

远离了沂河,远离了沭河,越过黄河,来到了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是大地上最长的内陆河。她有庞大的水系。她接纳着来自昆仑山、天山、帕米尔高原的众多支流。我所在的喀什噶尔就是她上游水系所孕育的一个著名绿洲。

我曾不避艰险奔波数千里,从她的上游出发,去探看她的中游下游。她的形态令人伤情。她不同于世上的任何一条河流。在从库尔勒至若羌的千里长途中,在胡杨、罗布麻、红柳、梭梭等沙漠植物的簇拥下,她时隐时现,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势。我来到了她的下游,她已疲惫到了极点。水流细弱滞钝,几乎看不出是在流动。在短短半个世纪前,她还能流进浩瀚的罗布泊,后来她流进罗布荒漠,现在她连罗布荒漠也走不到了。在离昨日归宿很远的地方,她就脚步踉跄,力竭而死,如一声长长的叹息。

河流的样子表明河流都想走很远的路。世上河流的归宿总是一片大水——湖或者海,河流走到一片大水就没法再走了。我到达过很多条河的河口地带,看见河入湖入海的情景,那种开阔懒散的样子,仿佛表明那些河流的心情:不走了,这儿就很好。那些河流似乎寻找到了一个意义的汪洋。而塔里木河的心情是怎样的呢?她怀着强烈的走下去的愿望却没法再走了。她生于雪域,死于荒漠。

塔里木河起自塔克拉玛干沙漠西南缘的雪山冰川,然后沿北——东北——东——东南——南这一方向艰难推进,几乎把三分之二的大沙漠拥进了怀里。这是一位怀抱伟大妄想的温厚坚强的母亲。这大约是人世间一条最为负重累累的河。在世上最为寂寞的地方,她奋力挽起一条生命的长廊。莎车——英吉沙尔——喀什噶尔——巴尔楚克——轮台——库尔勒——若羌等,这些珍珠般的绿洲都是塔里木河孕育的。楼兰、米兰等古代绿洲则是这位母亲不得不舍弃的孩子。

我在喀什噶尔绿洲度过了三年时光。有塔里木河的三条支流从这个绿洲流过:吐曼河、克孜勒河(古称赤水)、叶尔羌河。与我关系最密切的是傍城而过的吐曼河。我所供职的中学就在河东岸,我每天要见她好多次。热爱河流的秉性促使我去探看她距城较远的河段。在我的维吾尔弟子阿布都的带领下,我们溯河而上,很快就看见了蜿蜒于大戈壁上的吐曼河。河两岸没有一棵树,也不能说有草,却有一群羊,放羊的是位喀丝巴郎(维吾尔族语称姑娘)。羊群索索前行,卷起漫天尘土,煞是壮观。羊吃什么呢?原来它们在寻觅从远处刮来的树叶,也小心地啮食骆驼刺较嫩些的尖部。羊也吃骆驼刺呀?我一直以为羊只吃草——我这样说道。骆驼刺也是草呀——阿布都笑着纠正我。我这才恍然大悟——骆驼刺本来就是草呀。我早就发现,在南疆沙漠地带做头牲畜,也要比其他地方的牲畜更坚强一些才行。

传来了幽幽咽咽的歌声,是那位牧羊姑娘在唱。在喀什城乡,我每时每刻都能听见各种各样的维吾尔歌曲,对此差不多已经漠然,但这姑娘的歌声却特别,我想,这其中一定有深情的内容。我对弟子说:“你听,她唱的是什么意思?”阿布都凝神听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木卡姆组曲中的一段,歌词大意是:你的生命,我的生命,不都是一个命吗?为了你的愿望,我愿为你去死亡。”停了一下,阿布都将最后一句修正为“我愿为你去牺牲”。我知道木卡姆是维吾尔人有名的土风歌舞。几乎全是对爱情的向往与歌颂。这就是几句关于爱情的誓言。它深深地打动了我。这之后,我又走过一段很远的路,一直走到新疆最西南角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然后沿中巴公路走到了国境线,来到红其拉甫口岸。世上最为清澈的河流终于让我看见了——她就是塔什库尔干河。她源自雪域,由南而北,流入叶尔羌河,叶尔羌河又流入塔里木河。她流经的全程,海拔大都在四千米以上。我从喀什出发来到这里要跋涉四百多公里,每一公里海拔就上升七米多。这真可说是一片净土,高原,雪峰,激流,无不纯净。在这里,河流终于摆脱了人类制造的所有垃圾。在这样的地方奔流,她的愉快心情一望而知:水量不大,冰凉彻骨,但激情奔放,婉转自如,她天真,她无畏,重要的是她清澈,彻底的清澈。从地图上判断,她可能就是塔里木河的正源。

这位雪域少女,后来成长为一位坚强的母亲。

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不都是一个命吗?为了你的愿望,我愿为你去牺牲。

塔里木河,你教我追求清澈与坚强。

好好看一看那些河流吧。人们似乎忘了,人类就是在河流的供养教育下长大的。我爱这些河流,清澈的我爱,污秽的我也爱。污秽不是河的错,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们的错。那不是河的污秽,是你的污秽,是我的污秽,是大家的污秽。

我的河流,你的河流,大家的河流。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大家的。你不清澈,我不清澈,这世界如何才能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