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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粒大豆的喜剧

时间是模糊的,情景是清晰的。

可能是1969年,也可能是1970年,沂蒙山区沂河岸边的一个村庄,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全家人沉浸在欢乐气氛里。欢乐呀,欢乐,发自肺腑的欢乐——我家自留地里的大豆收获了,每一粒大豆都是我们自己的。我们在家门口一块平地上捶豆子。大豆成熟了,就变成一种极为调皮的庄稼。高大的父亲突然被豆粒滑倒了,疼得哎哟哎哟叫唤。父亲抓起一把豆粒,看了看。父亲看大豆的神情,如面对神明。父亲用骂人的话亲切地骂了一句大豆。

我八九岁,我四弟五六岁。我的年龄决定,我必须认认真真地捶豆子。弟弟就不同了,大人虽也塞给他一根棍子,但干不干,谁也不管。他一心一意玩,捉蜻蜓,捕蚂蚱,玩豆子。

瞧,弟弟又闹出什么故事了?弟弟忽然把头像个拨浪鼓一样甩来甩去,又像得了羊角风一样不由自主地打转转。你瞧,俺弟弟干了一件多么有创意的事——他把一粒新豆塞进耳朵眼里去了。一开始,他悄悄地用一截草棒往外掏,想把新豆掏出来,可是越掏越深。他又蹦又跳,想把豆粒甩出来。豆粒钻进人类的耳朵眼里,必定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它不可能轻易出来。爹抱着弟弟的头瞅了瞅,娘抱着弟弟的头瞅了瞅,大哥二哥大姐二姐加上我都轮流着瞅了瞅。大家的一致意见是:不敢再掏了,越掏越往里走,必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到了“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郑重下结论道:俺治不了,最好去界湖(中国沂南县县城)。

界湖?爹娘一听这个,头都大了。界湖,头不疼,脑不热,什么病也没长,还要去沂南县人民医院?前几天,邻居家大爷差点病死了,都没去界湖。爹伸出一根手根,狠狠地在弟弟头上戳了一下,说:自作自受,让豆子在老四的耳朵里待着吧。

最初的不适和恐惧过后,弟弟很快安之若素,照样玩他的。晚上睡觉时,娘特别叮嘱弟弟把有豆粒的这个耳朵朝下,母亲怕豆粒越走越深。早晨,娘醒来就去摸弟弟的头,却发现酣睡中的弟弟早就把有豆粒的一面朝上了。

弟弟和新豆相安无事。过了5天,10天,还是20天,不清楚。一天深夜,全家人都在睡梦之中,弟弟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号啕大哭。娘赶紧划一根洋火(火柴),点亮洋油灯(煤油灯)。弟弟捂着有新豆的那只耳朵说疼。娘用全家唯一的“电器”——手电筒照弟弟的耳朵,娘说:俺娘,俺娘,豆芽都冒出来了。

大家似乎都忽略了这一点:豆子是有灵魂的,有生命力的,它生长的欲望是一定要表达的。对豆子来说,人类的耳朵眼可算得上是一片狭窄却肥沃的福地,豆子的灵魂在这里醒来是不奇怪的。新豆吸收了弟弟身体里的水分养分,膨胀了,发芽了。“我要开花,我要长大。”这样的愿望哪粒大豆没有呢?

父亲把弟弟抱在怀里,安慰弟弟说:等天亮了,爹就带你去界湖。

天亮了,爹用自行车载着弟弟去了三十多里外的界湖。界湖,梦幻一般的界湖,听说那里有一条全用柏油铺的路,路两边电线杆上都挂着电灯泡,不论多么黑的夜晚大街上都贼亮贼亮,家家锅台边都有自来水龙头,一拧就哗哗淌水……

我从未去过向往中的界湖,比我小很多的弟弟却去了界湖。

太阳要落山了,爹和弟弟还没回来。有人从界湖给捎来了惊人的口信:弟弟的病界湖治不了,爹和弟弟当天就去了另一个更大的城市——临沂。据说,新豆已和肉长到一起了,需麻醉才能取出,因在脑部,一般麻醉不敢用,需一种特殊麻醉才行,而沂南县人民医院没有那种麻醉法。

临沂,临沂,那是我心目中一个伟大的人类之城,它差不多是耸立在我想象中的天边。

一个又一个夜晚,我们那一群小伙伴坐在村头石桥上,面对着星空和大地,以儿童式的苍茫情怀,谈论着中国、苏联、美国、阿尔巴尼亚、世界、宇宙、黄继光、邱少云、毛主席、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

我们谁也没去过临沂。一个年龄大些的伙伴指着南方天空下一团隐隐约约的光亮说:看,那就是临沂。城市有电,农村无电,广大无电农村包围着有电城市。所以在那时的夜晚,上百里外数百里外能看见城市之光。

爹和弟弟从临沂回来了。我揪住弟弟瞅他的耳朵。弟弟的耳朵看不出任何变化,但我觉得弟弟已非从前的弟弟,弟弟已是去了界湖、见过临沂的弟弟,弟弟的身上凭空多了一些神秘的东西。弟弟能对我讲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从心底里羡慕弟弟。

一粒豆子的力量真是不小呀,它一下子就把我弟弟顶到了界湖,顶到了临沂,让弟弟见了大世面,让弟弟知道了什么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老师说了,共产主义就是所有人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饭后一个苹果的日子。

刚打下的新豆还放在一个大笸箩里晒着。我站在天井里抓玩新豆。我用两根手指捏住一颗新豆端详着。我想:我也往耳朵眼里放放试试,我一定不会像幼稚的弟弟一样让它进去。我捏紧豆粒,在耳朵眼里放一放,拿出来,放一放,拿出来。再往里一点,再往里一点。忽然,豆粒失去了手指的控制,进去了。手指还能摸到它,但已捏不着了。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敢随便动了。我悄悄到母亲的针线筐里找到一根针,心想用针肯定能把它挑出来。可是,豆粒这东西太调皮了,或者说它太喜欢人类的耳朵眼了,我扎一下,豆粒就往里跑一点。这粒新豆完全遵循弟弟那粒新豆的轨迹,到达了同样的秘境。如果弟弟那一颗是历史上进入人类耳朵的第一颗,我这颗就是第二颗了。可是弟弟堪称一个天才,我却是一个蠢材。

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一遍遍问弟弟治“病”的过程。弟弟烦了,说:三哥,你犯了神经病啊你?我只好对弟弟说了实话。弟弟说:三哥,你这纯粹是找死啊你。天才与蠢材的界限太分明了。

爹知道了这事。爹什么也不说。爹一把将我拽到身边,拧着我的耳朵往里瞅。爹看见了那粒大豆。爹把他的大脚抬了起来。爹一脚把我踢翻在地。爹对倒在地上的我说:老三,你这个鳖羔子,你也想去界湖、去临沂逛逛,是吧?你死了这条心吧。

生产队长吹响了召唤人民公社社员出工的哨子,爹扛上铁锨,大步流星地走了。

大人们都出工了。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工。我拿上镰刀,挎上筐,去沂河割猪草。

耳朵里的这颗大豆,令我眼里的山河异色,生机全无。草中的蝈蝈不好玩了,水中的鱼儿也无趣了。猪草割满了筐,我无力地躺在一团洁净的沙丘上。脑袋触着细软如绸的沙,我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豆子弄出来。我试着把有豆粒的那一侧脑袋朝沙丘摔去,一下,又一下,摔得越来越猛,摔得天旋地转。

蒙山高,

沂水长,

老三俺把脑袋摔在沙丘上。

摔呀摔呀摔呀摔,

一定要把豆粒摔出来……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粒金黄的大豆从本老三的耳朵里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