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救荒
——鱼腥草与勾践复国
一株野草,究竟能够承载多少仇恨?如若蔓延成林,又能聚集多大的能量?
当一种名为蕺的草重叠成山,一段历史便将为此改变走向。
蕺山,绍兴城内最著名的三座山之一。并不高峻,也无奇秀。然而,如若得知此山山名的由来,整座古城也会在眼底泛起寒光。就像它的古名,山阴,那个缺少温度,幽秘、森冷的词汇。
还有那把在此挥出的古剑,短小,尖瘦,通体散发着一种怨毒、冷酷,毒蛇身上才会有的戾气。
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到那株草。
在我们的时代,蕺,通常被称为鱼腥草。
这是一种遍布华南的植物,只要是阴湿处都很常见。入药有清热解毒、利尿消痈的功效,大处说可以用来治疗肺炎肺痈肺脓疡等症,小处说对付一些感冒咳嗽也有灵验。
鱼腥草很矮,几乎贴地,心形叶,开春就嫩嫩的绿,叶脉带些紫色。而它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其强烈的鱼腥气。因为这种特殊的气味,鱼腥草在很多地方入菜,尤其是贵州人,更是将其视作佳肴,发明了很多种烹饪手段。最简单的是洗净后,全株切碎拌上调料生吃,也可以炖、炒、煲汤,根、茎、叶各有做法。遵义有道招牌菜,折耳根炒腊肉——他们管鱼腥草叫折耳。据说当地还有个说法,看一个人是不是正宗的贵州人,只要看他喜不喜欢吃鱼腥草;他们以为只有土生土长的贵州人,才能把鱼腥草吃得津津有味。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鱼腥草那种特殊气味的。那种令好之者垂涎三尺满口生津的鱼鲜香,很多人闻了,却是令人作呕的强烈腥臭。
但贵州人的话并不很确切,且不说云南四川等省也有嗜食鱼腥草之风,即便是江浙一带,早在两千四五百年前就有人吃起了这种植物。
在我们的时代,吃鱼腥草,就算最能保持固有气味的凉拌,也要加一些必要的调料,如醋、盐、糖,讲究些的还要拌上些香油、蒜末、淮扬干丝。但摆在勾践君臣面前的鱼腥草,却应该是不加任何调味的。
因为他们要的,原本就是鱼腥草强烈的腥臭。
《吴越春秋》记载,勾践为吴王夫差尝粪诊病之后,嘴里一直有异味,也就是口臭;为了不让大王尴尬,范蠡便命令左右侍者大臣都去采食鱼腥草——以集体的异味稀释个人的异味,就像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
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下来。所谓蕺山,据说便是当年勾践君臣采食蕺菜的地方,而且山上至今还生有很多鱼腥草。
不加任何调料生吃鱼腥草,对大部分人来说并不是享受,何况天天都得吃,也许还不如偶尔闻上一阵口臭来得舒服。
或许,以鱼腥草乱味掩饰口臭,不如另一个解释更加合理:勾践采食鱼腥草,是他不得不带领臣民满山遍野寻找着可以果腹的东西。鱼腥草,便是帮他们渡过难关的诸多野菜中最著名的一种。
有种说法,云勾践被释放回国后,越国连年遭灾。也许依据只是老子所言,“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但那时越国国力的衰微是肯定的。仅是给吴国贡献以换得勾践归国的代价便极惨重,何况当初大败之时越国就已经受了一次削地三尺式的掳掠破坏,所有的存粮积蓄不用说全部成了战利品。最严峻的是,人口严重不足:据《史记》记载,越国战败之时余兵只剩了五千——不是有句老话,三千越甲可吞吴嘛。虽然越国不算很大,但方圆至少也有几百里,那么一块地盘上只剩下几千青壮,足可看出当时越国的确是命悬一线了。
从《国语》中有关越国的这一段,也可以揭示一些当时的惨状。勾践归国后,“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下了车,君臣抱头痛哭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埋葬死者!越国已经窘迫得连死人都不能及时埋葬了!
遍野都是尸首,幸存的也大多是奄奄一息只吊着一口气,触目都是皮包骨头的老弱妇雏,即使风调雨顺也缺人耕种。国之不国、家之不家——
如此且不提报仇复兴,想保住性命就得逼着大家绞尽脑汁找吃的去。
身边哪里还有比鱼腥草更多生、更易寻、采了一茬只要一阵雨又出一茬的野草呢?据说鱼腥草的别名“蕺菜”,就是当初“饥菜”——救饥之菜——的文雅叫法。
狼吞虎咽之时,还有人顾得上计较味道好坏吗?
救命攸关,谁也无心理会大王有没有口臭。
作为古今中外忍辱负重的楷模勾践,归国后的苦行是谁都得为之深深感动的。“身自耕作,夫人自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节下贤人,厚遇宾客,振贫吊死,与百姓同其劳”,《史记》中这几句话,应该没有太大夸张。所以勾践吃的也应该是自己采的野菜,自己采的鱼腥草。
也不仅仅是鱼腥草,那段最困难的时期,勾践简直成了神农:民间传说他采食野菜时多次中毒,有次竟然吃得连整个脸都肿了。
吃野菜也是一门学问。
明朝初年,出了一本奇书,《救荒本草》,作者朱橚。这位朱某名头不太响亮,但提起《普济方》,也许有些人就有点印象了——这部我国古代最大的中医方书就是在他主持下编撰而成的。如果再提起他的老爹,那就家喻户晓了:洪武皇帝朱元璋。朱橚是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封为周王,就藩开封。《救荒本草》是部从传统本草派生出来、结合食用以救荒为宗旨的植物书,讲的就是哪些野生植物能当饭吃哪些不能吃,如果有毒的该怎么消除,在史上还算首创。一位王爷养尊处优,却研究出这么一门学问,如果不是对自家王朝没信心,便不能不说他实在太有远见了。起码,看起来他对天下百姓应该有一份难得的悲悯。
勾践没有学过这门知识,所以不得不常常中毒。但一位君主肿着脸耕田挖野菜,这种表率的震慑是极为强大的,越国也就更加有了凝聚力。
地火在越国土地下汹涌,无声地向吴国的都城姑苏奔流……
“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不自量力冒犯大王天威。”得保须臾之命,不胜仰感俯愧——
“贱臣勾践叩头顿首!”
姑苏,太湖,杏花春雨。夫差拥着西施,在歌舞声中面对龙肝凤髓满目珍馐,慵懒地游走着银箸……
越地深处的山林密处,一把篆有“越王勾践自作用剑”铭文的利剑,正在日夜锻打。有时顺风,亦真亦幻,南方的山水间也会漏来几声金铁铿锵,深宫中的夫差酒酣耳热之际听着,叮咚悦耳,恰似美人发间环佩轻触,别有一番旖旎之韵。
“贱臣勾践恭贺大王万寿无疆!”
……
“可矣!”
随着这柄新剑缓缓出鞘,有道闪电撕裂夜空。千里越地,终于响起了范蠡这两个瘆人的字。
吴国上空,瞬间雷鸣隐隐。
围城中的吴王派出的使者赤膊上身,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勾践脚下。
勾践脸上似乎有几分不忍,刚想说些什么,范蠡却擂起了战鼓。他对着使者厉声喝道:“越王已命我处理此事!你快回去!不然,就得罪了!刀锯无情!”
进军的鼓声里,使者绝望地转身,号啕而去。
大败于夫差的二十二年后,勾践达到了他这一生的巅峰。
春秋五霸是哪五位的说法有多种,其中一种便包含了越王勾践。
之后的越国留给后世的印象是极其阴暗的,压抑得简直令人窒息。好像勾践在灭了吴国后,多年采食野菜的毒性聚集在一起骤然发作了。
乌云笼罩了整个吴越。
“文种,”声音似乎从阴森森的九天之上传下,遥远而冰冷,就像是金属在摩擦,“当年你说你有倾敌取国之九策,寡人只用了三策就灭了吴国——剩下六策,就请你帮忙为寡人地下的先王去对付敌人吧!”
“后世忠臣当以我为鉴!”
碧血飞溅,为后世铭写了一个最悲哀的教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而说这句话的人,范蠡,早早便在喧天的凯歌声中驾一叶扁舟,隐入了太湖苍茫的烟雨中。
后人都谴责越王绝情,但在后世英雄看来,勾践残忍之外还有另一种缺陷:他的胸襟实在是太小了。
不是说他容不得一个有才干的功臣,而是他的眼光太狭窄了:
在他眼里,飞鸟只是那骄奢的夫差、狡兔只是近在咫尺的吴国吗?
为什么早早收起良弓,屠了猎犬呢?
巴巴地朝贡,不过想周王赐一块祭肉,承认寡人也是一个霸主——你勾践难道从没想过,一个个吞了散在四方的诸侯国,推倒周室,自己主宰整个天下吗?
然而,当视线扩大到他周围的所有豪杰之后,却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勾践,也许真的已经站在了当时最高的山坡上。
吴越时代,伍子胥当然算个英雄。正是他,最早发现吴国最危险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楚国,而是被踩在脚下的越国、是正做奴仆卑躬屈膝服侍夫差的勾践!他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劝谏夫差不要老是念叨着伐齐,而得先下手彻底灭了腹心之患越国。他用了一个比喻:即使你攻下了齐国,也不过像是得了块石田,不能耕种,名头好听却毫无用场。
夫差其实也是一个好汉,即位第二年便把勾践打得落花流水报了父仇。都说当初越国能够苟延残喘是伯嚭收了重贿在夫差跟前说了好话,但夫差岂是一个可以随便糊弄的庸主?那几句话在春秋时期,难道不是堂堂正理吗:“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春秋时代,霸主的责任之一便是“兴灭国,继绝世”,而不是“灭兴国、绝继世”。
即使是绝顶聪明如范蠡,也在灭了吴后便觉得此时已经“飞鸟尽,狡兔死”,越国的发展差不多到了头。
仔细想来,伍子胥的话也有道理,“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所以中原诸国,即使“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而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中原人还不太会驾船,吴越人也不惯于乘车,即使是只以交通工具的角度看,也还没有一个国家能掌握操作九州的技术,所以社会尚未发展到争夺整个天下的阶段,各家诸侯的眼光都还只盯着自己的隔壁邻居。于是,对付更远一些的敌国,只要对方降服、纳贡称臣,也就心满意足了:“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诗经》)
其实也有智者敏锐地看到,人类社会要发展,必须进一步加强全局协调统筹。如孔子的最高政治理想之一就是“谨权量、审法度”,齐一天下的度量衡也。
然而齐一度量衡是当今这种松散无力、象征性的中枢所不能胜任的,它需要一双能抟合万国的铁腕,而这铁腕的动力正是狼视天下的野心。
但野心也需要积累,需要进化。狮子再凶猛,一顿也吞不下一头大象。
勾践时期,即使再有野心,也只能是慢慢蚕食邻国,一小口一小口来。
一统天下的条件,还没有成熟;秦始皇的铁腕,也得一个骨节一个骨节铸造,一枚手指一枚手指生长。
所以勾践咸鱼翻身,灭了强吴,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功:“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认为事业到顶应该隐退的范蠡,据他自己说是从越王的长相上看出来这是个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处乐的家伙:“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前一句好理解,头颈长嘴巴尖,后一句就只能意会了。相术究竟虚幻,其实,范蠡应该是在一些细节上察觉出勾践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的。《吴越春秋》中也提到了这一节:那是灭吴后的庆功宴上,“台上群臣大悦而笑,越王面无喜色”,所以范蠡“知勾践爱壤土,不惜群臣之死”,毛骨悚然,当即决定抽身远遁。
逃离从宴席开始。
吴姬用艳妆掩盖了泪痕,舞袖纤腰如春日的湖水般轻柔。
钟鼓悠扬,干戈声化成了一派平和。
各国派来朝贺的使节轮流上前向勾践敬酒。
脱下铁甲换上丝袍的勾践坐在软垫上,觉得通体舒泰,毕竟这已经不再是冰冷粗糙的草席。
勾践微微笑着,举杯一一回敬。酒是越国特有的黄酒,绵软中隐藏着强劲。
酒过三巡,殿上的满朝文武越发欢畅,很多人还不顾礼节,脱了帽子,散着发豪饮。狂笑声此起彼伏,塞满了空旷的大殿。
勾践还是微微笑着,眼光却越过众人的头顶望着殿门之外,眼神迷离而悠远。良久良久,他不自觉地举起了雕花的银箸,随意挑了一箸菜肴。
但甫一入口,勾践便失去了笑容,皱了皱眉头,一脸的冷峻。
这一切,被一直默默观察着勾践的范蠡看在眼里。他知道那是一箸鱼腥草,侍者按照多年的习惯,在今天的宴会上也为越王供上了一份。
范蠡忽然想起那个典故,纣王用了象牙筷,箕子便叹息大王从此要开始豪奢淫佚了;那鱼腥草可是上天赐给咱越国渡过危机的功臣啊……他接下去想了一会,不觉后背涔涔汗出。
他一口干了杯里的酒,低声叹了口气;心里想着,是时候了,该走了。
他也夹起一箸鱼腥草,慢慢放入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毕竟,鱼腥草绝不是一种能讨好大多数人的野菜,起码,它不对越人胃口;尽管这里是盛产鱼鲜的水乡,但浙人至今不喜食鱼腥草。两千多年前的烹饪手段更不能与当代相比,何况勾践带头吃鱼腥草不是为了享受,不会花太多心思研究吃法;就算有条件吃得好些,比如加些许酱醋,勾践也应当不会采用——他为了提醒自己不忘耻辱,早晚还要舔上几口苦胆。
于越国,吃鱼腥草是为了度荒,没有人会吃这种东西上瘾;于勾践,则更多是一种姿态,一种与民共患难的姿态。他的复仇称霸大计需要这种姿态。
一件看起来很高尚的事其实往往都有很功利的目的。
就像《救荒本草》的作者,早就有人说他写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拉拢人心,图谋大位。《明史》中有证据,这位周王也不是个安生淡泊的,早年就“时有异谋”,后来终于“有告橚反者,帝察之有验”。
但无论当初这些人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们客观上毕竟为这个世界做了一些好事。朱橚的这部著作,救人无数,后来还流传到日本,泽被异邦;而勾践则率领国人复了仇,并为越国留下了那么一种极其宝贵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至今绍兴还被人称为“报仇雪恨之乡”。
能否这样理解:绍兴人喜欢把新鲜菜蔬腌了、酱了、霉了吃,也是从勾践那时流传下来的,是源于一种节衣缩食长远打算的忧患意识。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便得进行艰苦的斗争,食物腌渍了才能保存长久不致到时手足无措。
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四季不断鲜菜的江南水乡绍兴,却家家户户喜好这一口吗?
几千年下来,绍兴的腌菜、霉菜、酱菜,甚至臭菜,倒也成了著名的风味。
但绍兴人从不腌渍鱼腥草。
与贵州人相比,可能绍兴人是对的,因为也有人认为鱼腥草不宜多吃。
《本草纲目》中记载鱼腥草有小毒,历代时有医家云,此草多食令人气喘。
对于此说,赞同反对的意见都不少。不过,能够清热解毒的鱼腥草,当年对憋着一肚子郁火、日日夜夜咬牙切齿的勾践应该是很对症的。
相关医药知识摘录:
鱼腥草:味辛,性寒凉,归肺经。能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利尿除湿、清热止痢、健胃消食,用治实热、热毒、湿邪、疾热为患的肺痈、疮疡肿毒、痔疮便血、脾胃积热等。现代药理实验表明,本品具有抗菌、抗病毒、提高机体免疫力、利尿等作用。
药食同源:中医药学的独特观点。认为食物与药物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食物和药物一样能够防治疾病。如《黄帝内经太素》云:“空腹食之为食物,患者食之为药物。”
《救荒本草》:明代早期的一部植物图谱,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以救荒为宗旨的植物志。全书分上、下两卷,记载植物414种,每种都配有精美的木刻插图。其中出自历代本草的有138种,新增276种。还记载了一些须经过加工处理才能食用的有毒植物,以便荒年时借以充饥。《救荒本草》很早就流传到国外,在日本先后多次刊刻,还有多种手抄本传世,在德川时代曾受到极大重视,直到20世纪40年代日本出版的食用植物书籍仍在引用本书。西方学者认为,此书原版木刻图比《本草纲目》更精确,甚至超过了当时欧洲的水平。
《普济方》:明初编修的一部大型医学方书,广泛辑集明以前的医籍和其他如史传、杂说、道藏、佛典中的有关内容分类整理而成,共168卷,载方61739首,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方剂书籍。初刊于1406年,原刻本已散佚,今仅存残本,清初编《四库全书》时将本书改编为42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