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园:残雪全新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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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海藻

深夜被电话铃声吵醒是一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事。可它响了又响,不想罢休的味道。拿起话筒,我的愤怒就消失了。

“阿泉吗?我是坚仪。我的声音变了?你看现在几点了?”

阿泉是我大学时代的密友,如今也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今夜我得牺牲睡眠去陪陪她,刚才她在电话里说她没法入睡。她有麻烦了。

我洗了脸,梳了头,简单地化了点妆,穿上运动服和跑鞋下楼了。我在心里振奋起来了,每次同阿泉见面我总是这样。

电梯里有个老头也是下楼去的,老头的穿戴很绅士。他赞赏地朝我点点头,好像用他的眼神向我表示他允诺了我一件事。从这一刻起,夜间发生的一切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我和绅士老头在一楼互道了“再见”,各奔东西。我还听到了他发动汽车的声音。

今夜真黑啊。出了公寓大门来到街上,发现那些街灯一齐出了问题,它们垂死挣扎,隔一会儿才闪烁一下,令人胆寒。现在是干燥的晚春季节,这座水泥森林般的城市被风吹着,好像到处都要开裂似的。阿泉坐在离我的公寓不远的一家名叫“自由港口”的小型酒吧里头。

虽然酒吧里灯光昏暗,但因为外面那么黑,还是很惹眼。阿泉帮我要了红酒,她说她已经喝了一杯,这是第二杯。我环顾了一下周围的那些青年男女,看见他们都像鱼一样举着酒杯在这窄小的地方游来游去。每当他们的身体发生了擦碰,双方就低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人的心里是多么不安啊。

如我料想的那样,阿泉和男友周勉的关系出了点问题。

当初阿泉和我一道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我在一所不错的大学里教数学,她在一家园林设计公司做设计师。不久她就结识了英俊的电脑软件设计师周勉。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周勉时的印象。小伙子风度翩翩,举止得体,我简直看呆了。我和阿泉在大学期间从没见过这么英俊的男生。那一年阿泉二十五岁,周勉二十七。

一眨眼六年就过去了,现在阿泉已经是一家著名园林设计公司的首席设计师。阿泉属于那种“内秀”的女孩,乍一看,只不过是一位健康苗条、容貌秀气的姑娘,这类姑娘大街上有很多。但你只要同她相处一会儿,就能感到她具有一种独特的美貌。我一直很佩服周勉的眼光。像他这么显眼的男孩,当初能从人群中一眼就发现阿泉的美貌,他自己应该也是气质不凡的吧。阿泉说他俩是在排队购买回家的火车票时认识的。

周勉的运气却没有这么好。他在那家外资公司里本来已经当上了中层干部,但两年前他由于工作压力太大,同上司吵了一架后便辞职了。从那以后国内经济不景气,他始终没找到合意的工作。他在各式各样的电脑公司打工,但总做不长久。我有时会在阿泉那里看见他,他还是那么英俊、有风度,但目光有点阴沉。阿泉在这两年里头成了周勉的精神支柱,她尽力鼓励他,不断地怂恿他去做各种尝试,不断地给他买业务技术方面的书籍。她甚至还提出马上同周勉结婚,但被周勉拒绝了,理由是他没有稳定的工作。

“他走了。”阿泉说。

我注意到阿泉那涂着深色唇膏的嘴唇裂开了口子,便在心里暗自思忖:今夜的谈话非同小可。我的身体感染了酒吧里不安的氛围,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阿泉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凑近我,她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她那嘶哑的声音令我心碎。

“你听,”她热切地小声说,“旁边那个人在疯跑,疯跑,他要追……可是已经晚了。”

我有些忍无可忍了,就站起来结账。女店主殷勤地对我和阿泉说道:

“已经这么晚了,快一点半了,二位要注意别迷路啊。”

她的叮嘱莫名其妙,我讨厌她那黏糊糊的声音。

一到大马路上阿泉就变得很镇静了,虽然到处黑乎乎的,但我能从她的步伐上感觉到她的情绪。我和阿泉都不喜欢拖拖拉拉地漫步,所以即使现在是周末的夜晚,我们也走得比较快。阿泉的高跟鞋在柏油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她酷爱时装,哪怕在这种情绪的低谷时期也依然穿戴整齐,我从未见过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我们转进了一条小街,这里更黑了,我连忙挽住阿泉的手臂给自己壮胆。这条小街是卖花的地方,路两边那些门关得紧紧的铺面都是花店,我以前也来这里买过花。真糟糕,这里连街灯都没有,我的眼睛有点近视,几乎是被阿泉拖着在走。她是怎么能够看清路的?

在酒吧里,我只喝了一小杯水,现在嗓子干得要冒烟了,大概阿泉也是如此吧。她突然停下了,身体倚着路灯灯柱。

“坚仪,我难受。”

“你不会有事吧?我们回去,到我那里去。”

“你帮我做一件事吧,去敲这家花店的门。”

我按她说的做了,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看不清阿泉的脸,我想象着她那表情痛苦的样子。六年了,她和周勉朝夕相处,很少分开。我又敲了一次门。隔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手将我们两个扯了进去。我们在黑暗中倒在一只沙发上——女人在当中,我和阿泉在她的两旁。

我立刻就被房里的一种香味吸引了,一种令你想起野蜂和白云的花香。有时候,阿泉身上也隐隐约约地散发出这种香味,但远没有现在这么浓烈。口渴的感觉竟然消失了,我感到湿润的香风拂面,不由得打破了沉默:

“这是什么花?”

“家乡的花。我和阿泉是同乡,我们那座城里到处有金银花。”

“啊,金银花!”我说出这几个字时差点掉下了眼泪。

我看不见女人,我想,她一定是一位美女。我现在知道阿泉身上那种湿润的清香的来源了,我还知道,今夜的危机已经过去了。我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回去的路仍然黑得厉害。阿泉走得那么快,我死拽住她,我们在那哔哔作响的水泥森林中乱冲乱撞。有时发现没有路了,我们就用力一冲,又冲出一条路来。有两次,当我和阿泉用力猛冲时,我看到她的手提包在黑暗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荧光,接下来就有金银花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我记得那只手提包是墨绿色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手上就沾了一些水藻一样的湿东西。

“阿泉?”我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啊?”她的声音更低沉,“我的老乡,她失去了双腿。”

自从那天夜里同阿泉外出以来,我们有两个月没有见面了。我并不担心她,她是很坚强的。再说我自己也陷入了一场不温不火、缠缠绵绵的恋爱,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照她了。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时,手机响了。是阿泉发来的短信:阿勉回来了,找到了心仪的工作。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我想,接下来他们就要举行婚礼了吧,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我脑海里出现美丽的阿泉披着婚纱的形象,他俩是般配的一对!不知为什么,只要我想象阿泉的样子,那只墨绿色的手提包就总是出现在她的手中。她那涂着深色唇膏的嘴唇像动物的嘴唇一样嚅动着,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对着空中说:“包里装着金银花。坚仪,你帮我拿着包。”我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他俩请我吃饭。也许是要宣布结婚的消息?

在熟悉的餐馆里,他俩比我先到。阿泉穿着一款蓝色的时装,头发剪掉了,理得像刺猬一样。我只要一靠近她就能感到她浑身的活力。我的目光在周围游移,开始是茫然的,后来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在找那只手提包。手提包挂在衣帽架上,不是墨绿色的那一只了,是同样款式的宝蓝色。我有点失望。阿泉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朝我挤了挤眼。

周勉仍然是那么潇洒英俊,当他那明亮的目光投过来时,连我都忍不住怦然心动。现在他举手投足都有成熟男人的韵味了。

那顿饭吃得非常愉快,但他们并没有提及结婚的事。

吃完饭周勉就要去加班,他如今是在一家跨国大公司里工作。他一个人开车先走,我和阿泉想到街上走一走。

这里有一个很大的街心花园,我俩钻了进去,一前一后走在窄窄的小路上。我在后面盯着她的手提包,但黑暗中,那手提包既没有发出荧光,也没有散发出湿润的清香。水泥小路在我们脚下发出干燥的摩擦声。有阴影从我心底升起。

“阿泉,你结婚吧。”

“是啊,是时候了。”她回答说,声音里头有一丝困惑。

我们站在路灯下,乳白色的光线照着阿泉的脸部,我又一次在心里头惊叹:多么罕见的美貌啊!我掩饰地问她:

“你换了手提包啊?”

“不,没有换,还是墨绿色的那只。你以为它是蓝色的?那是光线的诡计。就像我这身衣服,你也以为是蓝色的吧?”

我没有回答她,我觉得她在走神。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天我回公寓时,在楼下的大堂里又见到了那位绅士老头。他优雅地朝我挥挥手,好像祝贺我完成任务归来似的。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我自己进入了热恋阶段。阿泉来电话了。

“坚仪,我们分手了……不要担心,我并不那么痛苦,只是有点淡淡的忧伤而已……都过去了。他被派往英国,有人和他一块儿走,这是一件好事。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相信她就是这样想的,她从不说谎。我把我的男友打发走,邀她到我的公寓里来。

她很晚才来,我俩待在公寓里。我没开灯,只点了一支蜡烛,这样的氛围更符合她的情绪。

阿泉兴致勃勃地讲了些她公司里的事,然后我们就开始东拉西扯。没过多久我们两人就一齐住了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居然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了。她呢,也沉默了。这真糟糕,这是怎么回事?我在烦躁中用手在长沙发上扫来扫去,扫到了阿泉放在那里的手提包。天哪,这包上是什么东西,海苔吗?房里起了微风,清新的腥味在弥漫,将我带向遥远的记忆……

阿泉坐在我的对面暗笑,她起身将蜡烛也吹灭了。

“坚仪,你瞧,你瞧!”

“啊,你从哪里弄到这些……”

手提包上那些黏糊糊的、凉凉的东西开始发光了。也许那是些细小的软体动物?我闻了闻我的手指,有股泥腥味。

阿泉的声音仿佛从窗外的夜空响起:

“它们是本来就在那上面的,很多年以前就在那里。”

那些微小的荧光勾出了手提包的轮廓,那轮廓轻轻地颤抖着,忽明忽灭。我想象着这些古老的生物挣扎的情形,想象着它们那种不可思议的顽强的信心。是啊,它们无处不在。

“我要走了,坚仪。下一次,我会带着新的男友到你这里来。不,你不要送我,你留步。”

她进了电梯。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下面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返回房里,打开灯,看到长沙发上留下了两小块黑色的东西。我将它们捡起来,凑到灯光下面去细看。

这只不过是湿润的、普通的河泥。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些水下动物的残骸。阿泉和她的那位老乡属于城市中古老的族类。我将这两块软塌塌的东西放进我的金鱼缸内,它们立刻就化掉了,不见踪影。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即使再过一千年,它们也会在那里。

我听到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沙沙响声,满屋子都是那种清新的、淡淡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