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秘史
我所居住的晶街是一条窄窄的长街,街上有好多家咖啡店和茶室。我坐在三楼的书房里,可以看到马路对面那家“岛”咖啡店内部的情景。这家小咖啡店的生意不错,几乎总是满座,我也是这家店的常客。我在心里暗自将这家店的老板赫岛称为“完美的男子”。他大概六十岁出头,面相亲切,脸刮得很干净,身材属于清瘦的那一类。他来我们晶街开店已经有四年了,从第一次看见他起,我就为他所吸引。人们说他是个鳏夫,可是从他整洁大方,甚至很有范儿的穿戴来看,他却像个有家室的人。毫无疑问,他热爱他的工作。光顾这里的都是些老顾客,我们大家都叫他“赫爸爸”。据说他住得比较远,来晶街的途中还要换乘一次公交车。但如我所知,他的小店每天开放。他有两个帮手,那两个男孩常常不如他来得早。店里每天都是九点准时开门,节假日也不例外。
“赫岛没有别的爱好,开咖啡店成了他唯一的娱乐。”
晶街的一位老邻居对我这样说,口气里头有点贬低的味道。
“有这样的爱好真不错。我能理解赫爸爸。”我说。
去他店里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偶尔也有几位老人。因为常见面,大家都很熟,见了面就点头示意。这真是种惬意的享受!现磨的、原汁原味的咖啡,亲切的服务,柔和的灯光,还有古典名曲……有时候,我把工作也拿到店里去做,当然是在不太忙的时候。只为一边工作一边享受。赫爸爸很支持我的这种行为。“该享受就享受。”他说,“一边工作一边享受是最高境界。”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想,他是能够影响别人的那种人。瞧他的笑容,那种深深理解的目光……
在赫爸爸开店的第二年,我生了一场重病,从医院回来后很长时间没有出门,只有我的老保姆每天来看望我一次,为我送食物。就在我快要痊愈时,有一天,我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是赫爸爸,他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我几乎要掉下眼泪。
他一边坐下一边有些拘束地说:
“卓山,你不见怪吧?我实在太担心你了。我问了你的老保姆,直到你现在快好了我才敢来。”
“为什么见怪呢?我一直想请您来家里聊天,但您那么忙,我不好意思开口。谢谢您,赫爸爸,除了我的老保姆,您是唯一一位惦记我的人。可我从来没有帮过您什么忙。”
“嘘,不要乱说。你常去我的小店,这不是帮忙是什么?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你那么爱你的工作,所以我受你的影响,工作起来也特别有劲头了。有时我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不是六十二岁,而是四十二岁。瞧我多么啰唆,老年人就是这样。”
他说话时一直微微地笑着,他身上的咖啡气味特别好闻。我在心里叫了他好多次“赫爸爸”。
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赫爸爸告诉我,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做一名飞行员,但始终未能如愿。他做了些其他工作,最后,在他退休后,他成了咖啡店的小老板。“我迷上了这个工作。”他哈哈一笑。
“我们都迷上了您,赫爸爸。您是名副其实的美男子。”
“你过奖了,卓山。”
他走之后,我的老保姆的儿子敲门进来了。他叫一新。
“我妈妈明天要出门,由我来给你送饭。”一新说。
“谢谢你,好一新,可是我已经不需要送饭了。你瞧,我完全恢复了。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
“啊,卓山哥,我不能不给你送饭啊!这是我妈妈交给我的任务,你知道她有多么喜欢你,再说我也一直盼望来做这件事!刚才我看到赫爸爸从你家里出来,我心里别提有多激动了!卓山哥,你就答应我吧。既然你上午要上班,我下午六点来,可以吗?”他眼巴巴地望着我说。
一新意外的坚持让我感到有点吃惊——这孩子怎么啦?
“好吧。”我说,“一新,你可以告诉我赫爸爸为什么让你激动吗?”
“因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赫爸爸呀!我之所以明天非来不可,就是为了来同你谈论他!他是一个谜!唉,我忍不住了,告诉你算了:赫爸爸在郊区的家中喂养了一只金孔雀!”
一新刚一说出他的秘密就后悔了。他在自己脸上打了几巴掌,说自己是个多嘴的人,必须马上离开。他明天来的时候,别指望他会再谈起金孔雀的事,因为这件事完全是他在信口开河,他想显摆自己同赫爸爸的亲密关系,就编造了一件离奇的事来乱说。
他离开之后,我的情绪被他完全搅乱了。我凭直觉感到,今天这两个人的拜访背后应该有故事。并且这个小鬼头一新,也许是他自告奋勇向他妈提出要给我送饭。他俩为什么来我家?就因为我生了一场重病,这场病把我的人生同他们联系起来了吗?金孔雀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在一些年轻人当中听到过关于金孔雀的传说,据说是一个极为稀有的品种,在全世界不会超过十只。这种全身金光闪亮的孔雀住在南方的森林里头,根本就不能家养。也许一新是在耸人听闻,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同赫爸爸之间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深夜,我朝街对面望去,看见那咖啡店的楼上居然还有灯光。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赫爸爸没有回家?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过啊。我隔了一会儿又去看,那灯还是亮着。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感觉很清爽,于是自己做了早饭吃了。收拾了一下房子,我就下楼去“岛”咖啡店了。
赫爸爸像往常一样在柜台后面忙着,他朝我点了点头,就跟随我来到了桌旁。他说我病刚好,还不能喝咖啡,那么来杯绿茶吧。
“有人盯上了我,是不是想要我的生活同他的生活交叉?”
他垂着双眼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赫爸爸,您是不是说一新?”我问他。
“你的老保姆的儿子?不,不是他。他还那么年轻。”
这一刻我感到赫爸爸说出的话很难懂,完全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一会儿我的绿茶就来了,是上等的龙井,喝起来通体舒适。但我坐在那里总感觉到有点异样,就仿佛我同赫爸爸之间就某件事建立了某种联系,却又没有最后达到目的似的。我的目光四处搜索,我看到那些顾客都同平时一样在享受他们的咖啡,两位服务生也像平时一样殷勤。唯一有改变的人是赫爸爸。赫爸爸面露焦虑,隔一会儿就看一下腕表。我记起了他通宵未眠的事。看来他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啊,但愿不要有不好的事落在他头上!我想起了一新所说的金孔雀,那幸运之鸟应该会保护他。
我正准备站起来回家时,一新灰头土脸地冲到了店里。
“赫爸爸!赫爸爸……”他匆匆地叫着。
然后他们俩就躲到柜台后面去了。他们好一阵都没有出来。
我只好回家了。我一到家就冲到窗前去张望,但什么都没看到。
到了下午六点钟,一新并没来送饭,我又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来。我觉得这事同赫爸爸有关。七点多钟的时候,我下楼去饭馆吃饭了。
我在小饭馆看见了同事小南,他朝我微微笑着,一脸期盼的样子。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说说你的遭遇吧。”他说。
“遭遇?我没遭遇什么啊。你是指我生病?”
“别装了,我已经听到议论了。你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
他将碗筷一扔,愤愤地离开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回忆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但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生病了,赫爸爸来探望,同我聊天,送了玫瑰花。随后一新来通知我,说今天要来给我送饭。上午赫爸爸的反常举动,一新的闯入,两人躲在柜台后面。一新的失约。小南说得不错,这些琐事当中有一条线索将它们连起来,连起来之后很可能是落到我头上的一种遭遇。但我怎么去将它们之间的联系找出来呢?除非我主动介入别人的生活。但那并不符合我的性情。
走出饭馆后,我的心里还是没有平静下来。我在外面溜达,朝着宠物市场那边慢慢走。不知为什么,金孔雀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出现了。或许是它在扰乱赫爸爸的生活?或许一新的激动点就在这动物身上?同事小南听到了什么议论?这事已经传开了吗?只有我蒙在鼓里?
宠物市场的鸟类品种不多,倒是真的有两只孔雀,不过这两只都很丑,营养不良,尾巴都差不多秃了。我问小贩有没有见过金孔雀,小贩扫了我一眼,高傲地回答说,他这两只就是金孔雀。他还说动物也像人一样不可貌相,丑小鸭还可以变天鹅呢。当小贩说话时,我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在胸中涌动。我想起了赫爸爸,此刻我感到他是我的亲人,比亲人还亲。为什么小贩一说这种话,我心里就会升起对赫爸爸的爱?或许金孔雀在这个谜团里面确实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我的病好了之后,老保姆再也没有来过我家里,倒是一新有时会来拜访。
一新总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一进屋就倒在那把摇椅里头,揉着太阳穴说自己已经累得半死。他在月季花旅馆做前台登记。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旅馆的生意太好,所以工作忙。
“好个屁!”他一下子爆发了,“如今这经济形势,没几个顾客,我都想辞职回家了呢!可我又不能回家,那件事纠缠着我。”
我问他什么事将他弄得如此疲惫,他又闭口不谈了。
后来又过了两个月,我发现一新的模样越发萎靡不振了。经过我反复追问,他才告诉我缘由,却原来还是因为赫爸爸的金孔雀。
据一新说,赫爸爸的确养了一只金孔雀,但那只金孔雀却又可以说并不存在——就是这种矛盾使得一新差不多发了疯。这种情形差不多已经有两个月了。
我就进一步问他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情况。
“是这样的——赫爸爸养的那只孔雀对人很警惕,就连赫爸爸自己也很难接近它。它是一只异常高傲的金孔雀,赫爸爸将它养在他家后面特地搭起的一个棚屋里,没有任何同类与它做伴,因为据赫爸爸观察,它讨厌同类。即使是赫爸爸也只能离得远远的用望远镜观察它。他形容它是稀有品种当中最稀有的一只。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居然是自己走进他的家门的!它进屋后,就钻进厨房里一个烧柴的灶洞,不肯出来了。赫爸爸无计可施,第三天才请人搭了那个木棚,将鸟食放进棚子里。这一招还真灵,金孔雀在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木棚。从那时开始赫爸爸对它进行了长达三年半的精心喂养。据赫爸爸说,它是一只雄孔雀,但又并不发情。它有时在黎明前开屏,它开屏时会出现异象——有金色的火球从它的尾部飞向天空,像放焰火一样!它开屏的地点总是在它住的木棚前面的草地上,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以前它失踪过两次,时间都不长,两天多一点,不到三天它就若无其事地回来了。赫爸爸是有工作的人,不能去寻找它,只能等待。今年以来,金孔雀失踪的次数多起来了,从一个月两次发展到最近成了一个星期两次。我同赫爸爸早就是密友。有一次,我在他家附近偶然发现他在用望远镜观察金孔雀。当时的情景令我无比震惊,接下来我同赫爸爸之间就发展出了一种比友谊更浓的‘老少恋’,我和他因为金孔雀的存在而分不开了。长话短说吧,最近情况恶化了,金孔雀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它的踪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笑我:我老以为金孔雀有可能是一个人变的,以为它之所以失踪是还原为人了。所以上次我看见赫爸爸到你家去,我还以为你就是那只鸟儿呢!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所以后来我没去给你送饭,我欺骗了你,我真该死!”
“不要紧,一新,你继续说吧。”我安慰他说。
“啊,我不想说了,你已经知道结果了,金孔雀不见了。我和赫爸爸都不能没有它,我们这些日子就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一样,你能明白吗?”
他两眼发直,表情像精神病人一样。我不忍再追问他了。
我起身为一新烧了一壶茶,当我将茶杯递给他时,我的手碰到了他那只冰冷的右手,我吓了一跳。这时我心里很快地产生了一种感觉——我已经成为他和赫爸爸的同谋了。这就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我生病时赫爸爸不是来看望我,还带了玫瑰花吗?这个愣头青一新,不是将我当成他们的鸟儿了吗?世上有很多不解之谜,如果有几个人同猜一个这样的谜,这几个人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亲人。一想到一新将我看成金孔雀的化身,我就激动不已!要知道他可是目睹过金孔雀放焰火的人啊。我问他为什么半夜到赫爸爸的家门口去转悠,他回答说还不是因为闲得无聊嘛,一无聊就会不想活了嘛。我听了大吃一惊,这小伙子对生活这么严肃!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那只鸟儿?”我声音颤抖地问。
“因为赫爸爸去你家了嘛,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它嘛。”
我一会儿觉得他是随口回答我的,一会儿又觉得他的话阴森森的。这个一新,我的老保姆的儿子,怎么像是魔鬼附体了似的?
他走了。我走过去仔细检查他坐过的摇椅,立刻就闻到那里头喷出一股鸟类的气味,而且垫子上还留下了细小的羽毛。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赫爸爸?赫爸爸究竟是什么人?他的金孔雀的故事是真还是假?如果是假,一新怎么会如此走火入魔?
赫爸爸送来的那束玫瑰立在窗台上的水瓶里,每一朵花儿都生气勃勃,好像根本不会枯萎似的。它们向我诉说着所发生的事,可我听不懂。
我终于失眠了,大概是从一新那儿传染的。
有一个声音老在我耳边说:“你去死吧,卓山!”
那声音有点熟,但绝对不是一新的,更不是赫爸爸的。我说过这两位已经成了我的亲人。我现在有了一个弟弟,一个鸟人;还有一位慈父,也许他是魔头,但还是我的爸爸。
我开灯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四点钟了。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到外面去走走,透透气也好。
我穿衣服时无意中透过窗玻璃向下面望了一眼,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岛”咖啡店的大门敞开着。
我下楼,走进咖啡店。里面只亮了一盏灯,赫爸爸坐在柜台后面记账。最里面那张桌子的桌旁坐了一位年轻的姑娘,姑娘一动不动,面对着一杯咖啡和一束插在花瓶里的玫瑰。她是谁?是赫爸爸的小情人,还是一位失恋者?我刚要从店里退出就被赫爸爸喊住了。
“卓山,睡不着吗?我们聊聊天吧。”
他从柜台后走出来,将我领到姑娘所坐的那张桌子跟前。
“这位叫金樱子,是我的小朋友。她失恋了,她每天夜里都失恋。”
我听了赫爸爸的介绍,脑子里像闪电似的出现一个念头。
金樱子像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
赫爸爸去煮咖啡了。我看了一眼面前这张惨白的脸,害怕起来,就一边起身一边说了声对不起,很快地钻进了赫爸爸的制作间。
“赫爸爸,金樱子的情人也是您的鸟儿吗?”
我提这个问题时紧张得发抖,紧盯着赫爸爸。
“对啊,也是它。这不是很美吗?”他说。
“那么,是您将它藏起来了吗?”我喘着气问道。
“不对,卓山。一新没告诉你吗,它是不会让我靠近它的。好了,卓山,我们去喝咖啡吧。”
金樱子还是坐着没动。赫爸爸凑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她看见了它。”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觉得那女孩微微地笑了一下,又恢复了面具似的表情。莫非她只有坐在这里,才能看见那只魔鸟?莫非这玫瑰花是道具?哎呀,赫爸爸,赫爸爸……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后来女孩就站起身,像梦游一般地走出了咖啡店。
她一出去我就松了一口气。赫爸爸点点头,示意我喝咖啡。我喝了一口,啊,真是回肠荡气啊!
“赫爸爸,您是一位魔术师,我爱您。”我冲动地说。
“嘘!”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别说话。
我边喝咖啡边凝神细听,但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的世界里噪声太多了吧。赫爸爸一脸严肃,我觉得他听到了他想要听的声音。他坐在这里,腰杆挺直,充满了活力,看上去大概比我年轻多了吧。我心中羞愧,有点坐不住了。
“金樱子小姐走到了小桥边,她在那里看见了……”赫爸爸在低语。
制作间里面发出一声锐响。我和赫爸爸同时站起来,但赫爸爸命令我待在原地。他进了那间房就再也不出来了。天大亮了,我看见金樱子小姐从街上走过,青春勃发的样子。
我只好同赫爸爸不辞而别了。
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金樱子小姐,她热情地同我握手,我注意到她敞开的外衣口袋上插了一朵玫瑰花。
“您在找什么呢?”我看着她的眼睛问。
“不知道,这种事要问赫爸爸。不过一般来说,一位年轻姑娘半夜出门,应该是去寻找爱情吧。您不也是吗?”她朝我眨了眨眼。
“是又不是……”我困惑地说,“我爱赫爸爸,可我又不懂他,这种爱很盲目。”
“我也爱他,他就是能促使人去寻找爱的人。您不觉得他太严肃了吗?他手里有根鞭子。”她扑哧一笑。
“您的形容太准确了。”我由衷地说。
金樱子小姐同我告别,从另外一条路走掉了。我盯着她那潇洒的背影,回想起那天夜里她在咖啡店里的情景。街边有一位妇女在给她的婴儿“收魂”。她一边走一边喊婴儿的名字,喊得那么凄凉。也许赫爸爸是在为我们收魂?我们这些人到了夜里就会有这种需求。那咖啡店,是黑沉沉的大海中的灯塔。一想到赫爸爸夜里不睡觉,白天仍要精神抖擞地打理咖啡馆,我就觉得不能理解他。他到底是什么材料做成的?还有更重要的:他的金孔雀回来了吗?
今天晚上赫爸爸的店里人来人往,我看见那里面增加了好多张桌子。本来我打算让我同赫爸爸的亲密关系冷下来一点,可我又忍不住下楼了。
“卓山来了!我给你安排一位女朋友好吗?”赫爸爸说。
“不用了,谢谢您。我很烦,一杯咖啡就够了。”我摆摆手。
“小伙子啊,怎么能这样?你看看来店里的人,全是一对一对的。”
赫爸爸皱紧眉头看着我,于是我屈服了。
赫爸爸领来的女孩很漂亮,手里拿着一根孔雀尾巴上的羽毛。她将羽毛放在桌上的花瓶里就坐下了。
“您是孔雀公主吗?”我凑近她问道。
她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支羽毛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令我感到昏昏欲睡。幸亏这时咖啡来了,我请女孩同我一块儿喝。啊,人生的最大享受!我们相视一笑。
“我感到您不习惯我身上的气味,”她悄声说,“可这是赫爸爸的馈赠啊。我被卷进去了。”
“什么?”我压低声音吃惊地问,“您在讲故事吗?”
“当然啦,来这里的人都在讲自己的故事嘛。我想,您会慢慢地习惯的吧。不过您得经常请我喝咖啡。”
“习惯什么?”
“气味嘛。您一定经常闻到吧?”
我点了点头,更加昏昏欲睡。店里的灯暗下来了,我感到女孩在往我身边凑。她说桌子下面有什么东西,我就用脚去探。我探了几下,什么也没探到。我的眼皮打架了,却听见女孩在尖叫:
“我决不罢休!!”
于是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她问我愿不愿意同她走,我点点头。
外面很温暖,是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我和她走出晶街,又过了两条街。最后,我们在皮匠街停下了。皮匠街到处是即将拆迁的旧房子,那些公馆的老围墙东倒西歪。女孩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把二齿锄,命令我去挖那堵墙。我说我不想挖,她就发怒了,疯狂地挥动二齿锄。那老墙轰的一声坍塌了,我和她刚好来得及躲开,我俩成了灰人。当那些灰尘慢慢地沉下去之后,在温暖的南风里,浓烈的鸟毛的味道再次袭来。我感到我们周围站满了巨型大鸟,但我看不见它们。
“是金孔雀吗?”我脱口而出。
“傻瓜!”她说。
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了。
公馆里走出一位矮小的女人,手里提着灯笼。
“为什么您不追上去呢?现在已经晚了。”她说。
“可她到底是谁?”
“您不该问这种事。我送您回去吧。”
她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带我走出那片废墟,然后她就不见了。
现在是我一个人了,路灯也灭了,黑暗吞没了我。我用力跳了几下,想弄出些响声来。可是我的脚落在地上时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糟糕!
我应该凭着记忆摸回家,可是周围没有参照物,我的记忆不起作用了。不起作用就不起作用,我胡乱走吧,总会走回去的。
“卓山,你急什么呢?让我们享受这黑暗吧。”
说话的居然是那位孔雀公主,她就在旁边。
“太好了,公主。是不是只要想起赫爸爸的鸟儿,您就马上变成了它?”
“您真聪明,反应真快。您摸摸我的羽毛吧。”她说。
我摸到了那些粗糙的鸟毛,心里想,为什么它们不发出金光?
“我知道卓山你在想什么,可我就是它。”
“那么,一新也是它吗?”我想起来问。
“一新也是它。现在您感到幸福吗?”她说。
“幸福?我说不清。我感到有点热。哈,我看见它了,它在那边屋顶上!啊,真是它!我真幸福!您是另外一个它吧?”
“我就是屋顶上的那一个。”
“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我摸到了,这是尾巴!多么好闻的气味!多么贴心啊!”我觉得浑身发热。
我刚说完这些话,就发现自己站在晶街了。
我经过咖啡店时,看见里面人很多。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了,他们还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我又发现这些年轻人都伸长脖子去看那面墙,难道他们是在看我今夜看到过的景象?
我上楼时,闻到楼道里也有鸟儿的气味。
站在窗前,凝视着“岛”咖啡店,我心中充满了对赫爸爸的爱。
“卓山,好小伙子,找到爱情了吗?”
居然是赫爸爸来了。他往摇椅里头一坐,闭上眼,说要休息十分钟。
“那位孔雀公主不错吧?”他又问。
“我不能确定我对她的感情……”
“干吗要确定呢?没人会不爱她。”他这样一说,我心里就真的对那位女孩荡起了激情。我的脸在发烧了。可为什么先前我对她完全没有这种情感呢?
“我要下去了,他们都在等我呢。”他站起来同我拉拉手,他的手像冰一样,“今夜这些孩子耗尽了我的心血。”
他一离开我就去看那摇椅,但摇椅里什么都没有,也没有鸟的气味。他刚才说他的心血已经耗尽了,莫非他自己才是金孔雀?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腋窝里弥漫出鸟儿的气味了。对,一定是他,他将心血灌注到我们这些青年的身体里头了。我开始了狂想,我想象几百年前,他的祖先就生活在这里,那时这里还没有城市,是一大片森林……要不然,我们大家怎么会无一例外地爱他,为他着迷?他是从森林里来的,也许有一天,他还会回去?
已是下半夜,我终于睡着了。但没多久我又惊醒了。我起身到窗前去张望,看见对面的“岛”咖啡店里黑洞洞的,看来赫爸爸回家了。不对,并不是黑洞洞的,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一闪一闪地发光!
我穿好衣服下楼,来到店门口,透过玻璃门向里面看。
“卓山,你的心思真重啊。我今夜睡在店里,睡不着,就起来走走。”
他打开门,让我进去坐坐。
我一坐下就被鸟儿的气味包围了,我快乐得全身一阵阵颤抖。
“刚才是什么东西在店堂里一闪一闪地发光?”我问。
“一闪一闪?应该不是我吧。你怎么看,卓山?”
“我觉得可能就是您在发光,赫爸爸。”
赫爸爸没有开灯。我听见他用手在衣袋里摸索什么东西。
“是鸟蛋。”他告诉我,“我正在孵小孔雀。”
啊,这温暖的羽毛的味儿!还有外面街上南风吹过发出的低声细语!当然,这绝不是梦,而是最美妙的时刻!
“赫爸爸,您、您是怎么……怎么到我们当中来的?”
当我语无伦次地问他时,他正在笑。是无声的笑,我感到了。
“我本来就是晶街的居民,很久以前,我在这里卖过茶叶蛋。后来我同一只孔雀结缘了,这并不奇怪,我本来就喜欢鸟儿啦花儿之类。”
“赫爸爸,我觉得——也许我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瞎说,我这个店就是为你这样的年轻人开的嘛。”
赫爸爸让我回去睡觉,说马上要天亮了。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倒,像死过去了一般。
第二天下午我才醒来,醒后仍激动不已。
我是在郊区一座废弃的庙宇门口遇见一新的。一新蓬头垢面,但显得精神很好。
“卓山,我的事有着落了。它就在那边那个墙洞里……它没有出来,只是露出了它的头。那当然是它,绝对是它,它还没有发光,因为还没有到时候。”他说话时表情狂热。
“我猜,这一位是你的它,对吗?恭喜你!”
“你想见见它吗?”
“它欢迎我吗?”
“其实啊,它最想要别人看见它。不过它不喜欢被人从近处观察。没关系,你可以使用我的望远镜。”
我蹲在地上,用一新的望远镜对准了离我三十多米远的那堵墙。
那个窟窿里头确实有些动静,但从里头冒出的东西并不是孔雀,却是一把普通的扫帚。
“一新,怎么是扫帚……”
“对,它就是像一把扫帚!你要沉住气,这可不是一般的扫帚,它令人神清气爽,它为观看的人扫出一片新天地。”
“可我要看的是金孔雀。”
“它就是金孔雀,你不满意吗?不满意就别看了。”
一新夺过我手中的望远镜,不让我看了。
“一新,你的思想真复杂,我跟不上。”
“那当然。”他带着优越感昂起了头,“我努力了好久才终于有了它,可惜你还不能欣赏它的神奇。”
“那么,让我们谈谈它吧。”
“我们小声点,它听见了会不高兴的。它来自黄金乡,它认为它自己属于我们城市。我是从赫爸爸那里得到它的信息的。”
“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俗人就看不见它呢?”我纳闷地问。
“你已经看见它了,只是你要转变观念。你来之前,我观察了它好久,它还走出来为我开了一次屏呢。真是终生难忘的体验。”
一新说话时眼里泪光闪闪。啊,一新,我的老保姆的儿子。可他到底是谁?
他慢慢地向那堵墙走去,我想跟上,却被他用手势阻止了。
“你就留在原地。你的时候还没到。”他说。
我看见他走到了离洞口不远处,我看见一股强风将他吸进去了。真不可思议啊,那么小的洞怎么能将他吸进去?但他的确被吸进去了。我忍不住诱惑,还是走到了那个地方。但是洞已经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那面墙光秃秃的,好像在说:“你来晚了。”
“一新!!!”我对着墙大声喊。
“喊他干吗?”金樱子小姐嘲笑地说。她从墙的侧面走过来。
“您的好友,他自己总会出来的。”她想了想又说。
“赫爸爸用鞭子抽我了。”我回应她说。
“您和您的好友一样幸运,别不知足了。您有兴趣去我家里坐一会儿吗?就在这附近。”
“好。”
她的家果真在庙宇的附近,是在一栋老旧楼房的一楼。
房间里很阴暗,她一进去就打开了所有的电灯。
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很多用粗麻绳绾成的圈套,大概有十几个。因为楼上有人在跳跃,那些麻绳圈套就晃个不停。
“您别盯着它们看,那是我用来锻炼身体的东西。”她笑着说。
“您总是保持着这样惊人的体力吗?”
“哈,惊人?您是指我夜间不睡觉?有些鸟儿也睡得少。”
“我真羞愧,金樱子小姐。”
“用不着羞愧,卓山,您也会变得强壮起来的。我们这些人——我是指赫爸爸、您、我,还有一新,我们是这一带最强壮的人。”
我起身告辞,她亲切地对我微笑,于是我又隐隐约约地闻到了羽毛的气息。
在马路上,可以看到蛰伏在天穹下的城市,黄昏将它的秘密都掩藏起来了。我想,此刻也许有一个影子在什么地方移动,当我伸手去触摸它时,会大吃一惊地触到一个温暖的身体。
我回到了晶街的家中,我又看见“岛”咖啡店里面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了。不过这些人很快就各自就座了。我的家现在已成了靠近一个巨大鸟巢的外围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