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来乍到
“像雾霭挡住了日光,
小屋升起的熏烟,
在身旁围绕,哪边都不少。”
——马修·阿诺德
第二天下午,在距北方米尔顿二十英里的地方,他们踏上去荷斯顿的火车支线。荷斯顿本是条与海滩平行的蜿蜒长街。它特点鲜明,和英格兰南部那些小小的海滨之城的差别,就像后者与陆地上的近水区域一样判若鸿沟。照苏格兰说法,一切都显得更加“别有用心”。乡下马车用了更多铁,马匹批挂的木料皮料减少了。街上的人,尽管笑容可掬,脑袋却转得飞快。整体色调显得灰暗,更包容,没有那么鲜亮出彩。即使是当地的乡下人也没有穿干活时的长罩衫。他们动作迟缓,已经适应了在机械旁忙碌,穿长罩衫的习惯就这么消逝了。在英格兰南部这样的市镇里,玛格丽特见过一些店员闲时在门口晃荡,透透气也打量街道上下。这里,就算没有客人上门,他们也自个儿在店里忙活。玛格丽特想象,说不定是把带子解开再卷起这样的多此一举。当她和母亲次日一早出去找住处时,这些区别留在她的脑海里。
两晚住旅馆的花销比赫尔先生想的要多,他们很高兴可以打扫新屋。这是这些天来头一次有让人高兴的事,玛格丽特感到心下稍安。他们找到的房间空着可以入住,而且条件不错,住进去舒服也价格不菲。海浪在远处拍打沙滩,发出有节拍的声响。近处有赶驴人的叫喊。在她眼前移动的场景如图画般并非随处可见,可她心生倦怠,无暇深究,由着它们生灭。玛格丽塔漫步到沙滩呼吸海边空气,十一月末的天气仍然温暖舒适。大片狭长的雾气笼罩着海面,一直延伸到色泽柔和的天际。远处船只的白帆在浅淡的阳光下显出银色。在这样难得偷闲的沉思时光里,她本可以漫无边际地浮想连翩,现在却只能思考眼下的打算,不敢回首,也不愿展望。
但未来终将到来,哪怕它峻如铁石。一晚,终于定下来,玛格丽特和父亲明天去北方的米尔顿,开始找房子。赫尔先生已收到几封贝尔先生的来信,还有索恩顿先生的一两封,他急着敲定职位的细节和了解那边的发展空间,这些都要和索恩顿先生会面才行。玛格丽特知道他们该启程了,可心中仍对制造城市怀有强烈的反感,又看到荷斯顿的空气对母亲确实有益,所以并不急着赶去米尔顿。
还有几英里就要到米尔顿时,他们看到前面天空挂着大块深灰云朵,和冬季里淡灰蓝的天空形成极大反差。在荷斯顿却已有霜冻迹象。走得更近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烟味。也许,并不是真闻到什么,只是在怀念花草的香味。很快他们转上一条漫长而笔直的街道,看不到头,也分不清方向,两侧有小砖房整齐地排列着。不时可以看见开了很多窗户的方形大厂房屹立,如鹤立鸡群,喷出浓黑的“违反议会法”的烟雾,合理解释了之前玛格丽特当成落雨预兆的黑云。当他们走在更大更宽的街道上,从火车站去往旅馆,途中不得不时常停下。载货的卡车挡在仍不够宽的主干道上。玛格丽特曾坐车陪姨妈进城,那边负载各种制造材料的车辆有着各自不同的任务和目的地,而这里的每辆蓬车、货车、卡车装的都是棉,袋装的棉花,或是布包的纺成品。人们挤在人行道上,大多数的穿着面料讲究,但却邋遢地挎在身上,这也让玛格丽特明显觉出,他们和伦敦的同一层次在衣衫褴褛下几无掩饰的精明不同。
“新街。”赫尔先生说。“这里是米尔顿的主街。贝尔经常和我提起。三十年前这条街的一端连接上了一条大主干道,让他的财产大幅升值。索恩顿的工厂应该不太远,因为他是贝尔先生的租户。但我猜他大约在仓库。”
“我们的旅馆在哪里,爸?”
“快到街尾的地方。在我们去看《米尔顿时报》上标的那个房子之前要先吃午饭吗?”
“噢,还是先办正事吧。”
“很好。那我只需要查查索恩顿先生有没有给我留下便条或是写信。他说要是听说那房子的事会告诉我。然后我们就出发。我们还是坐车,好过找不到路,或者错过下午的火车。”
没有给他的信,他们便出发去看房子。一年三十镑是他们能负担的极限,要是在汉普郡这笔钱可以住上带漂亮花园的宽敞大屋。在这里,按最低标准找两厅四卧的套间都不易。他们按清单查找,看过的都不合适,不禁面面相觑。
“我们再去我们看过的第二间吧。那间在克瓦普顿,他们是这样称郊区的吧。那间是三厅。你不记得我们笑说该是三个卧室才对?不过我想到该怎么安排了。楼下前面那间房可以是你的书房,兼作餐室(可怜的爸!),因为我们希望把最好的房间留给妈。楼上前面那间贴着丑陋的蓝粉色壁纸,带有笨重檐板的房间,可以放眼远眺漂亮的平原风景,还有底下大段河弯,或是水道。我可以用后面那间小卧室,那方位在楼梯起步的正上方,越过厨房,你想——你和妈可以用厅后那间房,屋顶的隔间用来做梳妆间倒不错。”
“还有蒂克森,我们好歹也得安置。”
“哦,等等。发现自己的管理天赋我有些惊喜过望了。蒂克森可以住,我想想,刚想到来着,后面那间厅房。我想她会同意。她很不喜欢荷斯顿的楼梯,让她住你和妈妈房间上方的斜顶楼。这样不就可以了?”
“我觉得也成。可那些墙纸,真不好看!屋里那样的色调,还有沉重的檐板,太沉闷了。”
“没关系,爸。真的,你可以和房东说说给一两间贴上新墙纸,客厅和你的卧室,那是妈可能来去最多的房间。你的书柜会挡住餐室里大部分艳丽的图案。”
“那你觉得这家最合适?这样的话,我得赶紧去找这位唐金先生,广告上的联系人。我把你送回旅馆,你可以先点午餐,然后休息一会儿,等午餐做好了,我大概也回来了。我希望能找到些新墙纸。”
玛格丽特也这么希望,可她没出声。她从来都不欣赏即使难看也爱粉饰的口味,她更习惯与优雅自成一体的简朴。父亲带她穿过旅馆大堂,让她自己上楼,就去找他们看中房子的屋主了。玛格丽特刚要推开厅室的门,有位脚步利索的侍者跟了上来。
“请原谅,女士。那位先生走得太快,我没法告诉他。你们刚走索恩顿先生就来了。因为照那位先生说的,你们大概一小时就回来。我这样告诉了他,大概五分钟前他又来了,说他要等着赫尔先生。他现在在你们房间,女士。”
“谢谢。我父亲很快回来,到时你可以告诉他。”玛格丽特打开门,仪态端庄从容,一如往常。她毫无局促之感,这样的社交习惯早已养成。有人找父亲谈事,既然他表现出自己的风范,她就该礼数周全地招呼他。索恩顿先生却要惊讶窘迫得多。自己见到的不是一位神态安详的中年牧师,而是一位步态端正的小姐。她和自己平日见到的那些女士不同。她的衣着非常朴素。头上的草编帽大小合适,材质和造型上成,配着白色丝带。黑色丝裙没有绣花或缀边。一条宽大的印度坎肩,折叠起来披在身上,就像女皇穿着朝服。他不知这是谁,他看到的是纯朴率真的表情,似乎那美丽的容颜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淡白的皮肤也未因惊奇泛起红色涟漪。他听说赫尔先生有个女儿,但他以为会是个小女孩。
“索恩顿先生,对吗。”玛格丽特稍作停顿后问道,这样他不至于毫无准备仓促应答。“请坐。我父亲刚带我回来,可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所以先去处理其他事了。不过他很快回来。很抱歉让你来两趟。”
索恩顿先生一向指挥若定,可她似乎很快就担起某种规范的职责。她现身前,在工作日里白耗时间本令他有些焦躁,可现在他照吩咐静静地坐了下来。
“你知道赫尔先生去哪里了吗,也许我可以找着他。”
“他去克努特街找位唐金先生,我父亲在克瓦普顿看中了一套租房,唐金先生是屋主。”
索恩顿先生知道那房子。他见过那广告,也去看过房,因贝尔先生要求他竭尽所能帮助赫尔先生。再者,赫尔先生这样的地位却放弃牧师教职也让他颇感好奇。索恩顿先生也觉得克瓦普顿的房子会合适,可现在看到玛格丽特,还有她超凡脱俗的举止仪态,他开始觉得相信那房会合称赫尔家的心意真是自欺欺人,细看之下,连自己都觉得那房子略显粗野。
玛格丽特也是身不由己。可微翘的上唇,圆润又极力上扬的下巴,顾盼间头部的转动幅度,还有她的步态,都充分展现出女性柔美的不可一世,总会让陌生人觉得高不可攀。她现在正感疲惫,更愿意安静地享受父亲为她计划的片刻休息。不过,当然,她觉得自己理应显出淑女风范,偶尔客气地和这位陌生人搭搭话。在大致见识过米尔顿的街道和人群后,很明显,既不该过于挑剔,也不能过于张扬。她希望他离开,像他自己提到的那样,而不是坐着简短回应自己的每句话。她已取下坎肩,把它挂在椅背上。她面朝他坐着,迎着光。她所有的美丽都展现在他眼前。洁白饱满的颈部在整个优美身体的上方显得柔韧灵活。讲话时轻轻翕合的嘴唇,绝不会因为这抹迷人高贵的曲线正在动作,而破坏脸上冷静安宁的神色。她眼里的戚然柔情,让他看到了少女不需言说的纯真。在谈话结束前,他几乎要命令自己别喜欢她,以此弥补自己的感情伤害。自己如此不可抑制地深情凝望,她眼中却只有旁若无人的骄傲。他愤愤想着,这是把自己看成了大块头的粗野家伙,觉得自己完全感受不到经过良好教养的优雅情趣。她的举止镇定在他看来无非是瞧不起,他心里恨极,几乎要起身扬长而去,离这赫尔家还有他们的目中无人远远的。
玛格丽特也刚好穷尽她能想到的交流话题。其实这片言只语说说停停哪里算得上是交流。这时父亲走了进来,他绅士地友好恭行道歉礼节,使得家族声名再次获得索恩顿先生的青睐。
赫尔先生和客人对他们共同的朋友贝尔先生有很多可聊之处。玛格丽特也乐见她的接待工作告结,走到窗边去了解仍觉陌生的街道。她专注观察外面的世界,没听到父亲和她说话。他重复说:“玛格丽特,房主坚持说他很喜欢那些难看的墙纸,我想我们得保持原样。”
“噢天,真难过。”她答道,脑子里开始盘算怎么用自己的画至少遮住部分,但想想还是算了,那样可能只是雪上加霜。父亲这时按着乡村的好客之道,好心地要求索恩顿先生和他们共进午餐。这对他本是件很不方便的事,可他觉得要是玛格丽特言语或神色间有赞同之意,他八成会顺从了。还好她没有,可这又让他有些生气。他离开时,玛格丽特郑重恭敬地向他行了屈膝礼,他更觉事态严重,手足忸怩甚过以往任何时候。
“好了,玛格丽特,我们快去用午餐吧。你点了吗?”
“没有,爸。我回来时那人就在这里,一直没机会。”
“那我们只好将就吃点了。我想,他一定等了很长时间。”
“我觉得格外漫长。你进来时,我都要没辙了。他只简短仓促地答应着,从不深入任何话题。”
“我看倒是切中要害。这家伙头脑清晰。他说,你听到没,克瓦普顿是砂砾土质,在米尔顿,这片是最利健康的郊区环境。”
当他们回到荷斯顿,告诉赫尔太太这天的经过时,她提出了很多问题。他们在饮茶间歇为她作答。
“你联系的那位索恩顿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问玛格丽特。”丈夫说。“他俩有很长时间的交流,我那时离开去见房主了。”
“噢,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玛格丽特懒懒地说。她觉得累,不愿费口舌描述什么。一会儿又提起精神说:“他挺高大,肩膀宽阔。大概,多大年纪呢,爸?”
“我猜三十左右。”
“大概三十,脸长得不能说普通,可也不好看,没什么特点,也不算典型的绅士,不过本来也不该有那样的指望。”
“也说不上粗野或是平庸。”她父亲补充一句。他很小心自己在米尔顿唯一朋友的名声。
“一点也不。”玛格丽特说。“他脸上的表情坚定,充满力量,样貌再普通,也和粗野平庸沾不上边。我可不想和他讨价还价,他看上去坚韧不拔。总体上看着是个有一席之地的人,妈。强壮又敏锐,才能成为好商人。”
“别管米尔顿的制造商叫商人,玛格丽特。”父亲说。“他们可不同。”
“是吗?我这样称有货待沽的人。可要是你觉得不合适,爸,我就不这么说了。不过,妈,说到粗野平庸,你可要对客厅墙纸有心理准备。粉蓝玫瑰加黄叶子!房间还有沉重的檐板!”
可当他们搬到米尔顿的新家,那些让人烦恼的墙纸已不翼而飞。房主对他们的感谢不温不火,只让人觉得他对原先不换墙纸的决定网开一面了。也不需要特别强调,自己本无心理会初来乍到的赫尔大人的要求,只是富有的制造商索恩顿先生一发话,自然唯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