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家
“是家,家,家啊
只有到家我才觉靠岸。”
房间要有色调明朗的漂亮墙纸,他们才会融入米尔顿。还需要,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赫尔太太到达新房子时,十一月厚厚的黄雾已起,河流蜿蜒曲折形成的峡谷平原之景,统统被遮蔽。
玛格丽特和蒂克森忙活了两天,开箱布置,可屋里仍显得缺乏条理。屋外的黄雾爬上窗台,门一开就一涌而进,这不利健康的雾气,让屋里像塞满了白色花环。
“噢,玛格丽特,我们要在这里住下吗?”赫尔太太的惊慌失措显得苍白无力。玛格丽特的心中回响着这问话忧伤的语调。她有些心神不宁地答道:“唉,伦敦的雾有时更厉害!”
“可你熟悉伦敦,在那边有朋友。这里,哎,我们孤零零的。噢,蒂克森,这是个什么地方!”
“真的,太太,我看你活不了太久了,我看谁会——等等,赫尔小姐,你拎那个太沉了。”
“没什么,谢谢你,蒂克森。”玛格丽特淡淡地说。“整理好妈的房间让她好回房休息,我们能尽力为她做的就是这个了。待会儿我去给她送杯咖啡。”
赫尔先生同样精神不振,同样需要玛格丽特的安慰。
“玛格丽特,我知道这地方对健康不好。总觉得你母亲的健康或是你的身体要受苦了。我多希望我选的是威尔士的乡村,这里真糟糕。”他说着,走到窗边。这没有带来安慰。他们刚在米尔顿落脚,必须忍受此季的烟雾。眼下这浓雾好像把一切都阻隔在外。就在前一天,赫尔先生才无可奈何地估计着他们搬迁和在荷斯顿小住的费用,结果是差不多花了他存下的全部现钱。没办法,他们到了这里,只得在此住下。
晚上,玛格丽特想到这里,她感到两腿发软,难以走出绝望。她的卧室位于房子背面狭长地带,也有重重的烟味。窗户开在侧面,可以看到十英尺内另一个相似建筑里空白的墙壁。在雾里,那庞然大物仿佛是阻挡在希望之前的拦路巨石。房间里仍然混乱一片,他们努力着一心想让母亲的房间更舒适些。玛格丽特坐在一个箱子上,上面挂的指示牌让她想起是在赫尔斯通写下的。美丽的深爱的赫尔斯通!她沉浸在悲凉的心境中,不过最后,她决心不再身陷那片愁云。她突然想起早上闹哄哄的,伊迪丝的来信只读了一半。信上说他们到了科尔福,谈起他们沿地中海游玩的行程,耳畔的音乐让他们在甲板上随乐起舞。欢乐的新生活已向她张开双臂。她的房子有带格子架的阳台,可以望见深蓝大海和苍茫崖壁。不说绘声绘色,也算写得流畅详尽。她不仅把握要旨,领略景色独到之处,详列的大量细节也让玛格丽特自行筛择发现,雷诺克斯上尉和另一新婚军官合住的一间别墅,高高耸立在风光绮丽的沿海峭壁上。虽然已近年尾,他们大多时候要么在海上游览,要么在陆上野餐。各种户外活动,寻欢消遣,不亦乐乎,伊迪丝的生活就像她头顶蓝天构成的深邃苍穹,自由自在,没有半点瑕疵或阴影。她丈夫要参加操练,她作为那里最具音乐素养的军官太太,只得为乐队指挥从最新的英国乐曲中抄下新颖流行的曲调。这好像就是他们最严肃繁重的工作了。她充满感情地期望着,要是部队来年驻扎在科尔福,玛格丽特可以过去陪她长住。她问玛格丽特是否记得十二个月前的那天,伊迪丝写道,那天哈雷街阴雨连绵,她多么不愿穿上新裙去参加烦人的聚会,坐车也会淋湿溅泥,而就是在那次聚会上她们第一次遇见雷诺克斯上尉。
是的,玛格丽特记得很清楚。伊迪丝和肖尔姨妈去赴宴会,玛格丽特参加了晚上的舞会。回想当日极尽奢华的各种设施,美观庄严的家具陈列,房子的空间,还有气定神闲远离烦忧的客人,一切仿佛在眼前栩栩如生,和现在真是千差万别。过去如同平静海面的生活已经落幕,未曾留下去往何方的标识。习以为常的宴会、拜访、逛店、狂欢,都还继续着,也将永远继续下去,哪怕肖尔姨妈和伊迪丝不在。而她就更谈不上怀念了。她不知道那班人里有谁还会想起她,除了亨利·雷诺克斯。连他也会因自己给他造成痛苦而努力忘记她。她曾听他自夸总能将所有不合时宜的想法抛诸脑后,那时她还更深一层地思索着会是些什么。如果她对他抱有恋人般的情感,接纳了他,那么现在父亲这种观念上的改变带来的身份变化,毫无疑问,将让他多么急躁难安。这一方面也造成她内心的苦楚,可她仍能安然处之,因为她确知父亲的意图纯然仁善,这坚定了她容忍过失的决心,尽管它们在她眼里也属情节严重,后果悲凉。可父亲从备受尊敬的职位自降身份,大致考量这整个事实,也许会让雷诺克斯先生感觉愤怒从而改变心意。一想到事情还可以变成那样,她开始对现下的境遇心存感激。他们在低谷,最糟也莫过如此。当伊迪丝和肖尔姨妈来信,就要些勇气面对她们的惊诧和失落了。所以玛格丽特起身开始慢慢宽衣解带,觉得能这样悠闲实在惬意,时间也不早了,尤其是忙乱了一整天。她心中满是期待,既愿心情舒畅,又想事情顺利,渐渐有了睡意。要是她知道还有多久光明才会到来,她的心怕会沉入海底。眼下这时节对心情和健康都不利。母亲感冒得很严重,蒂克森也明显状态不佳,这让玛格丽特不好再责怪她什么,只有试着安慰照顾的份儿了。他们不认识谁能帮她,人们都在工厂工作。那些来试试的都被蒂克森骂跑了,因为她觉得怎么可能放心让那样的人在一位绅士家做事。这样他们只好经常找清洁女工帮手。玛格丽特想把夏洛蒂找来,可大家觉得他们现在付不起她的工钱,而且距离也很远。
赫尔先生见了几位学生,有的是贝尔先生推荐的,也有索恩顿先生直接安排来的。他们大多数还是读书的年纪,可按米尔顿普遍接受的观念,小伙子们要成为好商人,必须趁早开始熟悉工厂、办公室还有库房的生活。要是去上苏格兰大学,回来时商业方面还一事无成。要是去牛津或剑桥,得等满十八岁,更是不划算了。所以大多数制造商让他们的儿子十四五岁就入行,毫不留情地砍断他们对于文学或智育这些旁枝末节的向往,希望他们整个人都为商业所用。不过也有些家长更明智,或者年轻人自己发现自身的不足亟待弥补。也有几位步入盛年算不上年轻,经过严肃的省思意识到自身的无知,想补上年轻时错过的学业。索恩顿先生大概是赫尔先生年纪最大的学生。他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赫尔先生开始频繁引述他的看法,如此厚爱,引得家里人纷纷猜测,教学时间里地道的讲学占了多少,似乎大部分都在谈话啊,这成为家里无伤大雅的笑谈。
玛格丽特很愿意大家以这样轻松欢快的方式看待父亲和索恩顿先生的关系。因为她觉得母亲对丈夫这新结识的友情似有妒意。像在赫尔斯通,只要他的时间都花在书本和教区事务上,她也就不太在意自己是否能常见到他。现在他总是眼巴巴盼着和索恩顿先生的会面,她心里有点不舒服甚至气恼,怪他好像开始不屑与自己为伴。赫尔先生的溢美之词收到了可想而知的效果,家里人开始有点不乐意正义永远属于阿里斯提得斯。
在乡村牧师宅邸平静地生活了二十多年,轻松克难的能力在赫尔先生眼中格外炫目。米尔顿机械化的能力,米尔顿人的干劲,无不让他叹为观止,也不管是否了解其来龙去脉。而玛格丽特见机器和人的机会较少,对他们能力的公众效应感受没那么深。事实上,她倒遇见一两个绞尽脑汁要引领大众,却遭受巨大的痛苦折磨。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是否有尽力减轻这些特例的苦痛?或者,在人潮前进的欢呼声中,无助者是被无情践踏,还是被温柔地扶到胜利队伍的路线之外,因他们缺乏参与的能力?
轮到玛格丽特找个仆人来帮助蒂克森。她一直希望有个合意的人来完成屋里那些粗活。可她对帮手的看法停留在赫尔斯通学校里那些齐整的年长学生身上。只要别太高傲,她们可以获准在忙时来到牧师宅。对蒂克森她们向来毕恭毕敬,给赫尔先生和太太带来的更像是惊惧。蒂克森领受到她们的敬畏,心里也挺美的。这恭维就像路易十四的臣子们因他的光芒四射而遮住眼睛。要不是对赫尔太太感情真挚,她怎么忍受得了米尔顿申请的姑娘们只根据她们的任职条件回复她,这样的马虎草率。她们甚至提出反问,表达疑虑。这家人住一年三十镑的房子,还自以为了不起,要使唤两个仆人,另一位还这么不可一世,也不知是否付得起工钱。赫尔先生不再被看作赫尔斯通的牧师了,只是位具有一定消费能力的男士。蒂克森无休止地和赫尔太太说起这些仆人人选的表现,玛格丽特感到心烦意乱。玛格丽特也看不惯这些人的粗糙直率,她精细的自尊感也受不了他们亲昵的搭讪,对他们毫不隐晦地打探住在米尔顿却不营商的各家的收入境况甚至深恶痛绝。可玛格丽特越觉得受辱,越是不会大加谈论。所以要是她自己来找仆人,就不必劳动母亲反复念叨她的失望和屈辱,那些真真假假的波折了。
玛格丽特就这样来回跑去肉铺、杂货店这些地方,寻访那不凡女子。一周又一周,她的希望落空,期望也降了。她意识到在这样的制造区,工厂的工作工资高也更灵活,想见到一个不如此选择的人何其困难。在这个闹哄哄的地方独自外出也像是种考验。肖尔太太重视规矩,自己也惯于旁人的照顾,所以一直坚持伊迪丝和玛格丽特走出哈雷街或附近的街区必须有男仆随侍左右。那时玛格丽特曾默默抗争,不愿姨妈的规矩束缚自己。她更喜欢林中生活的自由漫步,无拘无束。在那里她信步向前,无所畏惧。有时她因匆忙而奔跑,有时又静静定住,倾听和观察。那些野生动物在枝叶繁密的庭前啼叫,它们明亮敏锐的眼睛从低矮的灌木或野花丛中向外张望。从这样只受自己美好心愿指引的动静自如,调适到街面平稳得体的步态,确是考验。要不是还有更让人气恼的事态,她本可以自嘲居然介怀这点改变。克瓦普顿所在区域有条大道,来去的主要是工人。旁边的街后面有很多工厂,每天有两三次人流涌出。在玛格丽特掌握他们进出的时间规律以前,时常不幸地混夹在他们中间。他们走得快,脸上带着一股冲劲,大声说笑逗趣,尤其留意那些看上去比自己阶层高的人。他们讲起话嗓门大,完全无视街头礼节的公共规范,起初让玛格丽特有点害怕。女孩们鲁莽随便地评论她的着装,甚至触摸她的坎肩或长裙看是什么材质。有一两次她们还就自己喜爱的什物问她一些问题。就是这种简单的信任,她们相信同为女性的她能明白她们对衣物的喜爱,相信她的善心,让她一听懂就愉快地做了回答,并对她们的言语报以微笑。这些女孩嗓门再大,再闹腾,她也不担心她们人多。她真怕的,觉得该防备的是那些男工人。他们同样直率唐突,可说的不是着装,而是她的样貌。此前她一直觉得对自己的面貌评论再精细入微也是失敬,现在却要忍受这些人毫无遮掩的仰慕之情。不过这种坦率并无心减损她纤柔精致之美,要是她没被那突如其来的喧嚣吓到,也许会看出这点。她听到他们说的,因恐惧燃起的愤怒让她涨红了脸,乌黑的眼眸像烧着了。不过他们还有些说法,当她平安回到安静的家,也有些忍俊不禁,哪怕仍生着气。
就好像,那天,她经过几位男工的身旁,他们中有几个表白希望她是他们的甜心,这也稀松平常。其中一个磨蹭着补充道:“我的姑娘,你美丽的脸,让天色更亮了。”还有一天,她正不自禁被一些滑过的想法逗笑,一位衣着寒酸的中年男工对她说:“笑吧,我的姑娘,有这样美丽的脸蛋谁都会乐得笑起来。”那人看上去忧心忡忡,玛格丽特忍不住报以微笑。自己天生丽质,能唤起人们愉快的想法,也是件高兴事。他好像领会她算是答谢的凝视,两人间有了种默契,无论何时碰到对方。他们从未交谈,除了那起初的赞美,再没有说什么。可玛格丽特不知怎地对他的关切要超过米尔顿其他人。星期天的时候,有一两次,她看见他和一个女孩走在一起,明显是他的女儿,看上去比他还愁苦不振。
一天,玛格丽特和父亲去了周边的田野。正值早春,她在篱笆壕坝上采到些花,都是野堇木棉之类,心里怀念南方甜美的茂密,此种哀婉难以言说。父亲丢下她回米尔顿办事,回家路上她见到她那不起眼的朋友。女孩被花吸引,玛格丽特没有细想,把花递给她。女孩接过花时,没有生气的蓝眼睛瞬时亮了。她父亲代她开口了。
“谢谢啊,小姐。贝丝该念着这么多花,她会呢。我该念着你的好。你不是这边人,我看着?”
“不是。”玛格丽特答着,暗自叹息。“我来自南方,汉普郡那边。”她接着说,有点担心要是自己提到的地方他没听说过,会害他自感无知而难过。
“伦敦再过去是吗?我从巴尔利方向过来,经过四十英里来北方。不过,你看,南北相会,在这个到处烟尘的大地方认识了。”
玛格丽特放慢了脚步,在这人和他女儿身边走着,父亲的脚步得照顾虚弱的女儿。她和女孩讲话,语气中带着温柔的怜悯,做父亲的一下就感觉到了。
“我看你身体不太壮实。”
“是啊。”女孩说。“也壮实不起来。”
“开春了。”玛格丽特说,好像要带起愉快的希望。
“春天还是夏天对我都帮助不大。”女孩平静地说。
玛格丽特抬头看着那男工,好像在等着他反驳,或者说些什么修饰一下女儿这样彻底不报希望的态度。可他反而说:“我想她说的是实话。我想她怎么都是徒劳。”
“我该准备好春天的到来,花儿开放,草儿露芽,还有各式漂亮长裙。”
“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女孩父亲低声叹道。“我不懂这些,不过会给你些安慰吧,可怜的姑娘,可怜的姑娘。可怜的老爹,时间快了。”
玛格丽特大吃一惊,不过却没有反感,倒生出关心。
“你们住哪儿?我猜我们住得近,才会在这路上经常碰到。”
“我们待在弗朗西斯街九号,你走过黄金龙第二个路口往左。”
“你的名字是?我还要问清这个。”
“我可不怕报名字。我是尼古拉斯·希金斯,她叫贝丝·希金斯。你问这些做什么?”
玛格丽特不太理解这最后的问话。在赫尔斯通,自己问过名字和住址,彼此就心照不宣地知道她准备要去拜访这户穷苦人家了。
“我想着去看看你们。”她突然感到这样要求拜访挺不好意思。没有拜访的理由,只是对陌生人的好心关怀。这下自己倒成了冒失无礼的一方,她在男工的眼睛里也看到了这个想法。
“我不怎么喜欢不认识的家伙跑到我屋里。”看到她脸色一沉,他又缓和些说:“你是外乡人,我看,大概也不认识什么人,又把自己手上的花给了我女儿,你要是想来就来吧。”
这样回答让玛格丽特觉得有趣又恼火。这应允就像恩赐,弄得她心里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了。可他们走到转往弗朗西斯街的路口时,那女孩停了一会说:“别忘了来看我们。”
“哎哟,哎哟。”她父亲有些不耐烦。“她会来的。她现在有些下定决心了,刚才她觉得我讲话不客气。不过她考虑考虑,就会来的。我一看她漂亮骄傲的脸就读懂了她的心思。快点,贝丝,工厂的钟响了。”
玛格丽特回到家,回想起她新认识的朋友。那男工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想法,她不禁哑然失笑。那天起,米尔顿在她眼里成了个更亮堂的地方。不是因为这里春日漫长荒芜,也不是时间的流淌在起作用,而是她在这里发现了一点人情关爱,让她开始习惯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