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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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清晨拜访

“好吧——我想别无他法。”

——《友人聚谈录》

索恩顿先生着实费了些气力,才让母亲达到某种客气的状态。她很少出门拜访,就算有,她该有的客套总让人有乏味之感。儿子为她安排了马车,可她却不让他养马。她早晚的出行,要是意义重大,就要雇佣马匹。不到两周前,她用过三天马匹,就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所有的友好往来。那些朋友现在可能正不遗余力地筹划回访。可步行去看克瓦普顿难以实现。她不止一次问过儿子,他就这么盼望自己去拜访赫尔一家,哪怕为此开销车旅费用。不然的话,她该多么感激。她自己的想法是,和米尔顿任何老师拜访结交都是在白费力气。可现在,他大概紧接着就要安排她去认识范妮舞蹈老师的太太了!

“是的,妈,要是梅森先生和他太太也像赫尔一家那样自然而然成了我们的朋友。”

“噢!你不该这样仓促表态。我明天去。我只希望你知道这点。”

“要是你明天去,我该去联系马匹了。”

“胡说,约翰。别人会觉得你太有钱了。”

“并非如此。不过我决定安排马车。上次你租车出去,因为颠簸回家头痛了。”

“我可没因此埋怨,我确定。”

“是的。我母亲可不是屈从埋怨的人。”他说,有点为之骄傲的意味。“可这让我觉得我该多照顾你的感受。至于范妮那边,受点小苦会对她有帮助。”

“她可不是你那样的性子,约翰。她会受不了的。”说到此,索恩顿太太沉默了。她本要出口的话会让自己心里难受。她天生看不起性子弱的人,可范妮偏不像母亲哥哥那样坚强。索恩顿太太并非事事较真的人,她判断敏捷、意志坚定,省却了一切繁冗的内心挣扎。她感到没什么能使范妮更耐心地度过困境或者更勇敢地面对困难。尽管作为母亲不愿这样坦承女儿的不足,意识到这点还是让她对女儿生出几分怜惜,一如母亲们对于体弱身虚的孩子那般。不明白这些,或是粗看上去,倒显得索恩顿太太更疼爱范妮。可这完全颠倒了事实。母子间总能畅所欲言地谈论真实的烦恼,就像彼此是内心最深处的依靠。对女儿那种不自然的关爱,又不愿流露出羞愧的情感,恰恰说明她的慈爱缺乏真正的舒适感。因为种种重要的品性,索恩顿太太自觉与生俱来,也对周围的人期望颇高,偏偏女儿难以达到。她从不以儿子名字之外的字眼称呼他,“亲爱的”“宝贝儿”等等都留给了范妮。可她满心满眼都是儿子,因为有他,自己在女人堆里才高人一等。

“亲爱的范妮,今天有马车用,我会去拜访赫尔一家。你要去见护士吗?那边是同一个方向,那位护士小姐见到你总是很高兴。我在赫尔家时,你可以呆在那边。”

“噢,妈,路那么远,我又不太精神。”

“因为什么呢?”索恩顿太太问,眉毛微微一耸。

“不确定,也许是天气原因,感觉想歇着。您不能让带护士小姐过来吗?马车可以接上她,然后她来这里呆半天,我想她会愿意的。”

索恩顿太太没有答腔。可她把手里的活放在桌上,若有所思。

“她晚上得走挺长的路回去呢。”最后她终于给出答案。

“噢,我会安排她坐车回去。我可没打算让她走回去。”这时,索恩顿先生走进来,他正要去工厂。

“母亲!不用我说,要是有什么小玩意能让病中的赫尔太太高兴起来,您一定会带上的。”

“要是我能想到,我会的。可我身子骨总是健康硬朗,不太知道她们的期待。”

“这样啊!还有范妮呢,她总免不了一些小病小痛,可以给您建议吧大概。对吗,范儿?”

“我算不上是小病不断。”范妮气冲冲地反驳。“我不陪妈去,我今天头有些不舒服,不出去了。”

索恩顿先生面有愠色。那位母亲正注视着手里的活计,飞针走线。

“范妮!我希望你也去。”他像在命令了。“这对你只会有帮助。我该说的就是这些,你去的话就帮我省下费口舌的力气了。”

说完这句,他即刻退出了房间。

要是他再多留一会,范妮大概要揪住他的命令口吻表达不满,哪怕他称其为“帮我省下”。果然,她忍不住要发发牢骚。

“约翰说起来好像我的不舒服都是自己想出来的。我可从没这么做。这赫尔一家是什么人,让他这般上心?”

“范妮,别这样说你兄弟。他总有方方面面的考虑,不然也不会让我们去。快快准备出发吧。”

儿女间这场小插曲并不会让索恩顿太太更喜欢这赫尔一家。在她内心,也回响着女儿提出的这样带着醋意的问题。“这些人是谁,让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们另眼相看?”这就像乐章插入了沉甸甸的铺陈。范妮倒是在穿衣镜里看到崭新的软帽,一高兴就把这茬抛到脑后了。

索恩顿太太性格有点害羞。直到近些年她才觉得有时间交际应酬,虽说她本人无此爱好。宴客或是品评主人家的菜肴,也算是快事一件。可说起结识新朋友仍旧不容易。她走进赫尔家的小客厅时,心事重重,比往常更显严肃拘谨。

玛格丽特正在一块小棉布上做绣活,准备给伊迪丝即将降世的宝宝缝小衣裳用。“微不足道的无用功。”这是索恩顿太太心里的结论。她更喜欢赫尔太太的双层编织活,那可实用得多。房间里到处都是小摆设,打扫起来一时半会儿完成不了,而时间对于收入不丰的家庭来说代表金钱。她一边照常和赫尔太太有条有理地交谈,一边在心里琢磨,说的都是些闭上眼也能轻车熟路的俚俗人情。赫尔太太的应答则认真得多,因为她喜欢索恩顿太太身上颇有些来历的旧式花边。“那种花边,”她后来对蒂克森说,“那种旧式英国花边是七十年前才得见的,现在买不到。这该是家里传下来的,说明她的家世。”这种尊贵的花边让索恩顿太太不同于一般来客,赫尔太太不能像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地待客,对人爱理不理的。玛格丽特正绞尽脑汁地继续着和范妮的对话,听到母亲和索恩顿太太在就雇人的事充分交换意见。

“我想你不懂音乐,”范妮说,“因为都没见到钢琴。”

“我喜爱优美的音乐,自己弹得一般。我父母亲并不看重它,所以我们搬来时卖了旧钢琴。”

“我不知道你们没有钢琴怎么活。对我来说,那是生活必需。”

“一周收入十五先令,养活了三口人!”玛格丽特心里嘀咕。“不过她那时大概很小,已经忘了那段经历。可她知道有那么一段吧。”玛格丽特再开口时,语调添了一丝冷淡。

“在这里你大概常听音乐会,我想。”

“噢,自然!美极了!就是人多,这点不好。指挥们也都是这么看呢。不过这里可以听到最新的音乐。音乐会的第二天,我总能给约翰逊派个大订单。”

“那你喜欢新音乐是因为它新颖?”

“哦,大家都知道那在伦敦正流行,不然,乐团也不会演到这里来。你自然去过伦敦。”

“不错,”玛格丽特答,“我在那里住过几年。”

“噢!伦敦和阿尔罕布拉是我想去的地方!”

“伦敦和阿尔罕布拉!”

“是的,自从我读了《阿尔罕布拉宫的故事》以后。你听说过吧?”

“没有。不过,要去伦敦是很方便的。”

“是的,不过,”范妮压低了嗓门,“妈自己没去过伦敦,不能理解我的期盼。米尔顿是她引以为傲的地方,在我眼里,它只是个烟尘滚滚的地方,难得干净。可这些特点只会让她更爱这里。”

“要是索恩顿太太在这里住了些年,我可以理解她的感情。”玛格丽特说,她的嗓音清脆有如银铃。

“在说我什么呢,赫尔小姐,可以告诉我吗?”

玛格丽特没有准备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有些吃惊。索恩顿小姐答道:“哦,妈!我们只是在理解你对米尔顿的强烈感情。”

“谢谢。”索恩顿太太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算起来住了好些年,我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再自然不过,哪里需要特别的理解。”

玛格丽特心中暗自不快。范妮说得对,她们正在讨论索恩顿太太的想法。这样做的确非得体之举,可这位太太表达自己不满的派头又让她有些生气。

索恩顿太太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了解米尔顿吗,赫尔小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的那些工厂?还有气派的大仓库?”

“还没有!”玛格丽特说。“我没见到您所说的这些。”她又感到,自己若是完全隐藏对那些地方的真情实感,就显得言不由衷了。所以补充说:“要是之前提到了,爸可能早就带我去看过了。可我确实对生产设施没有浓厚兴趣。”

“那些地方确实吸引人关注。”赫尔太太说。“可总不免有些嘈杂,也不干净。我记得有次穿淡紫色丝裙去看怎么做蜡烛,结果把裙子全弄脏了。”

“是会这样。”索恩顿太太简短地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只是在想,这里经营的业务自有特点,各方面的进步让这个城镇成为全国领先,刚来这里的人还是该去看看那些地方特色。我听说,它们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要是赫尔小姐转头愿意屈尊关心米尔顿制造的发展,我只能说,我会很高兴为她推荐去看看印刷厂,簧舌加工,或者我儿子厂里简单的纺织生产。在那里,你能看到机械设备的各种改良,尽臻完美。”

“我很高兴你不喜欢工厂那些,”范妮起身去她母亲身旁时低声说。后者正同赫尔太太告别,振振有词。

“要是我是你,我该喜欢了解工厂的一切。”玛格丽特安静地回答。

“范妮!”那位母亲在回去的路上说,“我们该对这家人客客气气的,可是别赶着和他家女儿交朋友。我看,她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她妈妈病得不轻,看起来是个好人性子安静。”

“我可没想和赫尔小姐交朋友,妈。”范妮噘着嘴说。“我那是在尽分和她交流,讨她欢喜。”

“好了!不管怎样,约翰现在该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