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初的印象
“人们说,人血中有铁流淌
一点点算是正常
可他,让我如芒在背
少不了是血中带钢。”
——佚名
“玛格丽特!”赫尔先生送客人下楼回来,叫道。“索恩顿先生讲起他曾做店童的经历,我看到你面有忧色。贝尔先生之前告诉过我,所以我有所了解。我还以为你会起身离开房间。”
“噢,爸!你不会觉得我在犯傻吧?我确实更喜欢听他说自己的故事,胜过其它事。这种艰辛困顿让其它不值一提。他说起自己的往事这样真实,毫无店伙计的粗俗伪饰,谈起他母亲又那样温柔和尊重。之前说的那些,像他夸赞米尔顿仿佛世间绝无仅有,或是冷静地宣称自己看不起得过且过,那时我没离开,听到这些就更不会啦。他好像完全不理会自己有责任帮助那些人改变,他该像他母亲对他那样训练他们,不管具体该怎么做,那些是他如今能身处高位的原因。才不会!他说自己曾是店童那段我最爱听。”
“你让我感到吃惊,玛格丽特。”她的母亲说。“在赫尔斯通,你可时常批评那些店里人!赫尔先生,你没告诉我们他之前的经历就把这样的人介绍给我们,这可不大好。我真怕他看出他的某些言论让我多么震惊。他父亲‘在很困顿的情况下过世’,在工场里怎会落得这副田地?”
“我不知道当时情况是不是与工场环境相差无几。”她丈夫回答说。“我们来这里之前,我听贝尔先生讲过很多他过去的事。他自己刚提到一些,我来把余下的补上。他父亲投资不慎未获成功,因为无法忍受这种耻辱,自行了结,撒手人寰。种种有关他品行不端、冒险押注的传闻四散传播,人们说他拿其他人的钱孤注一掷,想东山再起,以前的朋友又都避而不见,没人理会他们母子。还有个孩子,一个女孩,太小不能挣钱,可也得养活。至少可以说,没人立即伸出援手。我猜,索恩顿太太不是坐等资助姗姗来临的那种人,所以他们离开了米尔顿。我听说他去了一家店,他的工钱,还有一些支离的归他母亲的财产,让他们捱过了很长时间。贝尔先生说他们一定喝了好一段时间的粥,具体怎样,他也不清楚。等债主们对老索恩顿的欠债完全不抱希望了,要是真有人曾这么想的话,年轻人回到米尔顿,平静地找到每个债主,支付属于他的首笔还款。没有任何喧哗,没有集合债主,一切都是默默做的,不过最后所有的钱都还上了。最后机缘巧合,有个债主,贝尔先生说是个有脾气的老家伙,出手扶了他一把,让索恩顿先生成了合伙人。”
“听上去挺好的。”玛格丽特说。“可惜这样的本性,不免因为米尔顿制造商的头衔,不再完美。”
“怎么呢?”父亲问。
“噢,爸,因为财富标准广泛的作用啊。他讲到机械力量,确实把它们看作扩展赚钱生意的新方式。周围的穷人,他们穷是他们自己不好,因为没有他钢铁般的意志,没有他那样优越的致富天赋,就超出他同情心的范围了。”
“他没说他们不好,他只说得过且过,不知节制。”
玛格丽特开始收拾母亲手工活的用具,准备去休息了。走出房间时,她犹豫着。想要说点让父亲高兴的话,可要表达真情实感,又不免搭上几句父亲不怎么爱听的话。她这么说。
“爸,索恩顿先生让人印象深刻。可我内心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父亲笑着说。“内心里,照你的说法,如此而已。我并不想当他是英雄,或者别的高高在上的人物。晚安,孩子。你母亲今晚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近来也留意到母亲心情不快,面容不振。躺在床上,父亲的话让她仿佛心里放不下似的隐隐不安。米尔顿的生活与赫尔太太在赫尔斯通习以为常的新鲜空气,开阔空间大不相同。且不说这里的大气侯。家里要打理的事也不少,林林总总,无法忽略,所有的女士们都得分担,这也让她不放心母亲的健康状况是否经受得起。赫尔太太的身体还有别的不妥的征兆。她和蒂克森在她的卧室里秘密交换过看法,这让蒂克森哭着划了十字,每当她对女主人的境遇感同身受时就会这样。一次玛格丽特在蒂克森离开后,走进母亲房间,看到母亲双膝跪地。玛格丽特溜出去时听到几句,母亲在祈祷承受苦痛的力量和耐心。玛格丽特竭力恢复因长居肖尔姨妈家母女间不够紧密的亲情纽带,她希望温柔的接触和话语能渗入母亲内心深处。可当母亲频频回报以同样的温柔情感,此前这会让她心满意足地交流,现在她却觉得,母亲仿佛有什么事关自己健康状况的消息没告诉自己。这晚她一时无法入睡,想着该这样削减米尔顿给母亲造成的负面影响。要是自己多花些时间,应该可以找到合适的人选协助蒂克森。那样一来,母亲就会有必要的休养空间,也更符合母亲长久习惯的生活方式。去登记办公室,见那些基本不太可能的人选,甚至几个完全不可能的人选,玛格丽特接下来几天的时间就在忙活这些。一天下午她在街上见到贝丝·希金斯,就停下来和她说话。
“贝丝,你好吗?希望有起色,现在风向变了。”
“也有,也没有,要是你听得明白。”
“不太明白。”玛格丽特笑着回答。
“晚上那些大动静的咳嗽好了,可我实在厌倦米尔顿,盼着去到比乌拉之地。只要想到离得这么远,我的心情不好,身体就没有好转。”玛格丽特转身陪女孩慢慢向她家的方向走去。有一两分钟她没有开口。最后她低声问:“贝丝,你希望离开世界吗?”她自己畏于论死,健康的年轻人自然应该紧紧把握生命的机会。
这次贝丝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如果你的生活像我这样,没有生趣,有时想起来,‘大概还有五六十年,至少。’这些分分秒秒的光阴好像团团围绕着,点点滴滴,让人无法保持头脑清醒,感觉总是不好。哎,姑娘!我告诉你吧,医生要是说恐怕过不了冬这样的话,你该高兴些。”
“怎么,贝丝,你的生活是怎样呢?”
“我看,和其他人也相似。只是我不怎么耐心了,其他人没这样。”
“可怎么会呢?你看,我刚来这里,也许还不太了解,你好像当我一直在米尔顿呢。”
“要是你来过我们家,就像之前你说过的,我大概已经讲给你听了。可父亲说你和其他人一样,这些并不在你眼里心里的。”
“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谁,近来确实忙,说起来,真是忘了我之前的提议。”
“你自己提的,可不是我们。”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说过的了。”玛格丽特平静地说。“要是不这么忙,我该会想起来的。我现在可以去吗?”贝丝立刻看了玛格丽特一眼,想判断她脸上有没有表达这样的愿望。当她接触到玛格丽特温柔友善的眼眸,目光中的锐利化作依恋和期盼。
“可没有太多人关心我,你想来当然可以。”
他们静静走着。正要转入陋巷中的一个小院时,贝丝说,“要是爸在家,见面先说点不好听的,你可别当回事。你看,他记得你,盼了好一阵你会来看我们。他在意你,才会觉得烦恼伤心。”
“我明白,贝丝。”
可她俩进屋时尼古拉斯不在。一个看上去不爱收拾的女孩,正在洗衣盆边忙活。她比贝丝年轻,却高大壮实些。不时敲碰盆子发出的声响,显得她对这干熟的活计马马虎虎就能对付。这种噪音让玛格丽特心下不安,对贝丝更是心生怜悯。而贝丝好像走这段路花了不少力气,一看到椅子就坐了下来。玛格丽特请那位姐妹倒杯水,她才扔下熨斗,踢踏着穿过椅子去取了水。她解开贝丝的帽绳,让她好喘口气。
“你看这样的生活值得关照吗?”贝丝终于喘着气问。玛格丽特没搭腔,把水杯送到她唇边。贝丝连忙深饮一口,接着靠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玛格丽特听到她自言自语:“他们远离饥渴,也见不到阳光热度。”
玛格丽特弯下身子说,“贝丝,不管生活怎样或能成怎样,耐心对它。记得谁赐予生命,让它如此!”尼古拉斯突然从她身后发出声音,让她吃了一惊。她没有看到他进来。
“呵,不用对我闺女说道了。她的情况很不好,胡思乱想,梦想着金雕玉砌的都城什么的。要是这样她能开心些,我也就不去管了,可我不喜欢再塞别的东西给她。”
“可是,”玛格丽特转过脸,“你相信我所说的,上帝赐予生命,决定生命可如哪般?”
“我相信我眼见的,如此而已。那是我的信仰,年轻人。我不信我听到的,很多都不信。曾有位小姑娘自说自话知道我们住哪来看我们。她不知道我闺女可是盼得很,好多次听到有人走来,脸都涨红了,我都瞧在眼里。可人家还是来了,只要她不会不懂装懂地说道这些,我们也欢迎。”
贝丝一直看着玛格丽特的脸色,现在她稍坐起身,把手搭在玛格丽特的手臂上,像是在恳求的态度。“别不高兴,这是一些人的想法,这边有些人就是这么看的。要是你听过这样的话,就不会把他说的放在心上。他可是少有的好人,是我爸,不过噢!”贝丝难过地往后靠,“他的话有时让我觉得生活不如意极了,我有好多想法,对好多事都觉得新奇。”
“可怜的闺女,大闺女,我怎会想你不开心。可人总要说点实话,我觉得世界都不合套路,不清不楚,该做的没人管。我看,不提这宗教事,好好琢磨自己眼前的世界吧。这才是我的信条。简简单单,没有高姿态,没有大玄虚。”
可女孩子更起劲地恳求玛格丽特。
“别怪他,他是好人,真的。有时我觉得即使身在天堂,要是见不到爸,我怕也会忧伤,快乐不起来。”热潮涌上她的面颊,眼中有炙热的光彩跳动。“不过你当然会在,爸,一定的!噢,我的心!”她伸手捂住胸口,面色有点灰白。
玛格丽特扶住她,让没精神的人好靠着自己。她把细软的头发从脸庞拨开,用水清洗。尼古拉斯敏锐的关心之情能明白她要拿什么,那圆眼妹妹听到玛格丽特的嘘声也局促地放轻手脚。等死亡之兆远离,贝丝坐直了说:“我去床上,那里合适。不过,”她抓着玛格丽特的长裙,“你会再来吧,我知道你会,不过还是想问问!”
“我明天再来。”玛格丽特说。
贝丝靠在她父亲身上,他准备抱她上楼。玛格丽特起身走的时候,他勉力想说点什么:“我愿祈求上帝,只要他保佑你。”
玛格丽特难过地离开,心事重重。
她回到家,错过了饮茶时间。在赫尔斯通,就餐不准时是母亲眼里的大毛病。现在,这和其他不守规矩的行为一样,都不再受到重视。玛格丽特简直怀念往日耳边的絮叨。
“你找到仆人了吗,亲爱的?”
“还没有,妈。那个安妮·巴克利可不成。”
“或者我试试。”赫尔先生说。“你们都轮着在解决这个难题了。不如我试试。没准我是最终踩上拖鞋的灰姑娘。”
玛格丽特无法欣赏这个小笑话,拜访希金斯一家时的所见所闻还没有离开她的思绪。
“你会怎么安排呢,爸?你会从哪儿开始?”
“嗯,我想找个有经验的持家高手,让她介绍认识的,或者她仆人认识的人。”
“很好。可我们得先认识这位持家高手。”
“你找到了。或者她正朝我们走来,要是你懂得,明天就会找到。”
“什么意思呢,赫尔先生?”他太太问,她感到好奇。
“呵,我的模范学生,玛格丽特说的那位,跟我说他母亲明天想来拜访赫尔太太和赫尔小姐。”
“索恩顿太太!”赫尔太太大声说。
“就是上次来我们家那位的母亲?”玛格丽特说。
“索恩顿太太,我想,是他唯一的母亲。”赫尔先生很平静。
“我想认识她。她一定非比寻常。”她母亲补充道。
“也许她的某位亲戚合适,会愿意来我们这里。她听上去认真又节俭,不管是她家谁我都觉得合适。”
“亲爱的,”赫尔先生提醒说,“可别泄露这个想法。我猜索恩顿太太自有她的矜持骄傲,就像我们的小玛格丽特自有特点一样。索恩顿先生上次公然提到的过去种种委屈困苦,她大概已经完全抛诸脑后。不管怎样,我肯定她不喜欢其他人了解那些。”
“爸,我可不会这般倨傲,尽管你总说我有些高傲,我自己可不觉得。”
“我也不能肯定她的想法,不过从索恩顿先生那里探听到的细枝末节让我觉得大致如此。”
一家人对此没什么兴趣,也没有继续探究他是怎么描述自己母亲的。玛格丽特只想弄清楚,自己是否必须呆在家接待这位访客。那样的话,她就没法在晚些时候去看望贝丝了,因为早上一般都有家务安排。后来她想到不能让母亲独自挑起款待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