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奇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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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们不应当认为艾达的课间来访会受他人的命令限制,她总一副胜券在握的傲慢之姿走进来,逗留之时,别人气都不敢出,她似乎掌控了这房里的一切,从天花板到她女儿身上的靴子甚至脚趾。总之,大有一副满怀意图的巡视调查之意。

有时,她会安静地坐下来,有时,则会激动地疾走,但不管怎样,她提的意见大都是实用可行的。她发现她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期待之心日益强烈,百般算计,激愤不已,似乎已抛弃了所有的弥补之法和往日誓言。她个人的来访宛如一队人马巡行;如维克斯太太说过的,她的来临就像是一场灾难;但她是一个行事极端的人——有时她几乎不跟自己的孩子说话,有时则会把这棵“小嫩芽”紧紧搂在怀里,维克斯太太都有注意到。她总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她抓得越紧,越是能感觉到她想要的不限于此。她经常一个人贸然闯进来,但有时,克劳德爵士会和她一起过来,而且早先的时候,这位女士的露面并没有表现地很愉快,正如维克斯太太所言,这位太太就像被下了诅咒般。甚至之前妈妈结束和爸爸的婚姻关系时,她都没有听过妈妈这样开怀大笑过,甚至一个小女孩都觉得她至少应该有这点开心的权利——善解人意的小梅奇如今满脑子都是美好的憧憬,希冀未来充满幸运和乐趣!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为了应对局面的突变,势单力薄的艾达用一种冒犯和唐突的腔调说话——她不惜一切代价告诉别人,她把一切都交给克劳德爵士去处理了,而且希望别人了解,如果一切事情都没有朝好的方向发展,那是因为克劳德爵士压根就还没有搞清楚情况。“他从一开始就一直这样为你争吵,”有一次她曾这样和梅奇说,“我和他说,让他自己去管你的事情,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看?我已经不管你的事了;我已经把你交给他了;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冲他去,拜托,你会失望的。所以不要把可怜的我牵扯进来——我清楚地告诉你,我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明显,一方面,这教室里的欢愉气氛已经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她终于被迫向他人坦白,她的丈夫并没有能力承担起真正的责任。梅奇听了,一脸震惊,从妈妈那里了解清楚令克劳德爵士苦恼不已的真相后,虽然,当下茫然不知所措,哎,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倒觉得并没有那么严重。听闻克劳德爵士是一个轻浮多变的人,梅奇伤心地在维克斯太太怀里哭泣;尤其是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她的老师多次敷衍道,站在克劳德爵士的“立场”上,最好还是漫不经心和置身事外。大家最好独善其身,置身事外。但她还是去拯救可怜的维克斯太太。尤其是在她们坚信,克劳德爵士是个独一无二的好人,与他人是不同的。而且,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开始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妈妈;和他相处,在这样的关系里,她完全没有在爸爸面前沉默寡言和局促不安——害怕谎言被拆穿,害怕弄巧成拙,害怕事情变得难以收拾。他似乎接受了自己已接管了小梅奇的想法,正如他所言,梅奇已经成为他独有的开心果;他也坦然承认自己既是个可怕的骗子,也是一只碌碌无为的野兽,还是一个悲哀的傻瓜。他从不再她面前说过半句冒犯妈妈的话——他只是装聋作哑,面对她溢于言表的热情,显得意兴阑珊。有时,他甚至会说,好像是自己把小梅奇从她那对争得头破血流的父母手中夺过来了。

一天,他们四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客厅,而且没有旁人在场,转念一想,这样的场景倒是极其具道德批判意义的。梅奇发现自己紧紧抱住妈妈,剧烈地啜泣,压抑不住地尖叫起来,这下,明明是合理的协商,被迫发展成激烈的声讨。事情的进展让人始料未及。她几乎像是摇篮似的抱着小梅奇,嘴里却可怕地咒骂着,应当与克劳德爵士划清界限的,甚至还抱怨他,声称因为他才有这些愤慨的,他是那个残忍的始作俑者。“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她大喊;“他唆使你违抗我,你已经被收买了,你可怕的小灵魂已经遭到荼毒!你已经向着他了。你已经由着自己来对抗我,你还恨我。你从来不对我说真话——你清楚你没有;你和他聊天时倒是像叽叽喳喳的喜鹊。不要说谎——我可没少见到你和他聊天,你围着他,一点儿也不知矜持——他和你在一起时何其轻松自在。那么,就让他称心如意:既然他那么着急想带你,那么就让我拭目以待,看看能不能带好你,现在,我在你心里连一条黏糊糊的小鱼都比不上,可真让我寒心了!”她突然猛地推开小梅奇,觉得承认自己失败,十分心塞,远远地把她推到维克斯太太怀里,此刻维克斯太太有点措手不及,梅奇则气喘吁吁,神色古怪地盯着克劳德爵士。

梅奇对这样的斥责可谓印象深刻,久久不忘。妈妈大发雷霆,梅奇稍有微词。而且这些针对自己的指责,她已经麻木不仁了,不似从前那样羞愧和自责了。爸爸就曾经骂过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畜牲。现在,很明显的,她惶恐害怕,四肢僵硬,浑身发抖,仿佛她就是别人口中那样的人。她没有害怕到以致于大声嚎哭,这倒是对妈妈的不公正指责的尊重。她仅仅是,也是最好奇周围同伴对她的看法,大家似乎都没有发表过自己的看法。最早的时候,她曾经找过机会问维克斯太太这个问题,得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回答:“好的,我的小宝贝,这是那位太太的游戏,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拼命坚持下去。”若是闲暇时,梅奇倒是能体会这番不善之词。此刻,她的反应瞬间变得微妙不已,其中她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家庭女教师和她那个备受指责的继女有过交谈。私密的,真诚的而且还是常常发生的。根据之前的发生的一段小插曲,梅奇意识到在这个房子里已经发生了某些自己并不知道的事情。这些她并不知道的事情——事实上是数不胜数的——她相信,迄今为止,她对这些事情都是一头雾水:过去,她一直坚信家里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是有迹可循,自己也是有头绪的,她甚至对此有点自鸣得意。不无例外,这次也是如此。最终她还是理清楚头绪——必须承认,这当然少不了维克斯太太的私下提点。由于克劳德爵士对妈妈的所作所为发表意见,他必须马上独自动身前往巴黎,显然,被妈妈指责行为失当,克劳德爵士也想表明自己的态度的。因此梅奇骤然失去了克劳德爵士的支持和帮助。梅奇能感觉到,也许克劳德爵士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她毕竟不希望自己被这样强硬塞给克劳德爵士;他的离开,显然,是对这样的强塞的一种抗议。克劳爵士离开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小梅奇终于发现,这间房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是她的妈妈已经失去了克劳德爵士的爱了。

那天,妈妈领着佩里安先生突然闯进教室里,甚至到门口就直接向梅奇介绍他了,而佩里安先生则是一脸不可置信,不知她竟有一位顽皮的女儿。梅奇估计,也许在这之前,她对克劳德爵士的激情就真正到了尽头。佩里安先生个头矮且很笨重——后来,维克斯太太说他“胖得都迈不开脚走路了”;而且很难说,到底是他的脑袋太光秃秃了,还是他那乌黑的胡子太浓密了。他看起来也是有眉毛的,但是,一点儿也没有影响他那锃光瓦亮的脑袋瓜儿在房里转悠来转悠去的,这简直就像是被艾达强行击打的桌球一样,完美呈现了艾达远近驰名的击打技术。佩里安先生用手不厌其烦地捋着自己的胡子,直至它们像钻石一样闪亮有光泽,因为他乌黑发亮的胡子,庞大的体形还有神秘莫测的背景,小梅奇目送他离开时,心里觉得他要是戴着穆斯林头巾的话,倒像是个野蛮的土耳其人。

“我倒是觉得,”维克斯太太答道:“他更像个野蛮的犹太人。”

“哦,我是说,”梅奇说,“他应该是从东方来的。”

“他肯定是从东方来的,”她的女老师发表了自己的高见——“他应该是某个城市来的。”这时,她补充了一句,好像自己对佩里安先生的一切了若指掌。“他是最近突然暴富起来的那批人里头的一个,他肯定富得流油。”

“因为他爸爸去世了吗?”小梅奇饶有兴致地打听。

“亲爱的,这跟遗产继承没什么关系。我是说他赚了很多钱。”

“多少呢,你觉得?”梅奇追问。

维克斯太太想了想,大概说了下。“噢,好几百万吧。”

“上亿吗?”

维克斯太太并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这似乎足够重新修整她们的教室,添置缺少的物件——而徘徊不散的余威,显然就像是佩里安先生散发出浓烈的光芒之后留下的余晖,让她们震惊不已。他的出现,毫无疑问,就像梅奇其他的长辈一样,给梅奇愉悦的生活造成了影响,这样的事情梅奇从小就司空见惯——这是成长的喜悦之兆,这是熟悉的溢于言表的欢喜雀跃之情。“您好吗,女士?您好吗,小女士?”他大笑,并向惊得目瞪口呆的其他人点头示意。“她有带我过来偷偷看你——我真的不相信你是存在的。她总是聊起你,但从来不带你出现;因此今天我得好好说说她,是的,你不是虚构的,亲爱的,我承认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

“我讨厌他和你呆在一起,亲爱的,我讨厌所有人,”艾达说:“这都说明了你是个讨人欢心的家伙,也是个可怕的小魔鬼,我和他说,他自己能识破,现在他知道你是个可怕又不安分的东西,你可怜的老妈妈至少得60岁了!”妈妈说完,风情万种地对着佩里安先生微笑。这样泼脏水的伎俩,梅奇在爸爸那里也常常遭遇。为了惹爸爸“大发雷霆”,那些绅士们经常讲梅奇的坏话。仅是那一瞬间,梅奇听得津津有味,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爸爸那里,尽管受到各种言语辱骂,但她并没有提出抗议。

可是,显然佩里安先生见到她时,倒是很高兴地对她表示认可:“我没有说你不是个优秀的孩子——我有说过吗,嘿?”而且对教室方面的问题十分关心,也十分信任她们的说辞,他也明显感觉到她们期盼着他能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所以这个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小地方,对吧?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他反复地说着,一边随意地环顾四周。突然被打断话的学生们紧紧靠在一起,好像他们被独自被推到大庭广众之下;倒是艾达无所谓地耸了耸自己的肩膀,缓解了眼前的尴尬。她向佩里安先生微笑,流露出一种突然又美丽的伤感。“那我一个可怜的女人能做什么呢?”

佩里安先生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越发同情和忧伤,也觉得这间小教室更加像动物园里的一个笼子。“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佩里安先生不停强调;但是冒出来的话很快就结束了。“不是有你在嘛!”艾达说:“咱告辞吧!”她说得十分突然。接着他们马上就到了楼梯上,而维克斯太太和她的伙伴,开着门,面面相觑,这次的来访就像巨大的气流声,把她们震慑住了,现在一下子又回到自己自己的真实生活中。

奇怪的是,这次之后,梅奇似乎没有询问任何关于佩里安先生的问题,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周过后,她已经了解发生了什么之后,她还是没有开口问。她尤其清楚——这也是直接从维克斯太太那里得知的,而且是轻而易举地知道的——克劳德爵士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位大土豪在楼上进进出出。事实上,维克斯太太已经不再瞻前顾后,谨言慎行了。由此可见,克劳德爵士是完全不闻不问了。她倒是个见风使舵的高手,甚至如果有堂堂正正的理由,她也是能为她们家的夫人牺牲的。与比尔太太相比,她不仅一次宣布过,她愿意尽心尽力对她好,但是相较于克劳德爵士呢,她倒是无法为她做点什么。毫无疑问,梅奇清楚地知道,当她的继父从巴黎回来时——会给她带回一套上等的画画用的水彩画具,如果不出任何意外,也没有失算的话,还会给维克斯太太带回一把次等却更加精致的雨伞。当然,若不是如此,倒是奇怪了。首先,梅奇知道尽管她现在声称“站队”克劳德爵士,但她却还没向克劳德爵士提起过佩里安先生。因此,这位先生成为人尽皆知的秘密,克劳德爵士回来时,紧守着这个秘密的维克斯太太和小梅奇神色凝重地看着彼此。他还是神采奕奕地回来了,这表明了,尽管他面临着鲁莽地承担起照顾他人子女的风险,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表明反对的立场,因此,这期间,较之以往,他的态度更加强硬,也让别人开始揣测,他也许能带来希望。

就此而言,那么现在就变成一个站队的问题了,至于他们如何选择,至少是有大量明确的迹象可循。当然,梅奇的处境比较微妙,她可不能明着表示自己更向着谁;但克劳德爵士是全心向着她的,所以如果维克斯太太是向着克劳德爵士的,妈妈是向着佩里安先生的,那么佩里安先生想必是向着妈妈的,那就只剩比尔太太和法兰奇先生的态度需要斟酌。比尔太太,和克劳德爵士一样,是向着梅奇的,而爸爸,则应该是向着比尔太太的。这样的话,倒是有一点儿不明确的地方,既然爸爸是向着比尔太太的,那他似乎并没有怎么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心上。年幼的小梅奇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这听起来十分像一个抢位置游戏。她唯一好奇,站队是不是只会造成大家来回奔跑,摇摆不定和转换立场。梅奇觉得自己目前处于不断的变故中:她的妈妈和继父现在已站在对立的位置,这样的变故难道还不够糟心吗?这个家庭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而且维克斯太太已经换上了另一副面容:她本就从没打心里真正地开心过,现在呢,她一脸凝重,就像张贴的公告一样人尽皆知。她看起来就像是坐在自己新裙子上,思索着自己的失态和落魄,愁眉紧锁。这几乎和她想起可怜的克拉拉马蒂尔达时一样忧伤。“这对他来说可不容易啊,”她经常对自己的同伴说;令人吃惊的时,在这点上,梅奇几乎是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了。尽管艰难,但是他却展示了自己英勇宽宏大量还有友善的一面,相较于克劳德爵士,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也运用得当,维克斯太太因此想法设法地安慰他,他也从未遭受责难,也没觉得痛苦难堪。这就使得他越来越频繁地造访教室,他也开始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背负着唆使这个无辜的小孩的罪名,那么至少他也应该从中得到些许乐趣。他每次来到教室里都会和梅奇她们说,她们是这个房子里最善良的人——这番言论,总是惹得她们大声称呼他“佩里安先生”,她们张开紧闭着的嘴唇和瞪大双眼,尽可能清楚大声地和他打招呼。他让梅奇想起了自己曾在比尔太太面前说过,他天生就是一个合适的照料小孩的人,当然这可不敢故意在维克斯太太面前提起,而且她曾对他坦白,她的任何一个保姆都不会这么频繁地在婴儿室里抽烟。毫无疑问,这话是针对他经常在那儿抽雪茄的事:他总是抽烟,也直言不讳地宣称这只会危害他的性命,并不对他们的家庭生活造成影响。

可他毕竟还是影响了教室里的某个人。这是一个深夜时分,梅奇已经躺床上睡觉了,但她也知道他正在坐那儿和维克斯太太商量如何解决他面前的重重困难。他的器重让这位不幸的女士受宠若惊,一直不停地向他人夸奖他是一位完美的绅士,而且说他为人谦恭有礼,应该要受到上天的眷顾,她也非常自豪能为他保守秘密,排忧解难。“他信赖我,他信赖我!”她一遍又一遍激动地宣扬;相较于满心的欢喜,她更多的是惊讶,稍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让梅奇觉得自己确实在依靠某个人。她窥见这一端倪后,觉得自己得解释清楚这样的误解——把真相摆在小梅奇眼前,就是他们深夜里交谈的内容不过是,正如他们所言,讨论如何掌握命运。而她那副哀伤的样子,确实是一种示弱的姿态。她希望他掌握住的命运就是赢得众人的欢心:我必须补充一点,就这一点而言,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的命运,反而更加忧心自己的。她对他的评价直白又朴实,还充满赞美。“他是一个美好的人,但他可不能活得那么单纯。他人品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你知道的,但他必须更积极投入。”她不止一次提过,他非常不幸地卷入这些事里,但她们必须让他——显然梅奇和她意见一致的——参与其中。

小梅奇十分心烦,觉得他应该是一个重要的议员或位高权重的人物,她可一点儿也愿意去承认自己是他的一个绊脚石。她就没听过的这世界上有不麻烦的事。以前比尔太太曾经和她说过她本身就是一个麻烦,她可算是彻底知道她要是惹上事了,这样的消息可是一点儿也没法打击到她。

自那以后,她就从没听到这样的这样的事了,这也许有点儿令人担忧。不管如何,将来让克劳德爵士也卷入这件事上倒是能带来希望的,也是挺有吸引力的;尤其是经过多次的午夜密谈,维克斯太太甚至直言道,她真的相信她愿意倾尽一切来拯救他。说完这番话后,不识趣的小梅奇突然冒出来打击这个狂热的信徒,而且发出了新的观点。在经历了妈妈的所作所为之后,小梅奇像是盯着一个蹦跶着的袋鼠,说:“他有什么需要我们拯救的?”

维克斯太太反驳道,接着又走动了,这会儿离得更远了。“当然是脱离这可悲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