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乔最后的困境
马奇家的人在各自不同的职业生涯中经历过诸多惊喜,不过其中最大的惊喜该是丑小鸭变成——不是白天鹅——而是金天鹅的时刻,丑小鸭的文学作品出人意料地受人欢迎,这十年里,乔最疯狂也最珍贵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她从来没有想清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小有名气,更好的是,她口袋里有些余钱能让现在的生活更顺利,也能让孩子们有个更美好的未来。
一切始于一个坏的年景,布拉姆菲尔德的一切都变得不如意。时世艰难,学校缩小了规模;乔过度工作,生了场大病;劳里和艾米出了国;拜尔夫妇又有点高傲,不愿意向这对慷慨可爱的夫妻求助,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亲近。乔待在房间里,对眼下的境况感到绝望,直到她再次提起长久不用的笔,以弥补入不敷出的局面,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了。某个出版商想出版一本为女孩子写的书,乔立刻草草写了个小故事,描述她和姐妹们生活中的琐事和不寻常的经历,不过她对男孩子们着笔颇多,投稿时没抱太大成功的希望。
事实和乔的想法正相反。她的首部作品——耗费了数年的辛劳,满载着青年人心中热切的希望和雄心勃勃的梦想——却沉没在自己的航程中,船的残骸继续飘向远方,至少为出版商带来了点儿利润。这个仓促写就的故事送出去的时候,作者并没想太多,也没指望它能带来多少收益,只是它自己搭上了顺风,遇到了明智的掌舵者,让它广受大众喜爱,航行之后,这艘船满载黄金和荣誉归来,出乎乔的意料。
小船的旗帜飘扬着停在港口时,可能没人再比约瑟芬·拜尔更吃惊了,之前沉默的船炮现在鸣放起欢乐的炮声,更让人高兴的是,友善的人前来庆祝,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表示诚挚的祝贺。此后,小船就平稳地航行了,她只需再装载一番,送它们前往一趟趟殷实的旅程,回来的时候就能给她苦心经营的家和所爱的人们带来安慰和舒心。
乔从未完全接受自己现在的名望,因为现在一星小火就能引发弥漫的烟雾,而且臭名昭彰也不是真正的荣誉。她不否认这给自己带来了财富,也感激地接受了,尽管数目还不如世界所知的那一大笔的一半。水涨船高,小船将这个家庭带到了舒适的港湾,家里的老人可以免受风暴的困扰,年轻人也可以准备自己的航船踏上生命的旅程。
这些年来,和平、幸福和财富都是上帝在祝福耐心的等待者、满怀希望的劳动者以及智慧和公正笃定的信徒们,上帝让人们经受失望、贫穷和悲伤,是为了考验人们心中的爱,这样,成功到来之时,甜意更甚。大家看到了这个家庭的欣欣向荣,也看到了善良的人们在财富增长时心里的欢欣喜悦。但乔最珍视的成功还有任何东西都改变不了也带不走的幸福却很少有人能理解。
这是让乔的母亲晚年幸福安详的力量,她关爱孩子的重担终于卸下,疲倦的双手得到休息,慈爱的脸庞不再受焦虑困扰,温柔的内心终于可以顺从自己,投入到明智的慈善事业里了。作为女儿,乔最希望的就是让母亲操劳艰辛一生后,在房间里安静开心地坐着,安享晚年。这个梦想成了美妙的现实,妈妈高兴地坐在屋子里,感受着屋里的温馨和奢华。病痛加重后,心爱的女儿们都守在身旁,还有忠诚的伴侣可以依靠,听话的外孙们也用感情点亮了她的黄昏生活。这段时光对所有人而言都很珍贵,因为她很满意开心。作为普通的母亲,和所有母亲一样,看到孩子们生活富足,才会真正高兴。她活着看到了自己播撒的种子丰收,虔诚的祈祷得到应答,期望实现,优秀的天赋孕育出了果实。和平繁荣保佑着她创造的家,然后,像勇敢耐心的天使一样,自己的使命完成后,她仰望着天空,安然休息了。
这是变化中甜蜜神圣的一面,不过正如这个古怪世界里所有的事物一样,它也有滑稽带刺的一面。最初的惊喜、难以置信和喜悦感过去之后,乔显示出了人本性中的忘恩负义,她很快厌倦了成名,开始埋怨失去了自由。因为突然之间,赞赏的公众们控制了她的生活,还知道了她所有的事情: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不认识她的人想见她,请教她,也给她建议,提醒她,还祝贺她的成功,乔发挥自己所有的才智来应付,感到很疲倦。如果她谢绝向他们敞开心扉,人们就会斥责她;如果她拒绝捐钱给宠物避难所,帮助有需要的人,又或是不同情任何一种为人所知的疾病和磨难,就被人说成铁石心肠、自私自利、傲慢自大;如果她不能给寄给她的每一封信回信,就被认为疏忽了她要欣赏大众的职责;还有,如果她硬要保护别人要求公开的家庭隐私,就会有人直接批评文学家们装腔作势了。
乔为孩子们做了能做的一切,他们就是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她不辞辛劳地满足这些贪婪的孩子们——“更多的故事,马上就要!”她的家人反对用孩子们来写作,而且这也影响到了她的健康。不过,她曾一度感激地将自己奉献给了青春文学的圣坛,感觉自己对这些小朋友亏欠甚多,在他们的眼里,她看到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得到了认可和赞同。
只是乔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她厌倦了名人的生活,变成了名符其实的坏脾气,书订完后,她就会回到家里,可怕地咆哮。她的家人享受这种乐趣,对她的磨难一点不同情,不过乔却认为,这是自己生命中最糟糕的困境——她最珍贵的财富一直都是自由,可现在却觉得离自由越来越远。名声笼罩在光环中很快就会失去魅力,乔年纪大了,又累又忙,不太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她的亲笔签名、照片和自传素描在这片土地上四处传散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合理范围内应该做的。乔褪下艺术家的光环回到家,可记者却让她勉强出席不喜欢的场合时、热情的寄宿学校为了纪念品毁坏她的草坪而一些常来的和蔼朝圣者恭敬地踏破她门槛时、仆人离开整天作响了一周的门铃时还有在丈夫不得不在吃饭时保护她、有魄力的客人不请自到,孩子们从后窗户护送她出去时,乔都觉得力不从心。
对某天简单的描述也许可以解释这些事情,能给那个不开心的夫人找些借口,也会暗示签名的魔鬼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猖獗而行,因为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应该颁布一部法律保护不幸的作家们,”乔夫人说。这天早上,埃米尔刚回来不久,邮差便给她送来一个装满各种信件的超大包裹。“其实,比起国际著作权,我觉得自由更重要。时间就是金钱,平静就是健康,而我这两样都失去了,除了同行对我更少的尊重以及更强烈的想要飞进荒野的欲望,我一无所有。在自由的美国,我竟不能关上房门清静一下。”
“攀结名流的人在追逐声名时真的可怕。如果他们能换位思考一下就好了,就会知道困扰他们的正是自己‘希望有幸能拜访,表达自己对我们出色的工作的敬仰’。”泰迪引某人的话说,他向母亲鞠了个躬,而她正为了那12个签名的请求而皱眉。
“在这点上,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乔夫人说这话时极其坚定,“我不会回复这样的来信了。我至少给这个男孩寄了六本,他可能已经都卖掉了。这个写信的姑娘是神学院的学生,如果我给她回一个,其他女孩会立刻写信来要更多的签名。开头都这样写,他们知道自己叨扰了,我当然也会为这些请求烦恼,但他们鼓起勇气请求我,因为我喜欢孩子、他们喜欢我的书或者说只此一次。爱默生和惠蒂尔会把这样的信丢进废纸篓,尽管文学会给年轻人精神食粮,我还是会向他们两位杰出的榜样学习,不然要是我满足这些亲爱的孩子们的无理要求,就没时间吃饭睡觉了。”乔夫人叹息着收起这一批来信,舒了一口气。
“我会帮您拆开其他的信,您就安心吃早餐,‘爱抱怨’的人,”罗伯说,他总是充当乔的秘书。“这是封来自南部的信,”他打开一个蔚为壮观的密封,念道:
“女士,既然上天保佑,让您的努力换来一大笔财富,我便没有犹豫,想请您为我们的教堂捐款,购买新的圣餐礼。不管您有何种信仰,对我们的请求,您一定都会慷慨回复的。”
“泽维尔夫人敬上。”
“亲爱的,礼貌地拒绝吧。如果必须要捐,我只会给在我门前乞讨的穷苦人,让他们吃饱穿暖。这就是我对成功的谢礼。下一个,”她的母亲回答,感激地看了眼她幸福的家。
“一个18岁的年轻文人想把您的名字加进他写好的一部小说里,第一版出版之后,会将您的名字拿掉,换上他自己的名字。这可是个让人寒心的提议,我猜您不会同意,即使您对多数年轻文人都很心软。”
“不可以,客气地告诉他,让他不用寄原稿来了。我手上现在有七部这样的小说,几乎没时间读自己的了。”乔夫人说,忧伤地从破包裹里捡出一个小信封,下面的地址表明这是一个小孩的来信,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
“这封信我自己回。一个生病的小女孩想要本书,她应该得到,只是我不能为所有的人物写出让她开心的结局。如果我试着满足这些贪婪的小奥利弗忒斯特,那就永无休止了,他们会吵着向我要求更多。下一封是什么,罗宾?”
“这封信简短而贴心。”
“亲爱的拜尔夫人,我想告诉您我对您作品的看法。我已拜读了多次,认为它们称得上是一流的作品。请继续写下去。
您的崇拜者,
比利·巴布科克”
“这才是我想要的。比利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也是个值得称道的批评家,既然他是读了很多次之后才给出的观点,而且没要求回信,就送去我的感谢和问候吧!”
“这封是一位英国女士写的,她有7个女儿,想知道您对教育的看法。还有,她最大的女儿已经12岁了,她想知道应该选择什么职业。毫无疑问,她真的很担心,”罗伯笑道。
“我会试着回信的。不过我并没有女儿,所以我的意见可能没有什么价值,还可能会让她震惊,因为我会告诉她,要让孩子们奔跑玩耍,谈论职业之前,先塑造出结实健康的体格。如果不干涉她们,不用相同的规矩要求她们,很快就会知道孩子们想要什么了。”
“这个小伙子想知道自己应该娶什么样的女孩为妻,还问您是否认识像您小说中的人。”
“把纳恩的地址给他,看他能做什么,”泰迪建议,如果可能,他想私下亲自做这件事。
“这是一位女士的来信,她希望您能领养她的孩子,借钱给她出国学几年艺术。母亲,最好接受这个请求,试着养育一个女孩子。”
“不了,谢谢,我坚持自己的方案。那封染上墨水渍的信写的什么?看它的墨水迹,写得应该不怎么好,”乔夫人问,她试着通过看信的封面来猜测信的内容,这样也可轻松消磨白日的时光。信里装着首诗,从诗不连贯的风格来看,来信人应该是个疯狂的崇拜者。
“献给乔·马奇·拜尔
哦,如果我是一株缬草,
我便会采写诗歌,
吹去一阵的芳香
为你;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的姿态像那宏伟的榆树
当福玻斯虚饰了黎明的晨光;
你的脸庞像那大洋的海底
盛开了五月里的玫瑰。
你的言语明智光亮,
我把他们作为传给你的遗赠;
当你的心灵独自飞翔,
愿它在天堂里盛放。
我的言语奉承恭维,
甜蜜的岑寂从未打破
在繁忙的街道或是寂僻的幽谷。
我将你带到我的笔锋之下。
想想那些百合,她们如何生长;
不费力,却美丽,
宝石,花朵还有所罗门的封印
这世上的天竺葵唯有乔·马奇·拜尔
詹姆斯”
这封信里的情感宣泄引得男孩们纷纷起哄——情感的确真实——他们的母亲这时在看几个新成立的杂志向她约稿的请求,希望她能免费编辑文章;一封来自一位年轻女孩的长信里说自己极为伤心,因为她最喜爱的男主角死了,“问拜尔夫人能不能把故事重写,给它一个好的结局?”一封来信的男孩,语气很愤怒,因为拜尔夫人拒绝给他签名,所以他阴郁地诅咒道,如果乔不给他和所有请求她的人寄签名、照片和自传素描,就将有经济上的损失和知名度的降低;有个牧师希望得知她的宗教信仰;一个摇摆不定的未婚少女询问她的意见,自己应该嫁给两个情人中的哪个。这些例子就足以说明有些请求会影响这个忙碌的女人的时间安排,而且,如果她不仔细地给所有人回信,读者们就会思虑再三,想着要不要原谅她。
“信读完了,现在我要打扫一下,然后去写书。我的进度已经慢了,连载日期可不会等我。所以,玛丽,帮我谢绝所有来客,今天就算维多利亚女王来,我也不见。”拜尔夫人扔下餐巾,好像在拒绝全世界。
“我最亲爱的,希望你这一天顺利,”她丈夫关心地说,他自己也忙着应付大量的信件,“我和普沃茨克教授在学校吃饭,他今天会来拜访我们。孩子们可以在帕纳塞斯山上用餐,这样你就能清净一会儿了。”他亲吻妻子的额头告别,抚平她额头上忧虑的皱纹,然后这个优秀的男人踱步走开,两个口袋里都装满了书,一手拿着雨伞,一手拿着要带给学地质学孩子们的一包石头。
“如果所有的文学女性都是位能替丈夫考虑、体贴入微的天使,她们会更加长寿,创作出更多的作品。也许,这可能不会是世界的福祉,因为现在我们中的许多人写的东西太多了,”乔夫人说着向丈夫挥动着手中的羽毛掸子示意,丈夫走下林荫大道时,也挥舞着手中的雨伞回应着夫人。
罗伯也一起动身去学校了,他背上书包,拿上书,宽阔的肩膀和气定神闲的气质,像极了他父亲,他母亲转过身,笑了笑,由衷地希望:“保佑我的两个教授,好人总是不长命呢!”
埃米尔已经出门,去城里看看自己的船;不过泰迪还在纠结,想偷到他要的地址,他摆弄着糖罐子,和“母亲”说话,因为这两人曾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乔夫人总是整理自己的客厅,给花瓶插上花,注满水,为一整天留下一丝凉爽和优雅。准备拉下窗帘时,乔看到草坪上有位艺术家在写生,她抱怨了一声,便急忙退到窗户后面去抖掸子了。
就在那时,门铃响了,车轮声也声声入耳。
“我去吧,玛丽让他们进来了。”泰迪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走向客厅。
“我不见人,先上楼去了,”乔夫人悄声说道,准备回避。不过跑上楼前,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张卡片。泰迪严肃地看着他,他母亲躲在窗帘后面,等待时机逃开。
“我是为《星期六闲话》写文章的,有人要我先来拜访拜尔夫人,”这位客人开腔就是一派他们那伙人的漂亮语气,灵活的眼睛捕捉着眼前所有的景象,经验教会他充分利用时间,因为来访时间通常都很短。
“先生,拜尔夫人从不见记者。”
“一点时间就好。”男人说着又往前蹭了几步,挤了进来。
“她已经出去了,你见不了,”泰迪回答,他向后瞥了一眼,他不高兴的母亲已经不见了——从窗户出去的,他猜想,以前进退两难的时候,母亲也从窗户逃出去过。
“非常抱歉。我会再来电话的。这是她的书房吗?多么迷人啊!”这个闯入者回到客厅,想发现点儿什么,却只好接受事实——这次尝试,他失败了。“这不是她的书房,”泰迪说,他绅士但也坚决地把来客请出了客厅,衷心希望母亲已经躲到房子的角落。
“要是你能告诉我拜尔夫人的年龄、出生地、结婚日期还有她有几个孩子,我将感激不尽,”访客已经踏到门前的擦鞋棕垫了,还是不依不挠。
“她已近花甲,生于诺娃津布尔,今天正好是她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有11个女儿。还有什么问题吗,先生?”泰迪冷峻的表情和他滑稽的回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个记者笑着离开了,正巧一位女士带着三个愉快的女孩走上了台阶。
“我们是大老远从奥什科什来的,见不到亲爱的乔阿姨绝不会回去。我的女儿们十分崇拜她的作品,想一睹她的容颜。我知道我们来得有点儿早,不过我们还要去拜访福尔摩斯、朗费罗和其他的名流,所以就先来这里了。告诉她,我是来自奥什科什的伊拉斯塔斯·金斯伯里·帕马利夫人。还有,我们不介意等,如果她还没准备好接见客人,我们可以先四处看看。”
这位夫人的语速太快,泰迪只能干站着,凝视着面前这几位健美的少女,她们六只蓝色眼睛定格在泰迪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泰迪本性就很殷勤,这就至少让他拒绝时会委婉一些了。
“今天见不到拜尔夫人——我想她刚刚出去了。不过如果你们喜欢,可以参观房子和草坪,”他低声说,向后退了退,这四个人挤了进来,兴高采烈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
“哦,谢谢你!一定是个温馨漂亮的地方!这就是她写作的地方,是吗?告诉我,那是不是她的照片!看上去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正说着赞美的话,这几位女士在一尊精美的霍恩雕像前停住了脚步。诺顿夫人手握钢笔,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脖子上戴着一串皇冠状的珍珠项链。
泰迪努力保持自己的稳重,指给她们看一幅乔夫人不太好看的肖像,这幅肖像悬挂在门后,给乔夫人自己带来了很多乐趣。尽管光线落在鼻梁上营造出奇妙的效果,而脸颊又红得和她坐着的椅子一样,还是显得有点儿沉闷。
“这是为我母亲拍的,不过不是十分好看,”他说,很享受地看着女孩们挣扎着不想去看那幅肖像,她们对真人和想象中的差别感到忧伤沮丧。最小的那个女孩12岁,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失望,转身离开了。我们发现自己的偶像只是普通男女时,多数人和她现在的感受一样。
“她把头发编成两个辫子垂在背后,我还以为她只有16岁呢。我现在不在乎能不能见到她了,”那个小孩诚实地说,随即向客厅的门走去,她的母亲向我道歉,而姐姐们则直说那幅不好看的肖像真是“完美可爱,富于表情和诗意,尤其是眉毛”。
“来吧,孩子们,要想今天做完所有事,现在就得走了。你们可以留下自己的相册,拜尔夫人签了名之后,就会寄给你们。我们实在万分感激。请带给你母亲我们最好的爱意,告诉她,很遗憾没有见到她。”伊拉斯塔斯·金斯伯里·帕马利夫人说这话的时候,看到一个身穿格子花纹长围裙的中年女人,头上系了张餐巾,正忙着给看起来像书房的最后一个房间掸灰。
“既然她不在家,我们就看一眼她的内室吧!”这个热情的女士大声说,泰迪还没来得及提醒母亲,一群人就迅速地穿过了客厅,母亲被前后夹击,没有退路了——房子前是那位艺术家,屋子后面是那个记者——他还没走,这些女士们就进了客厅。
“他们发现了她!”泰迪想,他又是好笑,又是惊慌。“看了那幅肖像后,她扮成女仆也没用。”
乔夫人拼尽全力,扮演好女仆的角色,想趁机溜走,可惜,那幅致命的照片出卖了她。帕马利夫人在办公桌那边停下,完全不管那边躺着的海泡石烟斗、旁边的男士拖鞋还有一堆写给拜尔教授的信件,她紧紧握住乔夫人的双手,激动地说:“孩子们,这就是那个地方,她写出那些亲切的故事还有道德故事的地方,那些故事让我们振奋不已!我能——啊,我能带走一小张纸,一只旧钢笔或者一张邮票,作为这位颇有天赋的女性的纪念品吗?”
“可以,自己拿吧!”女仆回答,她瞥了眼男孩,男孩的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戏谑。
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看着这一切,猜到了什么,她迅速瞄了一眼这个身着围裙的女人,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她碰了碰母亲,悄声说:“妈妈,这是拜尔夫人本人。我确定。”
“不是吧?是吗?真的是!好的,我只能说,这太美好了!”她急忙去追那个不悦的女人,女人正朝门走去,帕马利夫人热切地大声说:
“请不要介意!我知道您很忙,不过只要让我握握您的手,我们就会离开了。”
乔夫人放弃了逃走,转过身,像展示茶盘一样伸出自己的手,顺从地接受这个衷心热情的握手,正像保姆形容的,这热情好客多少有点使人惊恐:
“如果您来奥什科什,肯定会走不动路,因为您会被人们团团拥住,见到您,我们真是无比高兴。”
乔极尽诚恳地应许,心里却想着永远都不会去那个感情横溢的小镇。她在相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送给她们一人一份纪念品,亲吻了她们所有的人之后,她们才告辞离开,去拜访‘朗费罗、福尔摩斯和其他的名人’——虔诚地希望他们都不在家。
“你这坏蛋,为什么不给留给我个溜走的机会?哦,亲爱的,你对那个男人撒了什么谎!希望在这点上我们的罪过能得到宽恕,不过我不知道要是不躲,会发生什么事。多对一确实不公平。”乔夫人摘下围裙,挂在门厅的壁橱里,抱怨这些对她命运的磨砺。
“更多的人走上林荫大道上了!他们靠近的时候,最好躲躲!我会拦住他们的!”泰迪回头看了看台阶,大声叫道,这时他正要离开去学校。
乔夫人飞快地上了楼,锁住了房门,安静的看着:女子神学院的学生们在草坪上宿营,她们想进屋子,但被拒绝了,于是便去自娱自乐,摘花儿、梳头发、吃午餐,离开前还自由地表达对这个地方以及这地方主人的评价。
接下来是一段平静的时光,乔安静下来,正准备辛苦工作一个漫长的下午,罗伯回到家,告诉她基督教青年会将访问学校,有两三个她认识的人想要顺便拜访。
“要下雨了,我想他们不会来。不过还是得做好准备,万一他们真的来呢!你总是待见男孩子,你知道,可对可怜的女孩儿们铁石心肠,”罗伯说,他从哥哥口中听说了今早女士们的探访。
“男孩们不会过分热情,所以我能忍受。上次我办了个聚会,请了一大群女孩,她们中有一个倒在我的胳膊上说,‘亲爱的,爱我吧!’我真想把她丢到一边。”乔夫人回答,用力地擦拭着自己的钢笔。
“你可以放心,男孩子们不会做那样的事,不过他们会找你要签名,所以最好先准备几打,”罗伯说着便摆好了一刀信纸,他热情好客,很同情那些崇拜他母亲的人们。
“他们比女孩们强不到哪儿去。我在X大学的时候,自己一天得签三百次名字。离开的时候,桌子上留下了一堆卡片和相册。这样的狂热是世上最荒诞无聊的折磨。”
虽然如此,乔夫人还是签了好多,她穿上黑色丝裙,准备对即将到来的拜访听天由命,心里祈祷能有一场大雨,不过,她还是重新回去工作了。
滂沱大雨不期而至,乔十分安心,她拨弄了下自己的头发,脱下护腕,急着完成文章。因为她一天有30页的工作量,还希望傍晚之前能将这个工作有质有量地完成。乔茜买了些花回来,插进花瓶里,正在摆弄造型,这时她看到一些人撑着伞急匆匆地从山上下来。
“阿姨,他们来了!我看到叔叔正赶着穿过田野去接他们呢!”她在楼梯下大声喊道。
“看着他们,他们走上林荫大道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几分钟我就能收拾好下楼了,”乔夫人应道,快速书写着甜蜜的生活,连载文章可不等人,即使是全体基督教会也不行。
“得有两三个,我最少看到了6个人,”安妹妹在大厅的门那边喊,“不是吧!我看得有十二个。阿姨,看外面,他们马上就来了!我们应该做什么呢?”乔茜一想到要面对这正在靠近的黑色人群,就吓得退了几步。
“可怜的我们啊,来了这么多呢!快去拿个桶放在后门,让他们放雨伞。告诉他们去客厅,帽子放在桌上——所有人都把帽子挂在树上的话,树可受不了。现在拿垫子也没用了,可怜我的地毯!”乔夫人走下楼,准备接待即将到来的入侵者们,而乔茜和女仆们却因为看到如此多双糊满泥土的靴子而惊慌。
他们走过来,人们看到的是一队雨伞,伞下遮着他们已经淋湿的双腿和愉悦的脸颊。这些绅士们在镇上度过了非常愉快的时光,心情一点都没被这场大雨影响。拜尔教授在大门处迎接他们,来了个欢迎来宾的简短发言,乔夫人被他们浑身淋湿的热情打动了,站在门口,招手请他们进屋。这就让欢迎仪式冷了场,留下男主人没戴帽子站在雨里演讲,这些男青年们急忙踏上台阶,嬉笑、激动、急切,一进屋就摘掉了帽子,按主人的指示仔细关照自己的雨伞,堆得层层叠叠。
七十五双靴子“砰”、“砰”、“砰”地踏进了门厅,很快七十五把雨伞也在那个舒适的桶里就滴答地无比欢快了,它们的主人们云集在房子低处,女主人一言不发地握了七十五双手。尽管这些手不尽相同,有些潮湿,有些很暖和,不过所有手上都留着白天漫步的“战利品”。一个人正说着恭维话,一时兴起的聚会让一只小乌龟高兴起来;另一个带着许多从著名之地寻来的手杖;所有人都请求着布拉姆菲尔德的纪念品。一堆卡片神奇地出现在桌子上,上面写着需要签名的请求,尽管早晨乔夫人刚发过誓,她还是给每个人都签了名,而她的丈夫和儿子则忙着招呼客人。
乔茜溜去了后面的客厅,不过被一些四处观看的年轻人发现了,其中一个很天真地问她是不是拜尔夫人,这可惹恼了乔茜。这次待客持续的时间不长,不过客人们都很满意。雨停了,天空出现一道彩虹,彩虹的光洒在大家身上,十分漂亮,这些好小伙儿们站在草坪上放声唱歌,告别离开了。真是幸福的预兆,年轻人们的头顶上架起了一座拱桥,满怀希望,正如天堂在对他们的协会微笑,告诉他们,泥泞的大地和飘雨的天空之后,阳光总会普照大地,保佑所有人。他们欢呼了三声后就离开了,走之前还用小铲把沾在地毯上的泥巴刮掉,把雨伞拿走后桶里留下的半桶水倒掉,这些给主人留下了很愉快的回忆。
“真是友好、诚实、勤劳的好人,我一点都不心疼这半小时了。不过我必须完成工作,喝茶时间之前,别让任何人打扰我。”乔夫人说完,就留下玛丽关门。父亲和儿子们都去送客人,乔茜则跑回家,告诉妈妈乔阿姨家里发生的趣事。
房子里暂时平静了一小时,接着门铃响了,玛丽咯咯笑着过来说:“有个奇怪的女士想知道她能不能在花园里抓一只蚱蜢。”
“一只什么?”乔夫人大声问,放下手中还沾满墨汁的笔。尽管以前也有很多奇怪的请求,这个却比之前那些更奇怪。
“一只蚱蜢,夫人。我说您很忙,还问她想要什么,她就说:‘我从许多名人的草地里都捉过蚱蜢,也想要一只布拉姆菲尔德的,来丰富收藏。’你有抓到过吗?”玛丽想到这个主意,又开始咯咯笑了。
“告诉她,我们欢迎她把布拉姆菲尔德所有的蚱蜢都捉完。我很高兴能摆脱这些蚱蜢。它们不是跳到我脸上就是钻到我裙子里。”乔夫人笑道。
玛丽退下去,有那么一会儿,她笑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夫人,她很是感激,还有,她想要您的一件旧睡袍或是一双长袜,织在她正做的地毯里。她说,她要到了爱默生的一件背心、福尔摩斯先生的一条裤子还有史杜威夫人的一件裙子。她一定是疯了!”
“给她那件旧的红色披巾吧,这样我就在这件用许多名人衣物做成的美丽地毯上添了一份力。没错,他们这些巴结名流的人都很疯狂,不过看起来是无害的疯子,她又不占用我的时间,还能给我带来快乐。”乔夫人说,她向窗外望了一眼,那是个高高瘦瘦的女士,穿着锈黑色衣服,疯狂地在草坪上跳来跳去,追逐着她想要的生机勃勃的昆虫。
日落之前,再没有人打扰乔夫人。这时,玛丽探头进来,说有个绅士想要拜见拜尔夫人,而且他不接受拒绝。
“他必须接受。我不能下去。这一天太可怕了,我不想再被打扰,”烦躁的女作家回答,她写到了这章最重要的部分,现在却停了笔。
“夫人,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不过他厚颜无耻地直接闯了进来。我想,他又是一个疯狂的人,不得不说我真的非常怕他,他块头很大,又黑,十分冷静,不过我觉得他长得还不错。”玛丽傻笑着为他说情,这个陌生来客虽然大胆毛事,但明显博得了她的欢心。
“我这一天都被毁了,要用最后的半小时把文章完成。告诉他,让他离开,我不会下去,”乔夫人很是暴躁地大声说。
玛丽走了,女主人也不管自己的文章了,竖耳听着,先是一阵低语,接着就是玛丽的一声大喊,她想起记者们的手段,而且她的女仆既漂亮又胆小,于是便急忙扔掉手中的笔,跑去营救女仆。乔夫人用最庄严的姿态缓步下楼,正看到这个有点像土匪的入侵者似乎要冲向玛丽正英勇护住的楼梯,她停下来,用一种使人敬畏的语气要求道:
“这个我已经拒绝见他却坚持见我的人是谁啊?”
“我确定我不认识,夫人。他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还说如果您不见他会后悔的,”玛丽回答,满是愤怒地从自己的位置走开了。
“您不会后悔吗?”这个陌生来者问,用一双充满笑意的黑色眼睛望着她,白色的牙齿透过长长的胡须露出来,双手伸出,冒失地向这位正在发怒的女士靠近。
乔夫人仔细看了一眼,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解开了玛丽的迷惑,乔夫人马上伸出双臂,抱住这个强盗的脖子,开心地叫道:“我最亲爱的孩子,你从哪儿回来?”
“加利福利亚,拜尔妈妈,我特意来看您的。要是我走了,您现在会不会后悔呀?”丹回答,献出一个贴心的吻。
“我这一整年都想见你,居然还命令你出去,”乔夫人笑着走下楼,准备和这个回家的流浪者好好说说话,这孩子可是非常喜欢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