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害怕赋权的妈妈,为什么错了?
我在前面带着孩子们做活动,不知道坐在后面的观摩者中正酝酿一场风暴。
这是2018年1月,青春期性教育冬令营的第二天。从第一天开始,一位唐氏综合征的女孩子,便要把她喜欢的音乐放到工作电脑中播放。
我的助理一开始拒绝。我知道后,说:“就让她放吧。”
但是,女孩子不允许关掉她的音乐,要一直做背景音乐。孩子们都活动的时候还好,当我分享和点评的时候,这“背景音乐”就显得非常突出。重要的是,音乐的曲调很诡异,令人联想到“鬼片”的音乐,我也几次被吓到。
有家长不满意了。
我分享间歇的时候,一个很大的声音冒出来:“这奇怪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把音乐关掉吧!”这是一位年轻妈妈。
另一个家长附和:“我们是来听方老师讲课的!音乐影响了我们!”
第三个声音出来了:“不能因为一个人影响大家!”
似乎形成了统一意见。
就在这时,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一位家长说:“我觉得应该给这个孩子一些宽容!”
我松了一口气,及时回应:“我也觉得宽容很重要。虽然宽容有时候可能会伤害我们的利益,但是,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观摩区安静了。
事后,有观摩的性教育讲师说:“方老师气场强大,别人是镇不住那几个家长的。”
实际的情况是,在那大声抗议之前,观摩区的风暴已经酝酿许久了。主要是领头抗议的那位妈妈反感音乐声,私下和周围的家长“串联”。那期冬令营,还有性教育讲师团的讲师们在观摩,一位年轻的男讲师便提出要照顾那位特殊的孩子。但那位妈妈说:“我们都是交费的,为什么要照顾她?”小伙子据理力争,言语不合,两人便吵了几句。小伙子不屑地坐到一边去了。
另一位家长过来劝架,和那位小伙子说:“你是讲师,方老师的学生,不应该和家长这样争执。”
小伙子也觉得不妥,便给那位家长写了一页道歉信。纸传给那妈妈,她拒绝看。
我开始注意到领头抗议的那位妈妈,并且和一系列事件联系上了。原来,她的情绪已经酝酿很久了。
开营前四五天,我的微信公众号“学者方刚”转发了一篇文章,讲英国的一对恋人拍卖自己的性爱视频,以此赚钱周游世界。
文章发布几小时后,冬令营家长群中的一位妈妈将公号文章转发到群里,同时艾特我,说:“我要看冬令营的内容安排!”
我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把包括活动内容详细安排的冬令营招生启事转发到群里,同时问:“您报名时没看内容安排吗?”
那位妈妈开始质问:“冬令营时也要给孩子们讲这篇公号文章里的事吗?这不就是性教唆吗?”
这已经是明确的挑战了。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群里说:“如果信任我和性教育,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如果不信任,我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如果要退课,请在两小时内办理退课手续。”
我预感到,问出这种挑衅且无厘头问题的家长如果退出,不是什么坏事。看了一篇转发的文章便如此激动,只能说明过于焦虑、敏感,而且性的价值观封闭。但她的退出,会使我少帮助到一个孩子,是令我惋惜的。
当时群中另几位家长开始发言,比如“方老师是学者,他的研究范围很广”“公号文章面向所有读者,肯定不会是青春期性教育的内容”,等等。
这位妈妈又给一位招生人员打电话,招生人员也做了同样的解释。
后来,这位妈妈在群里解释说:“我刚才被公号文章吓到了,听了解释就放心了。”她并没有退课。
这位妈妈,就是前面说到带头抗议音乐声的那位年轻妈妈。
开营第一天早晨,是家长会。这时,都是由助理带领孩子们在场外做活动、分组,以便我可以和家长们单独交流。
据说,当时这位妈妈也不高兴了,向助理抱怨:“我们早晨四点起床赶到北京,现在你们让孩子们到教室外面,冻到怎么办?”
这位家长的态度,让我们很错愕。我们也不知道有孩子那么早就起床呀,其实只是在酒店的楼道里做活动,并没有到露天地。
也是家长会之前,有助理私下告诉我:“有一位家长希望您说一下,让孩子们把手机都交给旁听的父母,因为您说这话有权威。”
家长会时,我主动提到了这事,我说:“请家长理解,我不会对孩子们提这个要求。如果我提了这样的要求,他们立即就会反感我,他们这三天的学习效果就会受影响。”
家长们纷纷点头认可。
在出现抗议音乐事件后,我向助理核实,果然,那位要求孩子交回手机的家长,就是这位带头抗议音乐的妈妈。
事实是,她的孩子三天内一直没有玩手机。
午餐的时候,我们帮助家长和孩子订了外卖套餐。因为怕餐到早了凉了,所以助理特意嘱咐不要送早了。但课程结束后,这位妈妈又不满意了:“应该餐等人,不能人等餐,我们是交了钱的,你们的服务要到位!”
餐到之后,这位妈妈又说:“饭太少了,青春期的孩子长身体,吃得多。”第二天我们便和餐厅商量,多要了几碗米饭,给吃不饱的孩子。
提供订餐服务,是我们义务帮助家长的,却惹来这些指责,助理们心里肯定不爽,私下和我抱怨:“以后我们再不帮忙订餐了,受累不说,订好了不会有人说我们好,订不好只会说我们不好。”
第一天晚上家长会的时候,这位妈妈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我没有照顾到所有孩子发言,另一个是没有告诉孩子们应该成人后才能有性关系。
事实上,我已经努力照顾到每个孩子了,在不同的小组间走动,还特意把话筒递给从来不发言的孩子。有的孩子,即使话筒送到了面前,也羞涩地摇头,这时,我会继续保持递给他话筒的姿势,微笑地看着他,轻柔而坚定地说:“我相信你可以说得很好。”有些孩子这时会开始缓慢、小声地发言,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容易了。但是,也有孩子仍然会拒绝发言。这时,我会说:“好的,欢迎你下次再发言。”
所以,对于因为孩子不发言而焦虑的家长,我会在家长会上解释:第一,我们应该尊重孩子,不让他感到为难,他有不发言的理由,勉强他是不好的;第二,他不发言,不等于没有收获,他可能一直在听,这就可以了。
但这一次,我这样解释后,那位妈妈仍然不满意,她说:“我就是中学老师,如果老师让孩子发言,他们是会发言的。”
我一时语塞。中学老师在课堂上的提问,通常是关于课程知识的,即有标准答案,而且是有强迫性的,学生是“不敢不发言”;而性教育营中的讨论,是鼓励学生形成思考,没有标准答案,忌讳强迫性的。我认为强迫是对学生的不尊重,即使他发言了,也可能是套话,无助于真正促进他们自己的思考与成长。
这位妈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要告诉孩子,成年之后才能够有性关系。我也按照通常的方式解释:我们希望培养孩子“自主、健康、责任”的意识,这个有了,何时做爱不重要,这个没有,成年后做爱也不好。但这位妈妈仍然“据理力争”,有家长很激动地说话了:“我家是女儿,我并不在意我的女儿何时做爱,我只希望她能够做到方老师说的三个原则就够了。”
这位家长,帮我解了围。
第三天下午,课程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让每位家长和孩子写出他们还没有解决的问题。据坐在后面的性教育讲师说,当时这位妈妈和身边的另一位妈妈说:“我有情绪,我不写。”那位妈妈说:“我没有情绪,我写。”
坦白说,我很理解这位妈妈的感受。她有着自己坚定的价值观,她原本希望在冬令营中可以听到和她理念一致的教学,但结果不是这样的,她感到很失望。她的问题是,来错地方了。她可以去找符合她理念的性教育学习。
但是,我更担心她的孩子。
性教育中,如何给孩子增能赋权?这些是在具体的事件中处理的,也需要在性教育之外处理。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就是培养他们对自己、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而像这位家长,我非常担心她是否有能力培养孩子正确的责任意识和能力,如何给孩子赋权。
每到茶歇的时候,绝大多数孩子都会跑到观摩区,和他们的父母说几句话,有的孩子还会拿水果、甜点给父母,看着挺让人感动的。但是,这位妈妈的孩子从来没有去找过她,所以助理们甚至不知道哪位是她的孩子。
我便感到更难过了。
说完这位妈妈,再说几句那个坚持放音乐的女孩子。
2017年夏天,她第一次参加我的性教育夏令营。她的特殊性可以一目了然,但是,那届夏令营的孩子们中间,充斥着非常强的包容、支持的气氛。她还非常喜欢发言,经常语出惊人,每当用词精准到位的时候,全场便给她鼓掌。这时,她的脸上便会荡漾起幸福、骄傲的笑容,下一次的发言便更加精彩。可以看出来,她在夏令营中非常开心。
这可能就是半年后,她向妈妈主动要求再来参加冬令营的原因,而且同时参加了少年营和青春期营两期冬令营。
但是,冬令营里,她显然不如夏令营时开心。有营员以异样的眼光看她,还有营员对于她亲近的举动紧张地回避。青春期营的最后一天,她闷闷不乐地说:“我今天心情不好!”那一瞬间,我感到非常难过。
分组表演情景剧的时候,她所在的小组其他人可能考虑到她演不好,便没有给她安排角色。我注意到了,走过去问她是否想演。她摇头说不。但当别人表演完之后,她突然大声说:“我想演情景剧!”瞬间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神情痛苦,好像立即要大哭起来。我马上安慰:“好,我们现在就加演一个情景剧!”立即有家长和同学配合,两分钟,我们就满足了这个孩子的愿望,她安静、满意地坐在那里了。
我注意到,这个过程中,有家长流露出不满的神色,也有学生表现出厌弃的神态。
我借着后面的教学环节,自然地谈道:“我们要学会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的包容。包容别人是件美丽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会在至少某个方面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歧视别人,自己也终将被歧视;如果我们学会包容,自己也将从中受益。”现场响起了掌声。
我希望这个女孩子的在场,留给冬令营中其他孩子的印象,不是“她干扰了我们”,而是“她教育了我们”。在晚上的家长会上,我也建议家长们:回去和孩子们分享对这个女孩子的看法,鼓励孩子们学会接纳、包容。
其实,这个女孩子教给我们的还有很多。
我也开始关注智能障碍儿童的性教育。我希望可以更多地帮助到他们。
我和她的妈妈讨论,向她推荐针对智能障碍儿童进行性教育的书。
我在想,下一次夏令营和冬令营,她是否还会来呢?
执笔: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