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太上〔一〕,下知有之〔二〕;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三〕其贵言〔四〕。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五〕。”
【注释】〔一〕太上:最好,至上;指最好的世代。本章所说的“太上”、“其次”,是价值等级的排列,并不是一般旧注所谓的以时代先后为序的排列。
吴澄说:“太上,犹言最上,最上谓大道之世,相忘于无为。”
蒋锡昌说:“‘太上’者,古有此语,乃最上或最好之谊。《魏策》:‘故为王计:太上,伐秦;其次,宾秦;其次,坚约而详讲与国,无相离也。’谓最好,伐秦也。襄二十四年《传》:‘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谓最上,有立德者也。《吕览·孟秋纪·禁塞》:‘凡救守者,太上,以说;其次,以兵。’谓救守者,最好,以说也。《有始览谨听》:‘太上,知之;其次,知其不知。’谓最好,知之也。……皆其证也。此文‘太上’亦谓最好,系就世道升降之程度而言,犹谓最好之世也。王注:‘太上谓大人也,大人在上,故曰太上。’河上公注:‘太上,谓太古无名之君也。’自此二注出,后世解《老》者,即皆以‘太上’为主,沿误至今。”(《老子校诂》)
福永光司说:“太上,即至高,最善的意思。次句‘其次’,即次善的意思。乃是价值的等级。”
〔二〕下知有之:人民只知道君主的存在而已。
“下”字吴澄本、明太祖本、焦竑本、邓锜本、潘静观本、周如砥本都作“不”。本章最后一句:“百姓皆谓我自然。”就是“不知有之”(人民不知道有帝力)的一个说明。作“不知”意义较为深长。唯验之郭店简本作“下知有之”,故仍从简本与王本。
〔三〕悠兮:悠闲的样子。河上公本、傅奕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吴澄本“悠”作“犹”。景龙及寇质才本“犹”字作“由”。按:犹、由、悠,古通假。
〔四〕贵言:形容不轻于发号施令。
吴澄说:“‘贵’,宝重也。宝重其言,不肯轻易出口。盖‘圣人’不言无为,俾民阴受其赐,得以各安其生。”
蒋锡昌说:“‘贵言’即二十三章‘希言’之谊。彼此二‘言’,均指声教法令而言。”
〔五〕自然:自己如此。
吴澄说:“‘然’,如此也。百姓皆谓我自如此。”
蒋锡昌说:“《广雅·释诂》:‘然,成也。’‘自然’指‘自成’而言。”
车载说:“《老子》全书谈及‘自然’一辞的文字,计有五处,……《老子》书提出‘自然’一辞,在各方面加以运用,从来没有把它看着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界,而是运用‘自然’一语,说明莫知其然而然的不加人为任其自然的状态,仅为《老子》全书中心思想‘无为’一语的写状而已。”(《论老子》)
【今译】
最好的世代,人民只是感觉到统治者的存在;其次,人民亲近他而赞美他;再其次的,人民畏惧他;更其次的,人民轻侮他。统治者的诚信不足,人民自然不相信他。
〔最好的统治者〕悠然而不轻于发号施令。事情办成功了,百姓都说:“我们本来是这样的。”
【引述】
处身于权势的暴虐中,脚踏于酷烈的现实上,老子向往着“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时代,向往着在那时代里,没有横暴权力的干扰而人民自由自在的生活情境。
老子理想中的政治情境是:一、统治者具有诚朴信实的素养。二、政府只是服务人民的工具。三、政治权力丝毫不得逼临于人民的身上。
老子将这种理想的政治情境,和德治主义与法治主义作了一个对比:用严刑峻法来镇压人民,这就是统治者诚信不足的一个表现。统治者诚信不足,人民自然产生“不信”的行为。如此,统治者使用高压政策,而走向了末途。老子强烈反对这种刑治主义。德治主义固然好,在老子看来,这已经是多事的征兆了。统治者今天慰问,明天安抚(固然可博得称誉),这已经是人民有伤残欠缺的事端了。最美好的政治,莫过于“贵言”。在“贵言”的理想政治情况中,人民和政府相安无事,甚至于人民根本不知道统治者是谁(“不知有之”);政权压力完全消解,大家呼吸在安闲自适的空气中。这是老子所理想的乌托邦政治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