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平川
(一)
落日衔山。
终于抢在夜色眷顾之前,攀上了这被称为刘屋后背山的一带山包。选择一个制高点西望,越过近山远山的重重山影,夕阳正亮出酡红的面庞。在山与山的沟回间,是一片还算开阔的平洋地带,错落着屋宇、田畴、道路、林木,灵动着暮归的生灵:肩着锄头的村民、挽着书包的孩童、喷着响鼻的公牛、摇着碎步的群鸭……灵动着的还有平川溪,蜿蜒、宛转,把湿润润浸得饱满的夕阳,连同一溪波光云影,晃进我的眼底。
这样的场景似乎有些古典,如果不是公路上偶尔驰过的汽车,如果不是屋宇间依稀可见的电杆,我会走进哪个朝代呢?仅凭眼前晃动的芦苇,那晚风中簌簌的苍然,或许,我就可以走得很远很远。
曾经,那么着迷于闽西一带的地方典籍,为了印证其间的片言只语,走过的山山水水,怕是很难计数了。行走在现实的山水间,恍惚间总有遥远岁月的风烟拂面而来,在坚实的现实的地层之下,隐藏着多少今人远未知晓的秘密?那些出土以及等待出土的石器、陶器、青铜器……那些文明的碎片,曾见证过多少有声有色的活剧呢?就说脚下的这个山包吧,这个如今属于福建省武平县平川镇辖下的山包,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头狮子,蜷曲着俯卧。如果不是那些古老的印纹陶片,尤其是那块标志着宫廷用器的陶片的出土,谁会想到就在这蜷曲的狮身之上,曾经活跃过以蛇为图腾的闽越族的身影?曾经矗立过闽西历史上唯一的诸侯王国——南海国的都城?而就在山包之下的平川溪中,发掘出的那只珍贵的青铜编钟,还有沿溪下游相继发现的三把青铜宝剑,这些经考古证实诞生在纪元之前的遗物,似乎也为都城作了金属一般铿锵作响的证明。夕照之下的山川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那腰佩青铜宝剑的将军,那敲击青铜编钟的乐师,那捧着印纹陶樽陶盏行酒的宫女,他们那或矫捷或犹疑或婀娜的脚印,会与我叩问沧桑的脚印重叠么?小心翼翼地在满布芒草、芦萁、刺藤的山梁行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痛那尘封千年的记忆。那些凝集着闽越人千年记忆的印纹陶片,那些陶片上美轮美奂的曲折纹、网格纹、叶脉纹、弦纹、水波纹、鱼鳞纹……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的舞姿,骤然相遇是这样的让人心旌摇荡。可是,那些飘忽了2000多年的灵魂,他们会欢迎不速之客如我的造访么?他们会愿意敞开心扉,诉说远去的喜怒哀乐,包括那不堪回首的屈辱记忆么?
出土的南海国青铜剑(李国潮摄)
也许,这一片土地沉寂得太久了,这一些飘忽在苍茫时空的灵魂沉寂得太久了,历史需要诉说,需要倾听,总会有一个契机,拂去遥远岁月的风尘;总会有一个机缘,让今人接通远古的呼吸。那么,站在这两千年前南海国都的废墟上,我真能品味出那些灵魂的战栗,我真能触摸到那些遥远的心跳么?
山风飒飒而来,它在我眼前掀开了无比久远无比生动的一页……
(二)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这块土地上生息着的是史上颇有名气的闽越人。春秋时代的最后一霸越王勾践,便是传说中这些闽越人的祖先。越国称霸后100余年,灭于楚,越民自江浙逃亡徙居福建、广东等地,随地立君,故称为百越,活跃在闽北、闽中、闽东以及闽粤赣边三角地带的几个分支,被称为闽越人。
闽越人在闽西留下的踪迹几乎随处可觅。这个与水缘深情重的民族,总是傍水而居,《史记·周本纪》称:闽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见害。”“断发文身”,作为闽越人的典型特征,就这样留在中华典籍中,与华夏族的“披发左衽”,遥遥相对,泾渭分明。断发,是光溜溜一丝不留,还是如今小青年剃个铲子头,我们不得而知;文身,在身上刺上花纹,这是当今一度盛行的玩意。闽越人“断发文身”,打扮得酷肖水中龙蛇之子,为的是避免伤害,当然,一头青丝割断,没了羁绊,闽越人在水中可就如鱼得水了。
与“断发文身”相连的,是闽越人对龙蛇的崇拜。蛇是他们的图腾,节庆时节常要顶礼膜拜的。典籍上这样描述闽越人:“闽,东南越,蛇种”,因为崇拜蛇,而被说成蛇种,并无文字也便没有自身文献记载的闽越人,世人对其的了解,主要依靠考古所得,以及古代典籍《史记》《汉书》中那些极为简略且颇含偏见的记载。当然,闽西大地还是有大量的蛛丝马迹,证明着他们的存在的。长汀罗汉岭上有一座蛇王宫,里面塑着青面魁伟的蛇王菩萨,当地人传说:“没有汀州府,先有蛇王宫”,可见蛇王宫历史的久远。而在上杭与长汀交界处,有座灵蛇山,山上有座蛇腾寺,寺里供奉着灵蛇娘娘。蛇王宫与蛇腾寺都是古闽越族龙蛇崇拜的遗迹。
出土南海国编钟(李国潮摄)
闽越人为闽西大地留下了灿烂的文化,这可以从大量的出土文物得到验证。精美的几何印纹硬陶,是闽越人独具特色的创造,这类陶器多为生活用陶器,瓮、罐、盆、盘、钵、盂、碗、鼎、釜等应有尽有,其突出特点是繁多的印纹,诸如篮纹、编篮纹、曲折纹、方格纹、米字纹、云雷纹、双线纹、水波纹、弦纹、鱼鳞纹……浮凸在陶面上,那真称得上美轮美奂,与华夏族独具特色的彩陶相比,也毫不逊色。青铜器的铸造也具备了相当的水准,平川溪畔发现的这几把青铜剑、那一只青铜编钟,尽管铜锈斑斑,依然让人惊叹其铸造的精美,那一把品相最好的青铜剑,与广州象岗山南越王赵昧墓出土的青铜剑风格、造型、品质完全一致,是当时有相当地位的王侯将军方能使用的武器。这些年,闽粤赣边地区闽越时期的古建筑遗址陆续发现。广东五华县的“长乐台”遗址,考古发现有石路、灰坑、柱洞、红烧土、夯土墩等,出土一批板瓦、筒瓦、瓦当等建筑材料和陶罐、陶盆、陶碗、陶杯、陶盂、陶坠、陶纺纶等,还有铁屑、木屑、木炭、石器等遗物,证实是西汉时期建筑,是古越族首领接待汉使的接汉台。而我眼前的这座刘屋后背山,虽然尚未发掘,但随处即可捡拾的大量印纹陶片,早已预示了此地的丰富遗存。刘屋后背山所在的福建武平县,经考古专家鉴定的西汉遗址就有9处,行走在这些远古的遗址上,检视那么丰富、独具特色的闽越人的遗存,能不令人临风怀想?
(三)
还是回到刘屋后背山来吧。
这一片两千余年前的废墟,实在难以给人废墟的感觉。记忆中的废墟,那苍山夕照下的断壁残垣,给人的印象总是荒莽、悲凉。有名的比如圆明园,不过百十年光景,那倾斜的石柱与遍地的瓦砾却已透出满目沧桑。新疆吐鲁番的高昌故城,废弃1200多年了,触目惊心那么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残墙,暗黄的色调让天空也变得苍老。这里则不同,也是苍山,也是夕照,却不见断壁残垣,并不算高的山包上,矮矮的马尾松、矮矮的灌木丛、矮矮的芦萁与茅草,还有这里那里星星点点裸露的黄土,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的平静与和谐,只有当草丛中黄土间那些散落的陶片蓦然跃入你眼帘时,你才惊觉沧桑的变异。这一刻,那些散落的陶瓷碎片,还有那些散落在典籍中的语言碎片,争先恐后进入你的脑海,在你脑中聚拢、还原,一个古老的不再存在的民族,一个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国度,由模糊,渐渐清晰。
渐渐清晰的更有一个人,那一个有些温情的名字:织,那个有着鹰钩鼻子发出豺一般啸声的越王勾践的后代。越亡,遗民逃往广东、福建等地,随地立君,织的先人就成了闽粤赣边一带闽越人的首领。到了织这一代,正逢秦亡、楚汉相争,南方的这些越人后代:无诸、摇、织,还有占据广东大部的原秦军将领赵佗,审时度势站在了刘邦一边。楚霸王自刎乌江,汉廷论功行赏,实力最强的无诸与赵佗最先封王,占据闽中、闽北、闽南一带的无诸,受封闽越王;占据广东大部的河北人赵佗,受封南越王。此后,为了分而治之,汉廷又封占据闽东、浙南一带的摇为东海王;封占据闽西、粤东一带的织为南海王。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刘邦下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这样,东南沿海这一带,就有了4个异姓王国:闽越国、南越国、东瓯国、南海国,4国之中,南海国实力最弱。此外,为了防备这些异姓诸侯造反,汉廷还让一个刘姓诸侯王:淮南王,负责监督这些王国,统有九江、衡山、庐江、豫章4郡。
那么,织就是闽西历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诸侯王了。他本是南武侯,占有闽粤赣边三角地带,中心则在今日的福建武平、广东蕉岭。唐朝设立汀州,设两镇于汀州西南,以其本为南武故地,分别加上安、平两字而命名南安、武平。今日武平县名,正是南武旧名的承续。织由侯而王,表面看是汉廷的恩宠,实则是汉高祖刘邦阴险的一着妙棋:裂土封王,让诸王互相平衡和牵制,以削弱和阻遏其中的强者,防止一王独霸东南,以便分而治之,时机成熟时再各个击破。而把闽越王管辖的闽南地区、南越王管辖的潮汕地区划到南海国的名下,也就把织摆到了刀俎上。织不过是汉高祖手中牵制闽越王、南越王的一粒棋子,本可在夹缝中生存的他,因为封王,成了闽越、南越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南武区区兵力,哪里能够接管潮汕、闽南那么广袤的土地呢?南海国终究只是个画饼,织的国都只能在封侯故地,山依旧那些山,水依旧那些水,人依旧那些人,变了的只是织的封号,还有膨胀了的虚荣心。毕竟是开国之君了,不该讲究些开国的排场么?都城巍巍,在后背山狮子般的身躯上拔起;美酒汤汤,在编钟乐舞声中君臣同醉。歌舞升平的梦幻中,危险却步步逼近,也是在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夕照中,汉廷的一支大军闪电般端掉了织的美梦。背着谋反罪名的织和他的臣民,被押解着,先迁江西上淦,再迁庐江。闽西历史上唯一的王国,从开国到亡国,前后竟不足30年。
织是一个悲剧人物么?想象中的他,应该是孔武有力、果决刚勇,绝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显得温情而软弱。非如此,又怎能以区区不足万人,助汉立功而封侯封王?又怎会两度与代表汉廷监督南部诸侯的淮南王翻脸,而被诬“谋反”,国破人囚,举国被迁?但他又实在是不够明智的,面对王位的诱饵,他无法抵御虚荣;置身在南越、闽越、淮南众多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他又缺乏足够的警惕。开国与亡国竟是这样的如影随形,想想他以一身兼有了从“成王”到“败寇”的大起大落、盛衰荣辱,历尽荣枯,午夜梦回,该是怎样的扼腕唏嘘?
更可叹的,是那些身处底层的闽越百姓。织为王,他们得到了什么好处呢?得到的或许只是建都繁重的劳役;织败亡,他们的命运却是更为悲惨,当他们牵家带口,在刀枪棍棒的押送下一步一回头,热泪涟涟痛别这个民族生息了千年的土地时,他们会想到,他们中的大多数、绝大多数,从此与这块热土再也无缘么?“其地遂虚”,这是古籍中的记载,迁徙竟至于“虚”,汉王朝的高压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从此,除了少数遁入深山老林的闽越人,闽粤赣边这一带广袤土地,便几乎杳无人迹,只有虎啸猿啼,久久回荡。
一个在此生息了千年的民族,一个闽西历史上唯一存在过的国度,就这样消失了么?那些牵家带口被押解着走向异乡的闽越人,别梦依稀,会萦绕着后背山狮子般的身躯么?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曲折而最终融入了汉族的血脉?那些遁入深山老林与虎豹豺狼苦苦周旋的闽越遗民,月夜霜晨,会遥对着后背山一洒热泪么?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站在后背山狮子般的身躯上,对着只剩下半边面孔的血色斜阳,对着道道山影海涛一般漫向天边的苍山,忽然觉得心头热流涌动,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感慨?是痛楚?是亲近?是……
在斜阳中远去的闽越人,那渐行渐远的身影,那渐渐小如松鼠、小如甲虫、小如蚂蚁的身影,为什么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一个客家的后人,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客家的后人,遥想这些2000多年前的闽粤赣边土著,为什么竟感到这样的亲切?这样的血肉相依?仿佛我就在那远行的队伍中,正满含热泪,一步一回头,向着后背山,向着后背山上的我……回望。
(四)
是的,回望。
历史总是需要回望。
西汉初分封的几个越人王国,先后都被汉廷各个击破了。继南海国灭亡、其民迁徙江西之后,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东瓯国与闽越国发生战争,汉廷发兵援东瓯,战事结束后东瓯举国迁徙江淮一带;汉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汉军攻破闽越国都,汉武帝“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三个越人王国,最长的闽越国也只不过存在了92年。而几乎无一例外,三个王国的原住民都先后被迁徙到汉人聚居的江淮一带,渐次融入了汉人的血脉之中,从此,越族消失了。广袤的闽越、东瓯、南海故地,一时成了渺无人烟的荒山僻野。
当然,虽然三个王国都是举国被迁,虽然史籍上记载“闽地遂虚”,但终究还是会有破网而出的,少部分的遗民遁入了深山老林。在闽粤赣边三角地带,南海国的遗民昼伏夜出,度过了相当一段与虎豹蛇虫为伍的日子,相当一段不为世人所知的日子,他们从此不再出现在典籍之中。但,他们的血脉留下来了,他们与此后陆续迁来的零星汉人、畲瑶先民逐渐融合,形成了新一拨的土著,千年之后,再与大批到来的客家先民交融,共同成为今日客家民系的祖源。
站在后背山狮子般的身躯上,我的胸中,不由得热流涌动。
这一刻,山风拂面,茅草轻摇,夕阳就要收起最后的余晖,西天满布的红霞,美得让人心碎的红霞,为这曾经的王都,罩上了一层亮色,一层如许凄美的亮色。
真应该为织立一尊塑像,就在这夕照下的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