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岩传:两条江与两个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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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片羽

(一)

混沌初开

乾坤始奠

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气之重浊下沉者为地

这两联对句,出自蒙学名书《幼学琼林》,为300年前龙岩地域著名学者邹圣脉所增补。此书一出,举国风靡,在邹圣脉居住的客家大本营地区即闽粤赣边三角地带,更是家喻户晓,老幼能道。闽西客家人关于天地之起源,这要算是最早的权威性解释。

天地之起源实在太遥远、太扑朔迷离了,还是先探究一下这片土地上生命的演化轨迹吧。太古,整个地球还浸泡在海水中,这里也是汪洋一片,龙岩地域名山冠豸山、梁野山、梅花山等的峰峦之上,考古学家多次发现了海洋生物的遗存。此后,先是海藻遍生,再后是鱼类纵横,再往后,海水退了,陆地崛起,爬虫类、哺乳类轮番亮相。待到人类登上历史舞台,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漫漫数十万年,原始人类在此生息繁衍,龙岩地域,其实有着数以万年计的人类文化积淀。

20世纪40年代的武平,这里在福建地域最早捕捉到远古的星光(李国潮提供)

多么遥远的岁月!当万年前、数万年前的原始人卸下一天的劳累,回到穴居的洞口,当漫天的星光温柔地抚摩他们赤条条的身躯,他们可会想到,万年之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后人,正在这片星光之下,向着他们,眺望,怀想?

遥远的星光,穿透遥远的岁月,摇曳着,闪烁着,牵引着一双双后人的目光,飞向远古……

(二)

最早捕捉到这缕星光的,是20世纪30年代的厦门大学教授林惠祥。

1937年5月的一天,一个包裹辗转来到林教授的案头。揭开一层层的包装,林惠祥的目光立刻直了:眼前,那一块块破碎的印纹陶片,那一块块经过敲击打磨的石头,都在指向一个遥远的岁月——新石器时代。而这些石块、陶片,来自福建西部最边远的县武平,是他的学生梁惠溥——时任武平县立中学历史教师,带着学生在武平城南小径背山远足时发现的。此前,整个福建都还未曾发现石器时代的遗存。

按捺不住激动,林惠祥即刻决定:到武平去。正是战乱年代,厦门至武平陆路虽说只有400千米,今日高速铁路、高速公路可直达,不足一日车程,其时却是危险重重,花费十天半月不说,甚至可能把百十斤的身躯交代在路上。林惠祥只好水路、陆路并用,先乘船南下广东汕头,再溯韩江、汀江西行北上,最后在汀江上杭段登岸,徒步行走,经过半个月的跋涉,终于在1937年6月11日抵达武平县城。随后在武平做了七天的田野调查,寻获石器84件,陶片949件,经鉴定,这些石器、陶片属于3000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晚期的文化遗存。现今龙岩地域的武平,成为福建省第一个发现、发掘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存的地方。

此后,新石器时代的遗存在福建各地陆续发现,龙岩地域所有县(市、区)都发现了这类遗存。20世纪50年代,林惠祥担任厦门大学历史系主任,又多次带着学生在龙岩地域考古,先后在龙岩城区的登高山、天马山、麒麟山和长汀县河田一带发掘了多处新石器时代遗址,包括新石器时代的早、中、晚期,距今约三至八千年。一批又一批出土的陶片,以依稀可辨的罐、壶、豆、釜、钵、杯、樽等形态,以清晰的绳纹、网纹、篮纹、鱼鳞纹、方格纹等几何线条,展现在世人面前;而那些磨制的石器:镞、锛、锉、镰、斧、钻、环、球以及各式的石片,如果拂去数千年的风尘,会把后人带到那蛮烟瘴雨、兽吼虫吟的远古么?

武平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石器(李国潮摄)

林惠祥的《福建龙岩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福建武平县新石器时代遗址》等文字,试图尽力拂去罩在这些石器、陶片上数千年的风烟——

那时,如今的龙岩中心城区,只是一片宽展的湿地,多有沼泽,河流在湿地间流淌,众多不高的山包在湿地间拱立。那些闽西的古人们,他们就住在这些山包的山腰甚至山顶上,他们的头颅有点儿凸,他们的个头有点儿矮,他们靠山吃山,傍水吃水。采集、渔猎是他们延续已久的生存方式,种植、饲养、制陶、纺织,则是他们开始掌握的新技能。而所有这些技能,依仗的都是那些作为生产工具的石器,那些敲打成型然后磨光的石箭镞、石锛、石斧、石刀、石球……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古老的《诗经》在咏唱古人集体劳作的艰辛。龙岩地域的这些原始人比《诗经》里的人物还要古老,他们还没有能力“伐檀”,回响在湿地上空的,不是伐木的“丁丁”,而是敲击石块的“当当”、打磨石器的“嚓嚓”。伴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当当”与“嚓嚓”,是闽西地域上那一幅幅古老而原始的画面:

一群梅花鹿在一帮原始人的合力追逐下奔逃,“嗖”的一声,一支石箭,箭身修长,箭镞锋利,正中一只鹿的身子,鹿应声而倒,却又挣扎起来,蹒跚而逃。又是“嗖”的一声,一只石球带着绳索呼啸而来,忽地绊住了鹿脚。一拨人一拥而上,按头的按头,压脚的压脚,石刀、石斧并用,顷刻间大卸八块,血淋淋地扛上那些赤裸裸的肩头;

湿地间的河流里,鱼群在漫游,不时有争抢食物的鱼儿跃出水面,一个年轻的身影手持木棒,瞄准水中暗黑的鱼脊,“啪”的一棒,大鱼即刻肚皮翻白,浮上水面,早已守候在一边的孩童一声欢呼,跃入水中,还在啪啪扑打的鱼尾,甩得孩子的脸上、身上水花一片;

山包上的树林间,菌类丛生,野菜遍地,三几个姑娘赤裸着上身,腰间垂着树皮捣成纤维织就的布片,嘻嘻哈哈地在林间采摘,一只野兔“嗖”地窜出,从一个姑娘的身边擦过,惊叫声中,满林子的鸟雀呼啦啦飞起,此起彼落;

缓缓的坡面上,烧荒的篝火燃起,烟尘数日方散。一把把的石铲、石锄、石锛,在尚存热气的土地上刨出一个个的小坑,撒种,掩土,原始的刀耕火种便告一段落,百日之后,便是收获的欢快……

这样的画面举不胜举。20世纪50年代,林惠祥教授分析研究了数十年来中国大陆、中国台湾以及东南亚各地考古发现,提出了“有段石锛是构成中国东南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特征”的著名论断,把以福建龙岩地域新石器为代表的东南区新石器文化与中国北方新石器文化区别开来。更令人振奋的是,林教授的论述,展现了有段石锛在闽台之间的传承。林教授将有段石锛划分为原始型、成熟型、高级型三个发展阶段,他发现,在福建尤其是龙岩地域,原始型、成熟型数量极多,仅长汀河田一次性就发现83件有段石锛,多为前二型,高级型仅3件;台湾发现的有段石锛,高级型数量占了相当比例;而菲律宾和太平洋诸岛发现的有段石锛,则几乎都是高级型的。由此可证,有段石锛最早产生于中国大陆东南区域,然后通过闽台间被称为“东山陆桥”的隆起地带,传至中国台湾,再传至菲律宾和太平洋诸岛。当海上丝绸之路风帆扬起,海峡两岸那些逐浪往来的商人、谋生者,会想起那扛着有段石锛的原始人,曾沿着发源于龙岩地域的九龙江逐水而居,由闽入台么?

遥远的星光,在新石器那些石刀、石斧、石锛的锋刃间闪烁。牵引着后人渴盼的目光,向更深的岁月,眺望!

(三)

六颗牙齿,六颗十三四岁少年的牙齿,静静地躺在博物馆丝绒映衬的橱窗里,宣告了20世纪80年代福建省最重要的考古发现——“清流人”,进入了今人的视野。

不记得是谁说的相声了:两个青年在畅想数百年后,谁能留下遗迹。狂风卷过漫漫黄沙,掀起沙包间的两粒小小碎片,哦,牙齿,一个人数百年后能留下的只有这么两颗牙齿啊!再一定睛,咦?还刻着字:二万,三筒,原来只是人类留下的麻将牌,原来人的一切,包括最坚硬的牙齿,要穿透岁月的艰深,也是千难万难!

相声固然是说笑了,却不经意间道出了一个事实:人类的遗存历经漫长岁月的淘洗,留下来的是多么珍稀!即以福建而言,20世纪80年代之前,尽管不乏新、旧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但在这些遗址上,只发现了原始人打造的石器、用火遗迹、建筑遗迹,以及动物遗骨,1988年,在原属闽西地域的清流县沙芜乡狐狸洞发现的这六颗人类牙齿化石,经测定年代为更新世晚期,距今约一万年。这是福建省内旧石器时代晚期智人牙齿化石的首次发现,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一带青山,绿树葱茏,一条小河自山麓蜿蜒而过。小河上方80米左右,一个山包的半腰,赫然一个石灰岩洞穴,据说曾经有狐狸出没,这就是当地百姓俗称的“狐狸洞”。洞不深,足迹可至的不过10多米吧,却在这里发现了极为丰富的遗存,除了这六颗人类牙齿,更有华南巨貘、无颈鬃豪猪、熊、野猪、水鹿、剑齿象、剑齿虎、猕猴、竹鼠、鼩鼱等数十种古脊椎动物化石。《韩非子》有言:“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此言不虚。想象一下万年前的原始人,在如此众多堪称恐怖的动物间讨生活,该是何等的艰辛与危险?

那个少年,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留下了六颗牙齿:左边三颗,为左下第一臼齿、左上门齿、左下内侧门齿;右边三颗,为右上犬齿、右下第二臼齿、右上内侧门齿。这些牙齿,齿冠釉质发育不全,咬合面周边现一条萎缩横线,那是严重营养不良的病理表现。他还是小小年纪啊,却要时刻面对饥饿和死亡的威胁,总是饥寒交加,不是在猛兽的袭击下奔逃,就是在疾病中喘息。这个少年,他只活了十三四岁,上古的闽西人,比他命长的也不过就是三四十岁,生存的条件太艰难了!他是死于疾病?死于饥饿?死于寒冷?还是葬身在剑齿虎的肚腹中?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如果这六颗牙齿有记忆,它们会告诉后人那曾经的风霜雨雪喜怒哀乐么?

多么年轻的牙齿,作为恒牙,它们只活了不足十年;多么古老的牙齿,作为化石,它们居然挺过了万年。这些牙齿上,闪烁着一万年的星光,古老而年轻的星光,闪烁着,摇曳着,它会晃进更加幽深的岁月么?

奇和洞遗址(廖亮璋摄)

(四)

“这是什么花?”

“奇和花”。

两个孩子趴在木板搭起的临时舞台上,手中各擎着一束小花。花不起眼,纤细茎叶托起的一簇嫩白,但他们周边的田野上,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这种花的方阵,那嫩白就绚烂成了一片花海。震惊过油菜花海那黄灿灿的壮观,却原来奇和花纯白的组合,竟也有别样醉人的风采。

这是在龙岩地域漳平市的象湖镇,这是在透出福建新石器时代第一缕曙光的奇和洞前。奇和洞形似眼眶的洞口,与孩子天真的目光,与孩子头顶“从远古走向世界——首届奇和洞文化节”的巨大横幅,只相距一条不宽的县道。远古与今天,隔着一万年的漫长和十数米的短暂,默默对视。

节庆的演出刚刚结束,三乡四邻的农人背儿携女散去。县道旁的这个石灰岩溶洞,他们再熟悉不过了:不深,也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石笋、石幔、石钟乳,只有蝙蝠在洞顶悬垂、洞内拍翅。生产队时期它是石灰、肥料库,改革开放之初它是卡拉OK场,出出进进,哪里想到自己的脚下,一层层竟都是人类文明的堆积,旧石器时代的石锤、石砧、砍砸石器、刮削石器,新石器初期的石斧、石锛、石刀、陶片,新石器早期的石磨盘、骨针、骨质鱼钩,以及石质、骨质的艺术装饰品,一层层由粗到精,从一万七千年前一直堆到七千年前,足足堆了一万年!

进入远古往往是沉重的,但奇和洞给你感觉更多的是厚重,带几许亲切、几丝温馨的厚重。尽管无法确定,一万多年前穴居此洞的原始人,是否与你有着血缘的关联。可以肯定的是,当熟知的北京山顶洞人举着石块,在燕地的原野上追逐野羊、野鹿的时候,南方的奇和洞人已能磨制精致的骨质鱼钩,在水湄垂钓讨生活了。山顶洞人和奇和洞人,考古学上都属于晚期智人,北方与南方,遥隔万里的两个山洞,同时在新旧石器的交替时期,放射出人类文明最初的曙光。

灯光亮起来了,红、黄、蓝……变幻的灯光把你的影子忽长忽短地投向洞壁,也在你眼前变幻出远古的场景。一万年前洞中的那些夜晚,忽明忽暗的篝火,是不是也像这样把奇和洞人的身影,忽长忽短地投放在洞壁上呢?奇和洞的洞口太宽了,没有篝火,怎么能够切断虎、豹、熊、豺虎视眈眈的目光?用石斧伐来枝杈,用燧石敲出火星,篝火燃起,越燃越旺。火光中,或鱼虾或螺蚌或野兔山鸡渐次熟了,香气弥漫,男孩女孩一丝不挂,围着篝火馋涎长长。腰缠树叶的男人女人们过来了,撕一片兔腿、鸡腿塞进孩子的嘴里,自己则捧起小动物的残躯或是骨头大嚼,刚刚驯化的家犬候在一侧,目光急切、贪婪……

哦,饱了饱了,把骨头扔给家犬,男人们的目光在女人身上游移,女人们脸上泛起红晕,目光却摩挲着脖子上悬挂的石鱼或是骨管,几分娇羞;哦,困了困了,女人抱起孩子,男人揽过女人,奇和洞洞厅深处,渐次响起男人女人们满足的鼾声。鼾声流转,值夜的男人带着家犬守在洞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为篝火添上几根枯枝……

也许,这样的想象过于温情,奇和洞人的餐桌上,不,哪有餐桌呢?洞中突起、平整些的石头就是餐桌了。这样的餐桌上哪来那么多的鱼、虾、螺、蚌、野兔、山鸡?饥不果腹是奇和洞人的常态,考古发现的虽然只有龟甲、鱼骨、螺壳、蚌壳以及山里小动物的遗骨,但山果、野菜应该也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至于安全,更是代代奇和洞人萦回不去的心病:地处深山,豺狼虎豹、山洪山火、滑坡崩岗,都是他们致命的威胁,早期人类是很难生存的。考古学界以往极少在这种深山地区发现早期人类活动的遗迹,以致文物调查中往往忽视。直到2008年全国第三次文物普查,奇和洞才进入考古学家的视野。而这一进入就改写了福建远古的历史,沉睡万年的遗址就此展露真容,那么多的重大发现,那么多的首次、第一,奇和洞文化遗址抖开神秘的面纱,从远古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跻身2011年全国十大考古重大发现之一……

附近村民口口相传,这个洞本叫奇河洞,洞中是一条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奇特地下河,原始人傍水而居。后来河流改道了,在洞外不远处萦回,洞外就成了一片湿地,开满了雪白的野花,谁也不知道野花叫什么名呀,既然奇河改称奇和了,那花就叫它奇和花吧。

走出奇和洞,田野上又是那一片白浪起伏的花海,又是那美到极致的壮观。一朵花,或许就是一粒星光,一片花海也是一片星海,把那么遥远的壮观的美,那么贴近地,铺展在闽西的后人眼前。

且静下来,品味,那遥远而亲近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