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帝曹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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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下) 赴酒宴勇救歌姬女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三月 洛阳

曹孟德面对着满桌爽眼又可口的菜肴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来。一大早就被父亲搅了好梦打发出来往胡府吊丧。到了胡府人又多气氛又乱,官员、士大夫还有那些百无聊赖的各府掾属们打着官腔、说着空话,他从心里感到恶心。孟德眼望着这些调侃着的官员暗自叹息:“当年陈蕃刚正不阿、义满天下,为诛阉人慷慨赴死,满朝文武除了一个朱震弃官冒死为他收尸竟无人敢发一言;如今死了一个老狐狸胡广,他们就拉家带口都来吊丧,真是世风日下了!”转念一琢磨又乐了,自己不也是替父亲吊孝来的吗?可见世风之下无有奈何。

胡广字伯始,身经安、顺、冲、质、桓、灵六朝,只因为在孝顺皇帝议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所以受到梁氏青睐凤凰腾达青云直上,染指公台达三十余年,把太尉、司徒、司空当了个遍,还在陈蕃死后被尊为太傅,终年八十二岁,屈指算来纵横官场五十五载,宦海沉浮之间唯他岿然不动。但是这个人素无刚性、秉性圆滑,一直在皇帝、皇后、外戚、权臣、宦官、党人、豪族各方势力之间抹稀泥,施展着他最为得意的中庸之道。民间有谚“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窥一斑。如今胡广死了,谥封为文恭候,并赐葬原陵,满朝官员都碍于他圣眷极高前来吊唁。

少时丧礼已毕,胡府又张罗着留所来官员及子弟亲属们用饭。不少人都辞谢离开了,孟德却没走。曹嵩屡屡嘱咐他要多结交些官宦子弟,实际上这也是今天打发儿子出来的目的。孟德因为没有入仕就在院中的席位就坐。却原来这院中的席位也分为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经学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后是九卿郡守诸郎官子弟,再后面就是地方清流以及部曹从官的亲属。孟德因为父亲曹嵩在窦武死后不仅再次为官还升任为大司农,如今又转任大鸿胪,所以也被请上了二等席位,仅仅次于三公子弟的位置。他原本还是兴致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点儿后悔了附近没有一个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么会主动张口向他这个“宦官遗丑”打招呼呢?现在他似乎体会到了父亲当年的尴尬。

这时几个仆人伺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过来。孟德抬头一看: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宽体壮,头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锦深服,腰系嵌玉绣边的金线丝带,足蹬厚底黑色云履,一身装扮颇显庄重素雅;脸上观看,其人生得宽额白面,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直入鬓角,双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阔,大耳朝怀,齿白唇红,微微三绺细须好一位英俊秀丽人物!

孟德一愣:这不是袁绍吗?他怎么也被让到次席来了?

这汝南袁氏可非同寻常,是代代研习《孟氏易》的经学世家。不仅如此,袁氏一族多为大官:袁绍的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时期的司徒;曾祖父袁京为蜀郡太守,袁敞得梁冀信服曾任司空;他祖父袁汤又担任过太尉算起来袁家已经连续三代位列三公了!袁绍的父亲袁成曾是左中朗将,英年早逝,他后来随叔父生活。他的两个叔父袁逢和袁隗,一个是屯骑校尉、一个是大鸿胪。

按理说袁氏乃经学世家又属三公之后应当居于头等席位,袁绍怎么会坐到他身边的席位上呢?

“这不是本初兄嘛,近来可好?”孟德本与他不熟,只在类似的场合见过两面,但今天既然坐到身边难免得客气一番。

“哦……是孟德呀!好好,不过我这人生来运道就差一些。”袁绍阴沉着脸不冷不热地说。

孟德听他分明是话里有话,一头雾水不知他是怎么了。以为是耻于与他坐在一处,但又一琢磨,袁绍为人和善讲究礼仪,断然不会公然取笑他人地的,因而问道:“怎么了本初,心情不好吗?”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怎么配闹情绪?”袁绍越说越叫人他不明白。

孟德听话头不对,又瞅他一脸的不快便不再和他说话了,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没滋没味地挟了两筷子却见袁绍干坐在那里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气冲冲望那头等席位。孟德心中觉得好笑:这袁本初平日为人倒也大度,今天却为没坐到头等席位而生气,可见也是小心眼儿!”

“孟德!”袁绍突然开口了,“你认识我那个兄弟吗?”

“哦?”孟德从没听说过他有兄弟,顺着他手指地方向望去。只见头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逢的长子现任议郎的袁基,另一位是个消瘦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瘦得像骷髅的小子。”袁绍竟然这样形容自己的堂弟。

“噢!不知令弟怎么称呼?”

“袁术袁公路,地地道道的袁门后人!”这话阴阳怪气带着讽刺。

孟德这才意识到:袁绍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头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这儿。

“你……你怎么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呢?”

“坐在一起?”袁绍冷笑一声,“我配吗?”

“怎么了?”孟德一脸不解。

“刚才胡府家人招呼我们就座,我们过去时就就剩下那一席的两个位子了。我刚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当着仆人的面儿说‘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过是袁家小妾所养,又是过继之人,算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坐这儿,你配吗?’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还劝我坐到这儿来,真是欺侮我这个死了爹的!”说着袁绍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孟德见他动了心事忙解劝道:“本初兄别难过,公路也许是句戏言而已。”

“戏言?什么戏言?平日里不知挤兑了我多少,在他家里住着,连多吃一口饭他都要计较!真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爹爹要是活着他敢吗?”

孟德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情,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术,那袁术天生面黄肌瘦,又长着一副容长脸,细眉、塌鼻、尖嘴、猴腮,虽然也穿戴得与袁基、袁绍一样,却一点儿名门之后的风度也没有,坐在那儿嬉戏说笑,叫人看着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这样的天渊之别。孟德料他们是叔伯兄弟,不好说什么亲疏远近的话,干脆笑了起来:“本初呀本初!人都说你机灵,我今儿才看出你连哭都会找地方。知道的明白你是哭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的是胡广呢!”

“嗐!”袁绍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谁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荣加太傅的人。”

“荣加太傅!他这个太傅说着都牙碜。”经刚才的一番说笑袁绍的语气亲近了不少,“孟德,有时我在想,现在的士大夫以何为要呢?”

“这个……”孟德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了,想了想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武相较,那个更重要呢?”

“本初兄有何见解?”

“我朝自光武帝中兴以来经籍盛极,虽武人也多近儒术。仅论云台众将:邓禹善诵《诗经》,受业长安;寇恂修乡学,教授《左氏春秋》;大树将军冯异通《左传》《孙子》;胶东侯贾复熟读《尚书》;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资学经、投壶为乐;李忠好礼易俗;刘隆游学长安……”

孟德听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云台二十八将的事迹,心里已经叹服: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将的事迹,莫非有意效力疆场?

“所以武者亦文,为的是创业而后的守业,这样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扬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关重要,上系国之安危,下关身之荣辱。反之文人也应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戛然而止,至于通武的用处他却绝口不提了!

“听本初一论受益非浅。”孟德原本只是觉得袁绍风度潇洒,这会儿才意识到此人见识非凡,“马援弃学随军、班超投笔从戎,皆成一代俊杰!”

“所以我最近在研习兵法,以备不时之需。”

“哦?”孟德对他真有一点儿知己的感觉了,他近年来已不怎么研读经籍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兵法之上,这与袁绍不谋而合。

这样一来,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他们从兵法聊到西北的战事,从游猎骑术谈到朝中好武之人,彼此间有了点儿相见恨晚的意思,后来干脆以兄弟相称了。

等宴席已毕,袁绍也不去寻袁基他们,拉着孟德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孟德老弟见识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后有空儿常到我家里来聊聊,我介绍你给我叔父认识一下。”孟德连连点头。

“本初!你在这儿呀!”这时看样子两个三十岁左右的人走了过来。

“是二位兄长呀!”袁绍看到他们很是意外,“真没想到……孟德你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兄长叫张邈,字孟卓,你一定听说过。”

一点儿不假,孟德的耳朵里早就灌满张邈的大名了。此人爱好交友,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名列党人“八厨”之中,很是受人仰慕。孟德见他相貌平平,稍有点儿发胖,却很是和蔼可亲,连忙施礼道:“久闻兄长大名,今日才得相识。”

“哪里!我不过是戴罪之人,如今还只是闲居而已。”张邈没说假话,他名在党人名单之中,虽未禁锢在家也是当不了官的。

“至于这一位嘛……”袁绍犯了迟疑,“他的名姓不便提起,请孟德见谅。”

“噢?”孟德颇感奇怪,但看此人相貌出众,双目有神,带着一团英武之气,必定不是一般庸庸碌碌之辈。“这位兄长既然与本初交好,一定是非凡之人。我这厢有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公子是……”

“他叫曹孟德,是大鸿胪曹大人之子。”袁绍赶忙介绍。

当他说到“大鸿胪曹大人”几个字时,张邈和那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了一丝警觉和不快,但马上又恢复了自然。孟德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袭上心头。

“兄长不是在河间吗?怎么也跑来为胡广吊丧呢?”袁绍问那位公子。

“我才不会专程跑来给胡广这样的人吊丧呢!”那人答道,“这次冒险回来是为了见几个朋友,还有件大事要办。”

孟德听了很诧异:来洛阳为什么还要冒险?见什么朋友?办什么大事?有心问问,但他连名姓都不肯透露,怎么好问这些。

“河间地面平静,兄长为什么不安安稳稳住在哪儿?”袁绍不解。

“平静?”那人不以为然,“平静什么呀!风浪就快来了,勃海王的位子都要冲跑了。”

“噢?”

“托孟卓之福,到河间住了这些年,现在又要找他要钱花了!”说罢三人大笑起来。

这时几个胡府家人小跑而过,好像是要迎接贵客。袁绍叫住一个问道:“怎么?来贵客了?”

“是!前任司徒、现任光禄大夫桥公到了。”

“桥玄?他现在才来。”

“是呀!这会儿宴席都快散了,我们又得照顾宴席,又要接他。真是忙死人!”说罢一溜小跑去了。

“桥玄一定是故意的!”张邈笑了。

“何以见得?”

“桥玄为人天生孤僻,最不喜与人礼尚往来。趁别人用餐时来,可以省得与他人寒暄。”张邈笑着答道。

“我看也不尽然!”那个公子却说,“桥玄这人风骨挺硬,为官也很清正,瞧不上一般的阿谀谄媚之徒。那些小人们千方百计也巴结不上,才散播他孤僻刻薄,称他为‘刻薄司徒’的。”

孟德点点头,颇为赞同地望了他一眼。

孟德一回家就到书房向父亲报告今天的所见所闻,这是当年曹腾给曹嵩定下的规矩,如今曹嵩又把它传承下来管教自己的儿子。

孟德心知即使自己能隐瞒今天所见,父亲也会从自己身边的小厮那里打听到,若是那样反倒不好了,所以只得低着脑袋一五一十地讲述着。曹嵩从孟德十三岁起对他管教得十分严格,平常有事儿没事儿就是一顿训斥,可今天听说他结交了袁氏后人心里却格外高兴。

“你能和袁绍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亲有疏就不好了。”曹嵩心里虽欢喜脸上却仍是很严肃,“袁术也是袁门之后,以后见了也不能少了礼数呀!这次你替我吊丧办得还可以,辛苦你了!”

孟德起初还提心吊胆的,后来听到“还可以”三个字心中已是狂喜。这六年多以来“还可以”已经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更何况今天从父亲口中将然道出了“辛苦”二字,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就连在一旁为曹嵩捧茶的德儿也为兄长高兴。

孟德知道父亲高兴,便把见到张邈和那位不知名公子的事也说了。

“你是说他不肯透露姓名?”

“是!”孟德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而且来洛阳还要冒险?”

“是!”

曹嵩皱起了眉头,良久又问:“他从何处来?”

“他说张邈资助他在河间住了几年。”

“河间?张邈?”曹嵩站起身惊呼了一声“难道是他?!”

孟德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得老高,低头等待着父亲发作;可曹嵩却没有发作,又慢慢坐了下来:“原来他住在河间……他既然在河间住得好好的,干嘛又跑回洛阳。难道就为了给胡广吊丧不成?”

孟德听话头感到父亲似乎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但自己又不敢多问,只好答道:“他说那里有风浪,就连勃海王的位子都快冲跑了!”

“噢?”曹嵩的神色突然变得很苍白,“那他也不会来京师躲避呀!”

“他来洛阳是看望朋友,顺便要坐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他没有说。”

“唔。知道了……知道了……”

……

沉默了许久,曹嵩又开了口:“你认识他或许不是什么坏事,但切记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你去吧。”

孟德听此言如逢大赦,施个礼便往外走。

“等等!”曹嵩又叫住了他,“我听说你最近在读《孙子兵法》和《司马法》。你有这样的志向是好的,但也要多留心经史学问。我这儿有几篇边孝先的文章,有空儿你拿去看看。另外……去给你娘问个安吧!”

“娘?”孟德一愣,“娘在谯县老家呀!”

“对!你往老家走走吧!尽快走!”

孟德答应了一声,连忙退了出去。

德儿见兄长出去了,为父亲捧上茶,却忍不住好奇心问道:“爹爹,我瞧您已经知道那个公子是谁了。”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哥哥呢?”

“你懂什么!他是有罪之人,朝廷正四处捉拿他呢。”

“啊?那……”德儿惶恐不安。

“没关系。这个人朝廷未必就真要治罪!我要是告诉阿瞒他是罪人,阿瞒与他们绝了交未必就是好事!”

“与罪人绝交不是好事……我还是不明白。”

“小书呆子!你怎么会明白呢?你哥哥也不明白呀!可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全明白了!”说着曹嵩摸了摸德儿的肩膀微微笑了一下。

德儿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曹嵩却说:“我还有重要的事,你去吧!有空儿也读读你哥哥的那些书,兵法也是一门学问。”

“是。”德儿放下茶也退了出去。

曹嵩眼望着儿子们都出去了,立刻从案下拿出藏密信的匣子,从里面择出一大推王甫差人送来的帛书。他仔细看了许久,随即点燃了一旁的火盆把这些信都扔了进去。

“老王呀老王!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非要治勃海王一死呢?你可知道,玩火是要自焚的……”曹嵩边烧信边自言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