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全部是谎言！

玛丽娜做热巧克力时，我在旁边看过许多次。但亲自从她那些干净的铜壶中挑一把出来的感觉令人提心吊胆。这感觉像是做错了事。在走向厨房去取挂在墙上的铜壶时，我必须阻止自己因为害怕而回望以确认她是不是在看着我这么做。

我从来没得到允许去制作热巧克力，即便是有玛丽娜在一旁监督也不行。我只能旁观，仔细地记下我瞥见的身边发生的每一个动作，她演示了所有重要的仪式。

“我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索可道，“因为如果皇室不喜欢你的热巧克力，那么这个城里的所有人不出一个小时就会知道，那我出色的宣传单战役就将付诸东流。你从此就别想在店里看到一个客人了……我也再也拿不到我的报酬了！你知道我动用了多少人脉才第一时间印出了宣传单？”

我咬着牙抓过最大的那个铜壶。“我会成功的，”我对她说道，“不过你最好开始动起来。”

“什么？”她猛地抬起眼睑，“我不知道怎么做巧克力！我不能——”

“不是让你做那个。”我指向那盘巧克力奶油，“那些在凉掉前要送出去。”

“你希望我来帮忙送它们？”索可的视线从盘子移向我。既而她发出清脆的笑声。

“哦，好吧，”她说，“为什么不呢？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至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她转了个圈，红色夹克的衣摆在她周身闪耀。“我打赌你那些高贵的客人中还没人接受过像我这样的姑娘提供的服务！”

自她齿间发出哨音来，她端起盘子从转门大步走了出去，她的头抬得高高的。没过多久，我就听到她的声音从前厅传了进来，响亮而自信。

“女士们，先生们！我相信你们中有人正在等着这些对吗？”

哟。她走了。我松下肩膀。这还是第一次我要试着不能只看不做。

但是当我尝试向前移动时，我却无法做到。厨房好像突然变得无比巨大，回音空荡荡的。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四周的墙壁在不断扩大，我变得越来越小，胸口每一刻都在收紧中。早已听到起茧的话语突然在我记忆里滚动。

“你的鳞片还不够坚强，都顶不住一口狼咬……”

“你或许觉得自己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但离开这座山，你一天都活不下去……”

二十天前，无论妈妈怎么说，我选择了离家出走以证明我有能力守护我自己和我们的宝藏。但“巧克力之心”不仅仅是我要守护的宝藏，它同时还是我最后获得幸福的机会。如果我现在犯个错……

“你在等什么呢，小姑娘？”玛丽娜尖锐有力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了起来。我挺起胸膛走向碗橱，橱里存放着烹饪用的巧克力圆饼。

一块深厚松脆的巧克力饼，两圆勺砂糖，水，牛奶……少许肉桂，一点香草，一抹丁香，最后的那抹味道……我停了下来，手停在了盛有辣人的红色辣椒粉的碟子上。

玛丽娜从没告诉过我，她在她的巧克力里到底会用多少红辣椒。

放得太多的话，皇室成员会辣得直喘气，说不出话来。放得太少的话，热巧克力就会像青草一样乏味。

如果我任凭自己再这样等待和怀疑下去，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做出决定来。

于是在考虑更多之前，我抓起一小把红辣椒粉扔进了壶里。这要不就恰到好处，要不就将他们的嘴烧成灰。我要到他们喝时才会知道答案了。

拜托，拜托，请让它对味！让我今天能救回我的宝藏。让他们能和我一样爱上这个地方！

当我盖上壶盖时，它在我颤抖的指间咯咯作响，我将巧克力混合物放在炭盆上煮了起来。

索可又回到了厨房，她端着的盘子上摆满了空的杯子和玻璃杯。“又有更多的点单了，”她兴奋道，“皇室还在这里眼巴巴地等着，谁也不想离开。所以你今天至少会为巧克力屋赚进许多真金白银……就算你的热巧克力很难吃，呃？”她淘气地瞥了我一眼。

但我甚至都没抬眼去理会她的挑衅。我手头有太多的试验要做……而且还得快。

我至少知道怎么做巧克力奶油。但我不知道怎么去做巧克力挞的饼底，但幸运的是，在柜台上放着一打装在烤盘中的饼壳，这是玛丽娜早上准备好的。我将一大碗新鲜的、加了鸡蛋的巧克力注进饼底，往小小的饼里注入丰富的、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混合物，我满心希望它们烤好的那一刻味道能像现在一样好。

但最让人头疼的仍然是皇室点的热巧克力。当壶就绪后，我将挞放进烤箱内，然后扔开一切，将冒着热气的液体注入我们店三个最优雅的银色巧克力壶内，索可的头在我肩膀逗留着。我冲她咆哮起来，直到她移开身好让我使用长木头“莫利内”给热巧克力打发泡，一下又一下。我可以感觉到前厅的时钟在匀速嘀嗒作响，与此同时，皇室家庭——以及那些看客——正在等着他们的东西……不过就像第一次相遇时玛丽娜指导过我的那样，我全神贯注于每一个步骤，及时应对需要留意的地方。

我的热巧克力必须绝对完美。它们必须非常好喝，皇室才会愿意为了我们去保护“巧克力之心”。

最后，我将三个巧克力壶在盘子上摆成一排，再配上三个装饰精美的银边瓷杯。

“至少看着很漂亮，”索可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嗯？”她冲我眨了眨眼，然后拿起盘子。“你可以从那个小洞里看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皇室的互动！随便看。我告诉我哥哥今天发生的事时，我需要一个目击者好让他相信。”

当厨房的摆门在她身后合上时，我使劲拉开了墙上的装饰盘。

“巧克力之心”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推搡着想站到宽大的玻璃窗前。这还是我搬进巧克力屋以来，第一次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门前排起了长队。索可是对的。如果国王尝了一口被呛到并咳嗽起来，或是皱着眉把杯子放到一边——便会人尽皆知。我现在才开始了解人类。无论之前有多少人尝过玛丽娜的巧克力并喜爱它们，一旦他们中有人知道皇室成员不喜欢它，他们都会立刻决定不再喜爱。

人类真的是群居动物。我现在有点同情他们了。

索可收拾着皇室成员的那张桌子，放下盘子时，她就好像一直都混迹于上流社会那样带着微笑和他们攀谈。国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他眯着双眼，视线停留在双手上，它们正交握于他面前的桌上。皇冠公主朝索可微笑着说了些什么，索可的笑容更深了。看到巧克力壶后，即便是最小的那位公主也直起了身，看上去像是突然充满了期盼。她朝着自己的那份伸出手，我紧张地等待着……但她的姐姐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她沉下身，看上去一脸尴尬。

索可炫耀般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然后拿着空盘子向后退了一步，充满期待地看向他们。

我屏住呼吸，和她一起等待着。

皇冠公主看向她的父亲。什么也没发生。他的视线仍然停驻在自己的双手上。小公主再次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但她看到自己姐姐严厉的目光后立刻收回了手。

店里的客人一动不动。坐着的每个人目光都凝固了。

然后国王突然回过了神，他的眼睛睁大开来。皇冠公主微笑着朝他的杯子点了点头。

他扮了个鬼脸，点了点头，伸手将杯子举至嘴边……

巧克力屋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长相让人讨厌的小个子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正是四天前用手指去摸前厅漆过的墙的那位，他身边是那位曾试图收买我的高个子棕发女人。我望向她时，但见她一脸满意的笑容，我看到的这一切都充满了危险的讯号。

“注意了！”男人大声道，“按照市长大人亲自颁布的命令，店里所有的客人请立刻撤离。我们要对这家店进行检查！”

我撞开推门走进前厅，恰巧店内一半的客人都跳了起来，挡住了我的路。店内响起了议论声，带着困惑与愤怒，但当一个男人出声时，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老兄。”说话的是国王。我踮起脚来，透过挡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向内张望，只见国王仍然坐在桌前，看上去异常冷静。“我能问一下原因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急着检查他们的店面？”

“他们——啊！”市长的手下看到国王和两位公主后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跌跌撞撞地鞠了躬。“尊敬的陛……”

皇冠公主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

国王摇了摇头。

索可开口道：“请允许我介绍赖曼伯爵，这家店里尊贵的客人。”

“先生！”市长的手下直起身来，一脸惊惶，“我们没料到……是……市长大人他……不过……”

“或许吧，”索可说，“你能等上几分钟再开始你重要的检查吗？毕竟，市长大人也会优先让赖曼伯爵享用他的饮品不是吗？”

“好吧……”当国王面带微笑望着他时，他的视线从一边快速移向另一边，有一只手已经放在了皇室的巧克力杯上。在国王旁边，小公主一脸向往地伸手去拿她的那杯饮料，市长的手下叹了口气。“或许……哦……我相信他不会介意……”

“呃哼。”他的同事用手肘推开他。她扫了一眼店内，当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望向我时，她的嘴唇抽动起来。“市长大人，”她宣布道，声音大到每个待在店外玻璃窗前的人都能听得见，“收到了一份让他非常非常困扰的举报信，信里指出这家店存在严重的卫生问题，为每一位顾客的安全着想，这个严重的问题必须马上解决，不得延迟。毕竟，如果真的是老鼠在地板上到处乱窜，蟑螂在存放巧克力的碗橱里，炉子外面爬满了霉菌，放了好几天的吃剩的热巧克力反复加热卖给每位新来的客人，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的话……”

店里爆发出的惊恐的尖叫声淹没了她还在继续背诵的声音。

不过我不必再听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我已经穿过人群，推开店里的客人，并因为先前感到的害怕而凶猛地咆哮起来。如果我的爪子还在的话，我会在她说出更多恶毒的字前先把她撕成碎片！我已经准备好了要保卫我的领土。

“全部是谎言！”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皇室的桌子跟前。国王和公主已经站起了身，桌上放着他们碰都没碰过的热巧克力。年长的两位皇室成员看上去冷静而面无表情，那位小公主则一脸厌恶地把她那杯热巧克力尽量推到了远离座位的地方。“这一切都是她编出来的！”我对他们道，“市长憎恨我们。他一直想关掉我们的店。他……”

“好吧，我想我们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厨房了。”

国王叹了口气。“真是遗憾。我本来还以为就要和真正的食物魔法师会上一会了。我猜他们应该古怪又有趣吧，完全不像那些冷酷的战斗魔法师总是不停地咆哮着关于龙的事情。没事了。要不我们……”

他朝着大门方向歪了一下脑袋，那里有八个人挤作一堆同时想往外跑。其中一个男人正语无伦次地大叫着老鼠，而她的女性同伴则像抓武器一样抓着她的伞，就好像准备好了随时对想象中的害虫刺上那么一下来自保。

“不！”我叫道，“请听我说。这太荒唐了。这是陷害！这……”

“趁着事情还没更加混乱前马上离开，这才是明智之举。”市长的女助手给了国王一个蜜糖般甜甜的笑容。

我多想自己能喷射出火焰来。“你们现在就进厨房来看看，”我绝望地说道，“你们所有人！跟我进来，自己亲眼看看。没有霉菌！也没有蟑螂和老鼠！”

“你们想进去参观一下吗？”索可问时，朝着厨房的门做出请的姿势，“我们将无比开心和荣幸地向你们展示——”

“参观？”市长的女助手笑了起来，“在那个不出名的巧克力师都没有出现或授权的情况下，我们要怎么去参观呢？她甚至都没出来一下，不是吗？”她转身对国王道：“您真的打算忽略市长的决定而听信这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信口雌黄吗？一个是不伦不类打扮成男孩的女招待，另一个是声名狼藉、人人都知道的暴力学徒。”

当她望向我时，突然降下声音，就好像在分享秘密似的。“瞧瞧，我对这姑娘可是相当了解。她被镇上所有体面的巧克力屋给扔了出去，因为她是个流浪街头的混混。所以相信我，先生，她的话一句也不能当真。”

到此为止吧。我受够人类的交际游戏了。这是战斗！我朝她冲了过去，咆哮着伸出了双手。在我的指甲像爪子一样耙向那个女人的脸时，索可双手抱住了我的腰。“不！”她嘘道，“阿文，动动脑子！”

“看到没？”市长的女手下指向我时呼吸急促，“这个女孩相当凶猛！你想让像她那样的动物来给你做巧克力吗？”

我在索可的环抱下扭动着，瞪着市长的女手下。如果她想见识见识一只动物会怎么做的话，我已经准备好了赏赐她这个机会。“你……”

“年轻的淑女。”皇冠公主向前迈步并用她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我受惊后沉默了下来。“我很钦佩你的忠诚，”她对我道，“而且我也很感谢你邀请我们参观这间神秘的厨房。可是，”她沉着地看了我一眼，“德拉城堡中所有的咖啡馆和餐厅都要遵守由市长和他的镇议会所制定的法律，这两者都没有请求过我们来这里给予帮助。毕竟，”她对我露出似笑不笑的抱憾表情，“我们的身份不过只是伯爵和他的女儿们，至少在今天是这样。你明白吗？”

“不！”我说，“我不明白！”

她温柔地捏了捏我的手，然后松了开来，摇了摇头，她的父亲和妹妹已经走向了大门。“我祝你未来好运。”

“等到未来我就不再需要帮助了。”我几乎因失望而窒息，“可我现在需要它。你必须听我说！等一下！”

但皇冠公主已经将她温暖而同情的微笑转向了市长的两位助手。“我也祝你们在履行公民义务时能获得好运。”

“谢谢您，我的小姐。”市长的女手下低下头并矮身行了个复杂的屈膝礼。我看到她露齿而笑，甚至半点都没想遮掩，这让我感到反胃。

皇冠公主跟随她的父亲离开了巧克力屋，未加理会我最后大声叫出的绝望的抗议，门上的铃铛发出了带着恶意的响声……愤怒顺着我的喉咙而下，就像我失去的火焰一样苦涩而灼热。

这不可能发生！

但它就是发生了。

当我离开我家的那座大山时，我是想证明我自己。

但是——正如妈妈所预料的那样——我失败了。

我绝望的咆哮在被众人遗弃的屋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