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序
我曾经做过很多梦,但却从来没有将成为当代文学研究专家,当作自己的梦想。我读硕士和博士的专业,都是文艺学。在我看来,文艺学研究更自由,更有趣;它正像陆机在《文赋》中所说的那样,“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致力于对文学规律性问题的把握,可以自由地介入任何一个文学研究领域,可以将所有文学现象当作自己的研究对象。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当然很有趣,也很重要,但却是地位最低、最受歧视的学科。坊间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说学术界存在着这样一条“鄙视链”:研究文学理论的,看不起分段研究文学史的;研究外国文学的,看不起研究中国文学的;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看不起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看不起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还有人如此刻薄地表达过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鄙夷和不屑:“感冒无药可治,所以世间的感冒药最多;现当代文学最没有研究价值,所以研究现当代文学的人最多。”
这样的学科歧视,当然是没有道理的。事实上,当代文学研究不仅很重要,而且难度很大。因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对象,是现在进行时态的文学。研究当代文学意味着巨大的阅读量,意味着你必须关注古今中外的文学。就像上游的水不会受下游的水质影响,而下游的水质必然会受上游的水质影响一样,一个研究古代文学的人,完全可以不读当代作家的作品,但一个研究当代文学的人,却不能不读古代文学作品。研究当代文学的学者,倘不大量阅读当代作品,倘不熟悉古今中外的作家作品现象,那么,他就无法建构起一个开阔的比较视野,他的研究的深度和有效性,也就要大打折扣。
其实,当代文学研究的难度,还不在阅读量之大,也不在关注面之广,而在它要求研究者要有成熟的判断能力和评价能力。对于那些已经处于完成状态的文学现象来讲,一切都已定型,且有大量的信息和资料可作依凭,研究者无须面对一部作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是,处于生成过程的当代文学,却面孔模糊,性质不明,很难把握,研究这样的新鲜的文学现象,既考验着研究者的趣味和鉴赏力,也考验着他的人格和德性。你要有过人的勇气,要摆脱人情世故的缠绕。他们就站在你的对面,像笔尖一样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你的嘴巴,看你如何评价他的作品。一个时代的整体性的文化氛围,消费主义时代的市场逻辑,也微妙地影响着你的态度和感受,干扰着你对作品的基本判断和最终评价。
我想要说的,就是这样一个事实:当代文学研究并不是轻松容易的“静态研究”,而是艰难复杂的动态批评。它所面对的,不仅是作品,还有作者。在一个冲突性的对话情景里,求真的批评甚至就意味着对抗,意味着伤害,意味着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甚至“人民公敌”。
然而,很多时候,我们的当代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却是高度“和谐”的,是皆大欢喜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之间,处于一种异化性的“认同关系”模式。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抗辩,没有拒绝。在掌声和鲜花构成的喜气洋洋的欢乐氛围中,在文学“大奖”的令人目眩的光环下面,那些备受推赏的当代作家感觉良好,飘飘欲飞。他们只有“朋友”,没有“敌人”,于是,他们也只有快乐和停滞,而没有焦虑和进步。他们缺乏真正成熟而严肃的读者,缺乏敢于质疑和坦陈己见的对话者。他们成了一群幸福而又不幸的人,因为他们生活在被人群簇拥的孤独状态里。
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中国当代文学仍然停留在不成熟的发展状态,停留在对他者经验的简单化的模仿阶段。我们虽然努力摆脱了“三突出”之类的僵化模式——事实上,有的作家仍然在用这样的方法写作,例如《大秦帝国》就属于“三突出”模式的小说,但是,由于彻底否定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我们时代的文学长期处于“拔根状态”。走出解冻状态,我们将目光转向西方。我们怀着好奇而急切的心情模仿西方的现代主义文学。某些著名作家简直就是用汉语来写西方小说。这样的文学显得既肤浅又虚假。中国文学期待自我意识的觉醒和自我个性的成熟。我们需要恢复汉语文学的尊严,需要建构“中国格调的大文学”。
我的文学批评理念,就建立在这样的基本认知和判断上。我希望,我们的当代作家能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问题;我希望,中国的当代文学能自觉和成熟起来。关于文学批评的基本理念,关于文学批评在当下的境遇,关于批评家的责任伦理,关于我与某些作家和批评家的“冲突”,许多年来,我零零星星写过不少文章。
本来,将这些文章裒为一集,老老实实地题名为《论文学批评》,是最为妥实的选择。但是,透过表象来看,我的这些文章内里,分明表达着对一种文学风气的不满。这是一种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上都并不鲜见的庸俗的文学风气。它体现着一种可怕的市侩哲学,那就是“成功即一切”。在这样的风气里,对利益的追求压倒了对真理的热爱,市场的交换原则取代了真理的绝对原则。
在当下的多种样态的文学性表达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言不及义而又煞有介事的胡扯。这种用时髦的话语包装起来的胡扯,就是美国学者法兰克福所说的“扯淡”(bullshit)。正像法兰克福在《论扯淡》中所指出的那样,“在我们的文化里,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就是:有太多的人在‘扯淡’”。“扯淡”的典型特点,就是不在意“真实”,只在意自己的“企图”和“目的”。扯淡者几乎都是法利赛人。对他们来讲,当下的现实利益高于一切,所以,他“不在乎自己说的话是否正确地描述了事实,他只挑选或编造符合他目的的话”。有必要指出的是,一切形式的扯淡,都意味着侮辱。它不仅侮辱人们的人格,也侮辱人们的智商;不仅侮辱听者和读者,而且更加严重地侮辱言说者。
为了表达自己对文学上种种“扯淡”现象的不满,为了引起大家对“扯淡”现象的警惕,我接受朋友的建议,索性将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题名为《不成样子的扯淡》。如此命名,虽然略显唐突,或贻“野哉”之讥,但是,循名责实,似乎也还不失恰切。
我希望,这本小书,能对读者理解我们时代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写作状况,提供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和微末的帮助。
李建军
二〇一八年七月二十五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