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样子的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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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为什么需要纯批评

苏格拉底说,未经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诗意的生活决定于可靠的思想。如果没学会思考,人类就不可能有自觉的生活。正是从学会思考的那一刻起,文明意义上的人,才诞生了,文明意义上的人类生活,才开始了。所以,如果限制、剥夺人类思考和批评生活的权利,如果人类因为种种原因而丧失思考和批评的能力,那么,人类的生活将陷入可怕的愚昧状态和严重的混乱状态。

文学就是人类思考和批评生活的一种方式。如果说,文学创作是对生活的感受、反思和批评,那么,文学批评则是对文本以及它所叙述的生活内容的感受、反思和批评。然而,关于创作和批评,似乎一直就存在厚此薄彼的偏见。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文学创作是原创性的,更为高级,而文学批评则是寄生性的,较为低级,因而,比较起来,搞批评就是一件较为容易的事情——只要具备基本的阅读能力,就可以对任何一本书籍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一个批评家了。其实,文学批评并不是一种很容易掌握的体裁样式;它本质上是一种需要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认知和掌握的科学。

当然,文学批评的科学性,有着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特性。批评家在分析和评价作品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表现出自己的趣味倾向和价值理念,必然会表现出自己的情感态度和道德立场。一个好的批评家,无须压抑甚至排除自己的这些主观因素,而是要努力将它升华为一种对文学的纯粹而深沉的爱的情感。批评家工作的成败得失,最终就决定于他对文学和艺术的热爱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和深度,因为,正像普希金在《论批评》中所说的那样:“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对艺术的纯洁的爱,那么,不管他在批评中奉行什么样的原则,他就必然会沦入被卑鄙、自私的动机所任意摆布的人群中去。”一个批评家如果缺乏纯粹的态度,缺乏对文学的“纯洁的爱”,那么,他的文学批评就不可能具有纯粹而高尚的性质,就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批评。

纯粹的批评意味着尺度和标准的严苛,意味着态度的尖锐性和彻底性。诗人哲学家张中晓在《无梦楼随笔》中谈到“有所创见的思想体系”的时候说:“彻底性,正如独创性和尖锐性,永远使思想产生吸引力。永远反对冗长、平庸、枯燥、无味和空洞。反对思想的模糊,模棱两可。”纯粹的文学批评,就是严格而尖锐的批评,而不是模棱两可的批评,更不是一味笑脸向人的批评。别林斯基曾经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中区别过“对读书的爱好”和“对文学的要求”之间的不同,在他看来,尺度严格的要求,乃是文学产生的前提条件:“只有等到我们的读书界变得人数众多起来,求全责备和严厉苛刻起来的时候,文学才会出现。”

严格,越是面对“有影响力的作家”,越是要严格,这是纯粹的文学批评最重要的特点,因为,没有这种严格的尺度和严肃的态度,我们就无法认识真正有价值的文学,就会把失败的作品,当做学习的榜样,就很难最终成熟起来。屠格涅夫在《回忆别林斯基》中说:“别林斯基以和蔼的谦虚和同情的温暖来鼓励他认为有才能的新进作家,扶助他们最初的进展;可是,对他们往后的创作他就严格起来,无情地指出他们的缺点,以一视同仁的公正态度驳斥或者赞扬。”对一个真正的批评家来说,这样的误解和伤害,实在是不足萦怀的,因为,为那些伟大的事物和价值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一八三七年,别林斯基在给克拉耶夫斯基的信中说:“……在我看来,说你不想说的话,用自己的信念投机,这不仅不如沉默和忍受贫困,甚至不如干干净净地死掉。”对文学批评抱着如此庄严的态度的批评家,就是纯粹意义上的批评家;包含着如此庄严的态度的文学批评,就是纯粹的文学批评,——虽然我一直对“纯文学”理论不以为然,但是,我很愿意仿照“纯文学”这一术语,把以别林斯基为典范的文学批评,命名为“纯批评”。

其实,所谓“纯批评”,也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概念。几十年前,一个叫瑞恰慈的英国批评家,早就用过一回了。“新批评”理论里的“纯批评”(pure criticism),把文学作品当做文学批评的“本体”和“客观”对象,排除包括读者、作者、社会和历史背景以及“意图”在内的一切非文学因素。显然,这样的“纯批评”,与我所说的“纯批评”,是大不相同的。在我看来,将作品当做批评解剖的主要对象,无疑是对的,但是,如果忽略甚至排除对包括读者、作者以及社会和历史背景在内的关联性因素的关注,那么,文本批评的有效性,就要大受影响。所以,我的“纯批评”观,在方法上,固然也吸纳“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和修辞分析的经验,接受它对语言的“咬文嚼字”的认真态度,但却主要是一种针对当下文学批评的庸俗化而提出来的主张,意在强调求真精神和专业精神对于文学批评的重要性。而我虽在自己的书里嵌入了“纯批评”,但毫无自必和自是之意,只是觉得它比别的概念,更能体现一种热忱而执着的批评精神,更能显示文学批评所固有的伦理精神。

我们时代的文学,并不完美,也并不成熟。

我们需要更好的文学,需要更优雅、更美好、更有教养的文学。

然而,在这样一个过度娱乐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极端功利主义的时代,这样的文学还能产生出来吗?我们的文学还有希望吗?还有可能更好吗?

现实是梦想之树上的花果。只要理想之火不熄,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