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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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操第六

吾观《礼经》,圣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诺,执烛沃盥,皆有节文,亦为至矣。但既残缺,非复全书;其有所不载,及世事变改者,学达君子,自为节度,相承行之,故世号士大夫风操。而家门颇有不同,所见互称长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视而见之,耳能听而闻之;蓬生麻中,不劳翰墨。汝曹生于戎马之间,视听之所不晓,故聊记录,以传示子孙。

【注释】

①箕(jī)帚:畚箕和扫帚,指家内洒扫之事。匕箸(zhù):汤匙和筷子。

②咳唾:咳嗽和吐唾沫。

③沃盥(guàn):倒水洗手。

④节文:节制修饰。

⑤阡陌:途径。

⑥翰墨:笔墨。

【译文】

在我看来,《礼记》中充满了圣人的教诲:扫除和用餐,咳吐和应答,执烛和盥洗,这些行为如何节制和修饰,已经说得非常周详全面了。只是此书已残缺,无法看到它的全貌。对它没有记载,以及因时代变迁需要相应改变的行为,后世有学问的君子,便自行制定了节制的尺度,承继推行,所以被世人称为士大夫的风度和节操。然而家庭各有不同,对所见礼仪规范的优劣看法不尽相同,但其应遵循的基本途径,仍然可以知道。从前在江南,对这种风操,我看到过,也听到过。蓬草生长在麻中,不需规范自然长直。你们生于战乱之中,不曾听说也不曾见过,所以我姑且记录下来,以传给子孙。


《礼》曰:“见似目瞿,闻名心瞿。”有所感触,恻怆心眼;若在从容平常之地,幸须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当忍之。犹如伯叔兄弟,酷类先人,可得终身肠断,与之绝耶?又:“临文不讳,庙中不讳,君所无私讳。”益知闻名,须有消息,不必期于颠沛而走也。梁世谢举,甚有声誉,闻讳必哭,为世所讥。又有臧逢世,臧严之子也,笃学修行,不坠门风。孝元经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县民庶,竞修笺书,朝夕辐辏,几案盈积,书有称“严寒”者,必对之流涕,不省取记,多废公事,物情怨骇,竟以不办而还。此并过事也。

【注释】

①瞿(jù):吃惊的样子。

②消息:斟酌看情况办。

③颠沛:颠覆,仆倒。此处形容听到先人名讳后立即趋避。

④辐辏(còu):车轴集中于轴心,此喻信函聚集于官署。

⑤省:检查,察看。

⑥物情:人情、人心。

【译文】

《礼记》上说:“看见与过世父母容貌相似的人神情要恭敬;听到过世父母的名字,心中要惊惧不安。”这是因为有所感触,引发了内心的悲伤;若是在平常较为从容的地方发生这类事,可以把这种感情宣泄出来。遇到实在无法回避的,也应克制忍耐。比如自己的叔伯兄弟,若其相貌和过世的父亲很相似,你能一见他就伤心痛苦,以至终身不和他们往来么?《礼记》上又说:“写文章不用避讳,在宗庙祭祀不用避讳,在国君面前不用避讳。”这是让我们明白:听到先人的名字时,应该先斟酌一下自己应取的态度,不一定非得避之唯恐不及。梁朝的谢举,很有名声,他一听到别人称父母的名字就痛哭,因此被人讥笑。还有一位臧逢世,是臧严的儿子,刻苦好学,操行端正,坚守仕宦人家门风。梁元帝任江州刺史时,派他到建昌督办政事,当地百姓递来的信函集中到官署,几案都堆得满满的,臧逢世在处理公务时,看到信函中出现“严寒”一类字样,一定会对着它痛哭,以至忘记批阅,因此经常耽误公事,人们对此多有抱怨,他最终因影响公事被召回。这些都是避讳不当的事例啊。


近在扬都,有一士人讳审,而与沈氏交结周厚,沈与其书,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

【注释】

①周厚:关系亲密。

【译文】

不久前在扬州,有个士人避讳“审”字的,却和姓沈的人结交,友情深厚,姓沈的给他写信,只署名而不写上“沈”姓,这是不懂人情之故。


凡避讳者,皆须得其同训以代换之:桓公名白,博有五皓之称;厉王名长,琴有修短之目。不闻谓布帛为布皓,呼肾肠为肾修也。梁武小名阿练,子孙皆呼练为绢;乃谓销炼物为销绢物,恐乖其义。或有讳云者,呼纷纭为纷烟;有讳桐者,呼梧桐树为白铁树,便似戏笑耳。

【注释】

①训:解说。

②桓公:齐桓公,春秋五霸之首,名小白。

③博:博戏,古代的一种赌博游戏。

④厉王:西汉淮南厉王,姓刘,名长。

【译文】

凡是要避讳的字,都必须用同义字来替换:齐桓公名叫小白,所以博戏中的“五白”便称为“五皓”;淮南厉王名长,所以“琴有长短”就说成“琴有修短”。但还没有听说过把“布帛”称作“布皓”,把“肾肠”称作“肾修”的。梁武帝的小名叫阿练,所以他的子孙都把“练”称作“绢”;然而把熔化金属的“销炼”物品称为“销绢”,恐怕就有悖于这个词的本义了。还有忌讳“云”字的人,把“纷纭”叫作“纷烟”;忌讳“桐”字的人把“梧桐树”称作“白铁树”,这简直是近似儿戏了。


周公名子曰禽,孔子名儿曰鲤,止在其身,自可无禁。至若卫侯、魏公子、楚太子,皆名虮虱;长卿名犬子,王修名狗子,上有连及,理未为通。古之所行,今之所笑也。北土多有名儿为驴驹、豚子者,使其自称及兄弟所名,亦何忍哉?前汉有尹翁归,后汉有郑翁归,梁家亦有孔翁归,又有顾翁宠;晋代有许思妣、孟少孤,如此名字,幸当避之。

【注释】

①连及:联系涉及。

②妣(bǐ):死去的母亲。

【译文】

周公为儿子取名伯禽,孔子为儿子取名鲤,这些名字只关系到称此名字的人,自然无禁忌的必要。可是像卫侯、韩公子、楚太子等人以“虮虱”为名;司马相如叫“犬子”,王修叫“狗子”,这就涉及他们的父辈,于理不通了。古人所采用的取名方式,到今天往往成为笑柄。北方地区多有给儿子取名为驴驹、豚子之类的,如果让他们这样自称或让兄弟这样称呼他,又怎么能忍受呢?前汉有人叫尹翁归,后汉有人叫郑翁归,梁朝有人叫孔翁归,还有人叫顾翁宠;晋代有人叫许思妣、孟少孤,像这类名字,还是尽量避免。


今人避讳,更急于古。凡名子者,当为孙地。吾亲识中有讳襄、讳友、讳同、讳清、讳和、讳禹,交疏造次,一座百犯,闻者辛苦,无憀赖焉。

【注释】

①为孙地:为孙辈留有余地。

②亲识:亲友。交疏:应为“疏交”,指相交之远者。造次:马虎。

③无憀(liáo)赖:无所依从。

【译文】

现在的人讲求避讳,比古人更为严格。为儿子取名字,一定要为自己的孙辈留有余地。我的亲朋中有讳“襄”字的、讳“友”字的、讳“同”字的、讳“清”字的、讳“和”字的、讳“禹”字的,大家在一起,不太常交往的人一时马虎,很容易触及他们的忌讳,听到的人难过,说话的人往往也尴尬。


昔司马长卿慕蔺相如,故名相如;顾元叹慕蔡邕,故名雍,而后汉有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世有庾晏婴、祖孙登。连古人姓为名字,亦鄙事也。

【注释】

①孙卿:即荀卿。

【译文】

从前,司马长卿因为仰慕蔺相如,就改名为相如;顾元叹仰慕蔡邕,就自更名为雍;而后汉有朱伥字孙卿;许暹字颜回;梁朝有庾晏婴、祖孙登。这些人竟然以古人连名带姓作为自己的名字,也算是浅陋的行为了。


昔刘文饶不忍骂奴为畜产,今世愚人遂以相戏,或有指名为豚犊者。有识傍观,犹欲掩耳,况当之者乎?

【注释】

①畜产:畜生,是骂人的话。

【译文】

从前,刘文饶不忍心客人骂奴仆为畜生,而现在有些愚蠢的人,却拿这类字眼互相戏谑,还有指名道姓称别人为猪为牛的。有见识的旁观者,尚且要把耳朵捂住,何况当事人呢?


近在议曹,共平章百官秩禄,有一显贵,当世名臣,意嫌所议过厚。齐朝有一两士族文学之人,谓此贵曰:“今日天下大同,须为百代典式,岂得尚作关中旧意?明公定是陶朱公大儿耳!”彼此欢笑,不以为嫌。

【注释】

①议曹:汉代郡守所辟属吏之称,掌言职。

②平章:商讨处理。秩禄:俸禄。

【译文】

最近我在议曹参加商讨百官俸禄标准的问题,有一位显贵,是当今名臣,认为大家商议的标准过于优厚了。有一两位原属齐朝士族的文学侍从,便对这位显贵说:“现在天下统一了,我们应该给后世树立典范,哪能仍然沿袭关中旧日的标准呢?您如此吝啬,一定是陶朱公的大儿子吧!”一起大笑,竟不伤和气。


昔侯霸之子孙,称其祖父曰家公;陈思王称其父为家父,母为家母;潘尼称其祖曰家祖:古人之所行,今人之所笑也。今南北风俗,言其祖及二亲,无云家者;田里猥人,方有此言耳。凡与人言,言己世父,以次第称之,不云家者,以尊于父,不敢家也。凡言姑姊妹女子子:已嫁,则以夫氏称之;在室,则以次第称之。言礼成他族,不得云家也。子孙不得称家者,轻略之也。蔡邕书集,呼其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书集,亦云家孙,今并不行也。

【注释】

①侯霸:字君房,东汉人,官至大司徒。

②陈思王:曹植。

③田里:乡野。猥人:鄙俗之人。

④世父:大伯父,后为伯父的通称。

⑤尊于父:伯父较父亲年长,故称之。

⑥女子子:女子。

⑦礼成他族:指女子出嫁到婆家。

【译文】

从前,侯霸的子孙称他们的祖父为家公;陈思王曹植称他的父亲为家父,称母亲为家母;潘尼称他的祖父为家祖:古代的人这种称呼,在今天的人看来就是笑话了。如今南北各地的风俗,谈及祖辈及父母时,没有称“家”的;只有乡野那些粗鄙的人,才这样称呼。凡是和别人谈话,提及自己的伯父,只按照排行顺序来称呼,不称“家”,是因为伯父比父亲年长,不敢称“家”。凡讲到姑姊妹等女子的时候:已经出嫁的就用她丈夫的姓来称呼;没有出嫁的则以长幼排行来称呼。这意味着女子一结婚就成为夫家的人了,不能再称“家”。子孙不能称“家”,否则就是表示对他们的轻视和忽略。蔡邕在作品里称呼他的姑、姊为家姑、家姊,班固文集里也说家孙,如今都不流行这种称呼了。


凡与人言,称彼祖父母、世父母、父母及长姑,皆加尊字,自叔父母已下,则加贤字,尊卑之差也。王羲之书,称彼之母与自称己母同,不云尊字,今所非也。

【注释】

①世父母:伯父母。

【译文】

凡是与人说话,提到对方的祖父母、伯父母、父母及长姑,都要在称呼前面加“尊”字,从叔父母以下,则在称呼前面加“贤”字,以示尊卑差别。王羲之在信中,称呼别人的母亲和称呼自己的母亲时都一样,前面不加“尊”字,如今不这样了。


南人冬至岁首,不诣丧家;若不修书,则过节束带以申慰。北人至岁之日,重行吊礼;礼无明文,则吾不取。南人宾至不迎,相见捧手而不揖,送客下席而已;北人迎送并至门,相见则揖,皆古之道也,吾善其迎揖。

【注释】

①束带:整整衣冠,束紧衣带,表恭敬。申慰:以示慰问。

②至岁:指冬至、岁首二节。

【译文】

南方人每到冬至、岁首这两个节日,不到有丧事的人家去;如果不写信吊唁,就等过了节再穿戴整齐亲往拜访,以示慰问。北方人在冬至、岁首这两个节日,特别重视吊唁活动;这种做法在礼仪上没有明文记载,我是不赞同的。南方人在宾客到来时不出迎,见面时只是拱手而不作揖,送客也仅仅起身离座而已;北方人迎送客人都要走到门口,相见时作揖为礼,这些都是古代的做法,我赞许北方人这种待客之礼。


昔者,王侯自称孤、寡、不穀,自兹以降,虽孔子圣师,与门人言皆称名也。后虽有臣、仆之称,行者盖亦寡焉。江南轻重,各有谓号,具诸《书仪》;北人多称名者,乃古之遗风,吾善其称名焉。

【注释】

①轻重:地位高低。

②谓号:特定称谓。

【译文】

从前,天子诸侯自称孤、寡、不榖,自此以后,即使是孔子这样的圣人,与门人谈话时也都自称名字。后世虽然有人以臣、仆自称,但这种人毕竟很少。江南人无论贵贱,都称自己的号,这在《书仪》中有所记载;而北方人则多自称名字。这虽然都是古人遗风,但我欣赏称名字的做法。


言及先人,理当感慕,古者之所易,今人之所难。江南人事不获已,须言阀阅,必以文翰,罕有面论者。北人无何便尔话说,及相访问。如此之事,不可加于人也。人加诸己,则当避之。名位未高,如为勋贵所逼,隐忍方便,速报取了;勿使烦重,感辱祖父。若没,言须及者,则敛容肃坐,称大门中,世父、叔父则称从兄弟门中,兄弟则称亡者子某门中,各以其尊卑轻重为容色之节,皆变于常。若与君言,虽变于色,犹云亡祖亡伯亡叔也。吾见名士,亦有呼其亡兄弟为兄子弟子门中者,亦未为安贴也。北土风俗,都不行此。太山羊侃,梁初入南;吾近至邺,其兄子肃访侃委曲,吾答之云:“卿从门中在梁,如此如此。”肃曰:“是我亲第七亡叔,非从也。”祖孝徵在坐,先知江南风俗,乃谓之云:“贤从弟门中,何故不解?”

【注释】

①不获已:不得已。

②阀阅:世家门第。

③文翰:指书信。

④无何:无故,没有由来。

⑤没:通“殁”。

⑥大门中:对别人称自己已故的祖父和父亲。

⑦安贴:妥帖,贴切。

⑧太山:即泰山。

⑨委曲:事情的原委。

【译文】

提到祖先的名字,理应有感怀追慕之情,这在古人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而今天的人却很难做到。江南人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与别人谈及家世,一定以书信的方式,很少有当面谈及的。北方人无缘无故就会提及,甚至会到家相访。那么,像当面谈及家世这种情况,就不可强加于人。即使别人把这样的事施加于你,你也应该设法回避。名声地位不高的人,如果是被权贵所逼迫而必须言及家世,可以隐忍克制一下,尽快回答;不要重复不休,以免有辱自家祖辈父辈。如果自己的家人已经去世,谈话中必须提到他们时,就要表情严肃,坐姿端正,言及去世的祖父或父亲时口称“大门中”,言及去世的伯父、叔父时则称“从兄弟门中”,言及去世的兄弟则称兄弟的儿子“某某门中”,并且要根据死者身份地位的尊卑轻重,来确定自己表情上应呈现的分寸,与平时的表情都要有所不同。如果是同君王谈及自己已经去世的长辈,虽然表情也要庄重,但还是可以用“亡祖、亡伯、亡叔”等称谓。我看见一些名士,与君王谈话时,也有称他的亡兄、亡弟为兄子“某某门中”或弟子“某某门中”的,这是不够妥当的。北方的风俗,就这样称呼。泰山人羊侃,在梁朝初年到了南方。我最近到邺城,他的侄儿羊肃来拜访我,并向我询问羊侃的具体情况。我回答说:“您的从门中在梁,具体情况如何如何。”羊肃说:“他是我的亲第七亡叔,不是堂叔。”当时祖孝徵也在座,他早就知道江南的风俗,就对羊肃说:“就是指贤从弟门中,您怎么不明白呢?”


古人皆呼伯父叔父,而今世多单呼伯叔。从父兄弟姊妹已孤,而对其前,呼其母为伯叔母,此不可避者也。兄弟之子已孤,与他人言,对孤者前,呼为兄子弟子,颇为不忍;北土人多呼为侄。按:《尔雅》《丧服经》《左传》,侄虽名通男女,并是对姑之称。晋世已来,始呼叔侄;今呼为侄,于理为胜也。

【注释】

①从父:伯父叔父的通称。已孤:丧父。

【译文】

古人都称伯父、叔父,而现在的人大多只单称伯、叔。叔伯兄弟、姊妹丧父之后,在他们面前说话的时候,称他们的母亲为伯母、叔母,这是不能回避的。如果兄弟的儿子死了父亲,与别人谈话时,当着他们的面,称他们为兄之子或弟之子,颇让人不忍心;北方大多数称兄弟之子为“侄”。按:在《尔雅》《丧服经》《左传》等书中,“侄”这个称呼虽然男女都可用,但都是针对姑姑来说的。晋代以来,才开始有“叔侄”的称呼;现在统称为侄,从情理上说是可以的。


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为东郡,与武帝别,帝曰:“我年已老,与汝分张,甚以恻怆。”数行泪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责,飘飖舟渚,一百许日,卒不得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然人性自有少涕泪者,肠虽欲绝,目犹烂然;如此之人,不可强责。

【注释】

①分张:分别。

②密云:悲凄而不掉泪。

③赧(nǎn)然:羞愧的样子。

④坐:因。

⑤分首:即分手。

⑥烂然:目光炯炯的样子。形容眼中无泪。

【译文】

分别时容易再见时很难,所以古人特别看重离情;江南风俗,在为人饯行时,谈到分离必定声泪俱下。王子侯是梁武帝的弟弟,要去东边的州郡任职,前来与帝辞行。武帝对他说:“我已经年老了,现在又与你分别,备感伤心。”说着话便泪流不止。王子侯勉强做出悲伤的样子,却没有眼泪,只是羞愧而去。他因此受人指责,上船之后在江边飘泊徘徊了一百多天,最终未能离去。北方的风俗,则对此不太看重,走到岔路口分别时就各自说再见,然后欢笑着分手。当然,有的人天生就很少眼泪,即使痛断肝肠,眼中也没有眼泪;像这样的人,就不能过分责备他。


凡亲属名称,皆须粉墨,不可滥也。无风教者,其父已孤,呼外祖父母与祖父母同,使人为其不喜闻也。虽质于面,皆当加外以别之;父母之世叔父,皆当加其次第以别之;父母之世叔母,皆当加其姓以别之;父母之群从世叔父母及从祖父母,皆当加其爵位若姓以别之。河北士人,皆呼外祖父母为家公家母,江南田里间亦言之。以家代外,非吾所识。

【注释】

①粉墨:指像黑白一样有所区分。

②世叔父:伯父和叔父。

【译文】

凡是亲属的称呼,都应该加修饰以示区别,不能乱用。一些缺乏教养的人,在祖父祖母去世后,便使用与祖父母一样的称呼称其外祖父母,听了叫人不高兴。即使当着外祖父母的面,也应该加一外字以示区别;对父母的伯父、叔父,都应加上他的排行以示区别;对父母的伯母、叔母,都应加上她们的姓氏以示区别;对父母那众多的堂伯堂叔及堂伯堂叔的父母,就都加上其爵位或姓氏以示区别。河北的当地人,都称外祖父母为家公家母;江南民间也有这样称呼的。以“家”字代替“外”字,我无法理解。


凡宗亲世数,有从父,有从祖,有族祖。江南风俗,自兹已往,高秩者,通呼为尊;同昭穆者,虽百世犹称兄弟;若对他人称之,皆云族人。河北士人,虽三二十世,犹呼为从伯从叔。梁武帝尝问一中土人曰:“卿北人,何故不知有族?”答云:“骨肉易疏,不忍言族耳。”当时虽为敏对,于礼未通。

【注释】

①从祖:父亲的叔父伯父。

②族祖:祖父的叔父伯父。

③秩:官吏的俸禄。引申为官吏的职位或品级。

④昭穆:古代宗法制度,宗庙或墓地的辈次排列,以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的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始祖的右方,称穆;用来分别宗族内部的长幼、亲疏和远近。后亦泛指家族的辈份。

【译文】

凡同一宗族几代中,有从父、从祖、族祖等称呼。江南的风俗,自此以上,凡是官职高的,通称为尊;同一个祖宗辈份相同的人,即使隔了一百代,仍然称为兄弟;如果对外人称呼自己宗族的人,则都称作族人。黄河以北地区的士人,虽然已隔二三十代,仍然称从伯、从叔。梁武帝曾经问一位中原人说:“你是北方人,为什么不知道有‘族’这种称呼呢?”他回答说:“骨肉之亲的关系容易疏远,所以我不忍心用‘族’来称呼。”这在当时虽然算是一种机智的回答,但从礼法上却是讲不通的。


吾尝问周弘让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称之?”周曰:“亦呼为丈人。”自古未见丈人之称施于妇人也。吾亲表所行,若父属者,为某姓姑;母属者,为某姓姨。中外丈人之妇,猥俗呼为丈母,士大夫谓之王母、谢母云。而《陆机集》有《与长沙顾母书》,乃其从叔母也,今所不行。

【注释】

①中外:即内外。中指舅之子,为内;外指姑之子,为外。

②丈人:通称老人。这里是对亲戚长辈的通称。

③丈母:古称父辈的妻子为丈母,今指岳母。

【译文】

我曾经问周弘让:“父母的表姐妹,怎么称呼呢?”周弘让回答说:“也称为丈人。”自古以来还没有见过称妇人为丈人的。我家表亲中所奉行的称呼是,父亲的表姐妹,称某姓姑;母亲的表姐妹,称某姓姨。父母表兄弟的妻子,民间称为丈母,士大夫则分别称为王母、谢母等。《陆机集》中有一篇《与长沙顾母书》,其中的顾母是他的堂婶,这种叫法现在没有了。


齐朝士子,皆呼祖仆射为祖公,全不嫌有所涉也,乃有对面以相戏者。

【注释】

①仆射(yè):古代官名,秦朝设置,宋以后废。

【译文】

齐朝的读书人,都称仆射祖珽为“祖公”,完全不顾忌这样称呼会和自己祖父的称呼相混,甚至还有当着祖珽面用这种称呼相戏弄的。


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名终则讳之,字乃可以为孙氏。孔子弟子记事者,皆称仲尼;吕后微时,尝字高祖为季;至汉爰种,字其叔父曰丝;王丹与侯霸子语,字霸为君房;江南至今不讳字也。河北士人全不辨之,名亦呼为字,字固呼为字。尚书王元景兄弟,皆号名人,其父名云,字罗汉,一皆讳之,其余不足怪也。

【注释】

①名以正体:表明本身,即指出是谁。

【译文】

古时候,名用来表明本身,字用来表示德行,名在死后就要避讳,字可以用作孙辈的氏。孔子的弟子记事时,都称孔子为“仲尼”;吕后在微贱时,曾称汉高祖的字为“季”;至汉人爰种,称他叔父的字为“丝”;王丹和侯霸的儿子谈话,称呼侯霸的字为“君房”。江南地方至今对字不避讳。而河北地区的人对名和字完全不加区别,名也叫作字,字自然叫作字。尚书王元景兄弟,都号称名人,父名云,字罗汉,一概避讳,其余的人就不足怪了。


《礼·间传》云:“斩缞之哭,若往而不反;齐缞之哭,若往而反;大功之哭,三曲而偯;小功缌麻,哀容可也,此哀之发于声音也。”《孝经》云:“哭不偯。”皆论哭有轻重质文之声也。礼以哭有言者为号,然则哭亦有辞也。江南丧哭,时有哀诉之言耳;山东重丧,则唯呼苍天,期功以下,则唯呼痛深,便是号而不哭。

【注释】

①斩缞(cuī):古代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用粗麻布制成,左右和下边不缝。子、未嫁女对父母,媳妇对公婆,承重孙对祖父母,妻对夫都服斩缞。

②齐(zī)缞:丧服名,五服之一,次于斩缞。以粗麻布制成,因其缉边缝齐,故称齐缞。为继母、慈母服齐缞三年,为祖父母、妻、庶母服齐缞一年,为曾祖父母服齐缞五个月,为高祖父母服齐缞三个月。

③大功:丧服名,五服之一,服期九个月。用熟麻布制成,较齐缞稍细,较小功为粗,故称大功。旧时堂兄弟、未婚的堂姊妹、已婚的姑、姊妹、侄女及众孙、众子妇、侄妇之丧,都服大功;已婚女为伯父、叔父、兄弟、侄、未婚姑、姊妹、侄女等服丧,也服大功。

④偯(yǐ):哭的尾声。

⑤小功:丧服名,五服之一,用较粗的熟布制成,比大功为细,较缌麻为粗,服期五个月。缌(sī)麻:丧服名,五种丧服之最轻者,以熟布为之,比小功为细,服期为三个月。凡疏远亲属、亲戚如高祖父母、曾伯叔祖父母、族伯叔祖父母、外祖父母、岳父母、中表兄弟、婿、外孙等都服缌麻。

⑥期(jī)功:古代丧服名称。期,服丧一年。功指大功和小功。

【译文】

《礼记·间传》上说:“穿斩缞这种丧服时,要痛哭至气绝,好像再也哭不出第二声一样;穿齐缞这种丧服居丧时,要哭得死去活来;穿大功这种丧服居丧时,哭时要拖着长长的尾音,一声三折;穿小功、缌麻这两种丧服居丧时,只要表现出哀痛的表情就可以了,这是哀痛之情在声音上的表现。”《孝经》说:“哭声不拖尾音。”这些都是讲述哭在声音上的轻、重、直接、含蓄区分。礼制中把边哭边诉说称为号,这样,哭时也可以有言辞。江南地区的人在服丧痛哭时,经常会夹杂哀诉的言语;北方人在服重丧时,只是呼天抢地,在服一年以下的轻丧时则只呼悲痛深重,这就是号而不哭。


江南凡遭重丧,若相知者,同在城邑,三日不吊则绝之;除丧,虽相遇则避之,怨其不己悯也。有故及道遥者,致书可也;无书亦如之。北俗则不尔。江南凡吊者,主人之外,不识者不执手;识轻服而不识主人,则不于会所而吊,他日修名诣其家。

【注释】

①除丧:除去丧服。

②如之:如同那样,即如同对待“三日不吊”者一样。

③轻服:五服中较轻的几种,如大功、小功、缌麻之类,即与死者关系较远的人。

④名:名刺。相当于今天的名片。

【译文】

江南风俗,凡是人遭重丧,如果是好朋友,又在同一城邑居住,三天之内不去吊唁,丧主便会与之绝交;脱去丧服后,丧主即使在路上遇到那个朋友,也会避而不见,这是埋怨他不怜恤自己。如果另有原因或路途遥远,写一封书信即可;如果不写信,也会与之断交;北方风俗则不是这样。江南凡是前去吊唁的人,除主人之外,对不认识的人不握手;如果仅认识穿较轻丧服的人而不认识丧主,就不必前去丧所吊唁,改日送一名片到前者家中即可。


阴阳家云:“辰为水墓,又为土墓,故不得哭。”王充《论衡》云:“辰日不哭,哭则重丧。”今无教者,辰日有丧,不问轻重,举家清谧,不敢发声,以辞吊客。道书又曰:“晦歌朔哭,皆当有罪,天夺其算。”丧家朔望,哀感弥深,宁当惜寿,又不哭也?亦不谕。

【注释】

①清谧(mì):清静。

②晦: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朔:阴历每月初一。

③算:寿命。

④望:阴历每月十五。

【译文】

阴阳家说:“辰日是水墓,又是土墓,所以辰日不能哭丧。”王充的《论衡》说:“辰日不能哭丧,哭就意味是重丧。”而今那些没有教养的人,辰日遇到丧事,不问轻丧重丧,全家都鸦雀无声,不敢发出哭声,并谢绝吊丧的宾客。道家典籍上说:“晦日唱歌,朔日哭泣,都是有罪的,老天要减损他的寿命。”丧家在朔日和望日,悲痛万分,难道为了爱惜寿命,就不哭泣了吗?这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偏傍之书,死有归杀。子孙逃窜,莫肯在家;画瓦书符,作诸厌胜;丧出之日,门前然火,户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断注连。凡如此比,不近有情,乃儒雅之罪人,弹议所当加也。

【注释】

①偏傍之书:指旁门左道的书。偏傍,邪曲不正。

②归杀:也作归煞、回煞。旧时迷信谓人死后若干日灵魂回家一次叫“归杀”。

③画瓦:在瓦片上画图像以镇邪。

④厌胜:古代一种巫术,谓能以诅咒制服、压服人或物。

⑤然:点燃。

⑥户外列灰:在门外铺灰,以观逝者魂魄之迹,为一种迷信活动。

⑦祓(fú):古代除灾祈福的仪式。

⑧弹议:與论批评。

【译文】

旁门左道的书里讲,人死后有“回煞”,子孙要逃避在外,没有人肯留在家里;要画瓦书符,作种种巫术;出丧那天,要门前生火,户外铺灰,送走家鬼,上章请求断绝死者所患疾病不再传染祸及家人。所有这类迷信恶俗,都不近情理,是儒学雅道的罪人,应该加以弹劾检举。


己孤,而履岁及长至之节,无父,拜母、祖父母、世叔父母、姑、兄、姊,则皆泣;无母,拜父、外祖父母、舅、姨、兄、姊,亦如之。此人情也。

【注释】

①履岁:一年之始,指元旦。长至:此处指冬至。

【译文】

父亲或母亲去世后,每逢元旦和冬至这两个节日里,如果是父亲去世,拜见母亲、祖父母、伯叔父母、姑母、哥哥、姐姐时都要默默地哭泣;如果母亲去世,拜见父亲、外祖父母、舅父、姨母、表兄、表姐时也一样。这是人之常情。


江左朝臣,子孙初释服,朝见二宫,皆当泣涕;二宫为之改容。颇有肤色充泽,无哀感者,梁武薄其为人,多被抑退。裴政出服,问讯武帝,贬瘦枯槁,涕泗滂沱,武帝目送之曰:“裴政之父裴之礼不死也。”

【注释】

①释服:即出服,服丧期满,除去丧服。

②二宫:指皇帝与太子。

③抑退:抑止斥退。

④问讯武帝:僧尼等向人曲躬合掌致敬叫“问讯”。因为梁武帝信佛,所以裴政以僧礼拜见。

⑤贬瘦:枯槁消瘦。

【译文】

南朝的大臣亡故后,凡是他们的子孙,服丧期满,除去丧服进宫朝见皇帝和太子时,都要悄然落泪,皇帝和太子也会为之伤心动容。有一些人在朝见时容光焕发,没有表现出哀痛的感情,梁武帝因此鄙薄他们的为人,于是将他们贬退降谪。裴政服丧期满进宫时,以僧礼朝拜梁武帝,他面容消瘦憔悴,应答时一把鼻涕一把泪。梁武帝目送他离去时说:“裴政之父裴之礼仍然活在裴政心里啊!”


二亲既没,所居斋寝,子与妇弗忍入焉。北朝顿丘李构,母刘氏,夫人亡后,所住之堂,终身锁闭,弗忍开入也。夫人,宋广州刺史纂之孙女,故构犹染江南风教。其父奖,为扬州刺史,镇寿春,遇害。构尝与王松年、祖孝徵数人同集谈宴。孝徵善画,遇有纸笔,图写为人。顷之,因割鹿尾,戏截画人以示构,而无他意。构怆然动色,便起就马而去。举坐惊骇,莫测其情。祖君寻悟,方深反侧,当时罕有能感此者。吴郡陆襄,父闲被刑,襄终身布衣蔬饭,虽姜菜有切割,皆不忍食;居家惟以掐摘供厨。江宁姚子笃,母以烧死,终身不忍啖炙。豫章熊康,父以醉而为奴所杀,终身不复尝酒。然礼缘人情,恩由义断,亲以噎死,亦当不可绝食也。

【注释】

①斋寝:斋戒时居住的旁屋。

②反侧:惶恐不安。

③啖(dàn):吃。炙(zhì):烤肉。

【译文】

父母去世之后,儿子和媳妇不忍进入他们生前斋戒时所居的旁屋。北朝顿丘郡的李构,母亲刘氏死后,她生前所居的屋子,一直被锁着,他终身不忍心开门进去。李构的母亲,是宋广州刺史刘纂的孙女,所以李构深深受到江南风俗的熏染。他的父亲李奖,曾是扬州刺史,镇守寿春时被人杀害。李构曾与王松年、祖孝徵几个人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孝徵善于绘画,见到纸笔,就画了一幅人物画。没过一会儿,他拿刀割了一段宴席上的鹿尾,然后开玩笑地把人像画截断拿给李构看,但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李构触景伤情,立刻起身骑马走了。在场的人都吃惊不已,却不知其中的原因。祖孝徵后来才明白李构是因为他截割画中人而想到了父亲被杀害的事,后悔不已,祖孝徵为这件事深感不安,当时却很少有人能知晓其中原委。吴郡的陆襄,他的父亲陆闲遭到杀害,陆襄终身穿布衣吃素餐,即便是生姜,如果用刀切过,他都不忍心食用;做饭只用手掐摘蔬菜。江宁的姚子笃,因为母亲是被火烧死的,所以他终身不忍心吃烤肉。豫章的熊康,父亲因酒醉后被奴仆杀害,所以他从此不再饮酒。然而礼是顺乎人情而设立的,报答父母恩情也要合乎道义,假如父母因为吃饭噎死了,也不能因此绝食吧。


《礼经》:父之遗书,母之杯圈,感其手口之泽,不忍读用。政为常所讲习,雔校缮写,及偏加服用,有迹可思者耳。若寻常坟典,为生什物,安可悉废之乎?既不读用,无容散逸,惟当缄保,以留后世耳。

【注释】

①杯圈:屈木制的饮具。

②雔(chóu)校:校对文字。

③坟典:三坟五典。伏羲、神农、黄帝之书叫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叫五典。此处指书籍。

④散逸:散失。

⑤缄:封闭。

【译文】

《礼经》上讲:父亲留下的书籍,母亲用过的口杯,感受到父母留在上面的气息,就不忍心阅读或使用。只因为这些书籍是父亲生前所常讲习,亲手校勘抄写过的,以及母亲常用的,上面留着父母的遗迹可以引发儿女的哀思。如果是普通的书籍,以及各种日用品,怎么能全部弃用呢?父母遗物既然不阅读不使用,就不要让它们分散丢失,应当封存保护,以留传给后代。


思鲁等第四舅母,亲吴郡张建女也,有第五妹,三岁丧母。灵床上屏风,平生旧物,屋漏沾湿,出曝晒之,女子一见,伏床流涕。家人怪其不起,乃往抱持;荐席淹渍,精神伤怛,不能饮食。将以问医,医诊脉云:“肠断矣!”因尔便吐血,数日而亡。中外怜之,莫不悲叹。

【注释】

①荐席:垫席。

②伤怛(dá):悲伤痛苦的样子。

【译文】

思鲁等人的四舅妈,是吴郡人张建的女儿,她有一个五妹,三岁时便失去了母亲。当时灵床上的屏风是她母亲生前使用过的,因屋漏被淋湿,被拿出去晾晒。五妹看到后,便趴在灵床上哭起来。家人奇怪她为什么一直哭而不起,上前抱起,发现草席已被泪水浸湿,五妹神色哀伤,不能饮食。找来医生诊治,医生号脉后说:“她的肠子已经断了。”不久便吐血,几天后就死了。家里家外的人都哀怜她,没有不悲伤叹息的。


《礼》云:“忌日不乐。”正以感慕罔极,恻怆无聊,故不接外宾,不理众务耳。必能悲惨自居,何限于深藏也?世人或端坐奥室,不妨言笑,盛营甘美,厚供斋食;迫有急卒,密戚至交,尽无相见之理:盖不知礼意乎!

【注释】

①罔极:无穷尽。

②奥室:内室、深室。

③卒(cù):通“猝”,仓猝。

【译文】

《礼记》上说:“父母忌日不娱乐。”正因为对故去的父母有说不尽的感念思慕之情,自叹悲苦无依,所以这天不接待宾客,不处理普通事务。但是若真能自觉做到悲伤怀念,又何必非得藏起来不出门呢?世间有些人虽然端坐在深室,可是却谈笑如常,他们依旧享受美味的饮食,对亡者也供奉着丰厚的素食;遇到十分紧急的事情,或是至亲好友来访,他们也不出来接见:这是不明白礼的本质啊!


魏世王修,母以社日亡。来岁社日,修感念哀甚,邻里闻之,为之罢社。今二亲丧亡,偶值伏腊分至之节,及月小晦后,忌之外,所经此日,犹应感慕,异于余辰,不预饮宴、闻声乐及行游也。

【注释】

①社日:祭祀社神之日。

②伏腊:伏祭和腊祭之日。伏祭在夏季伏日,腊祭在农历十二月。分:春分、秋分。至:冬至、夏至。

【译文】

魏时王修的母亲在社日去世。第二年社日,王修思念母亲悲哀至极,邻居们听到后,便取消了社日的活动。如今双亲去世,遇到伏日、腊日、春分、秋分、冬至、夏至,以及小月晦日的最后那天忌日之外的日子,更应该感怀追慕,和其他时辰不同,不要参加饮宴、欣赏音乐和外出游玩。


、缓、绥,兄弟并为名器,其父名昭,一生不为照字,惟依《尔雅》火旁作召耳。然凡文与正讳相犯,当自可避;其有同音异字,不可悉然。刘字之下,即有昭音。吕尚之儿,如不为上;赵壹之子,傥不作一:便是下笔即妨,是书皆触也。

【注释】

①名器:名人。

②正讳:指人的正名。

【译文】

、刘缓、刘绥兄弟三人都是当时名人,他们因为父亲叫刘昭,便一生不写“照”字,只是根据《尔雅》写作“炤”。凡是文字与人的正名相同,当然可以避讳,但音同字不同的,便不须如此。因为“劉”字之下,便有“”要读作“昭”音。如果吕尚的儿子要避讳“上”,赵壹的儿子要避讳“一”,那么他们一下笔便有妨碍,只要一写书札便有忌讳。


尝有甲设宴席,请乙为宾;而旦于公庭见乙之子,问之曰:“尊侯早晚顾宅?”乙子称其父已往。时以为笑。如此比例,触类慎之,不可陷于轻脱

【注释】

①触类:遇到类似事情。

②轻脱:轻佻,不稳重。

【译文】

曾经有某甲摆设宴席,邀请某乙前来做客;他早上在朝堂遇见乙的儿子,就问他:“令尊何时光临舍下?”乙的儿子说他父亲已经去了,当时的人都把这事当成笑谈。遇上这类事情时,一定要谨慎对待,千万不可过于轻率。


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亲表聚集,致宴享焉。自兹已后,二亲若在,每至此日,尝有酒食之事耳。无教之徒,虽已孤露,其日皆为供顿,酣畅声乐,不知有所感伤。梁孝元年少之时,每八月六日载诞之辰,常设斋讲;自阮修容薨殁之后,此事亦绝。

【注释】

①一期:一年。

②孤露:魏晋时人以父亡为孤露,亦称“偏露”,孤单无所荫庇的意思。

③供顿:设宴待客。

④载诞之辰:生日。

⑤修容:三国时魏宫内女官名,南朝宋改为昭容,至隋仍置修容,为九嫔之一。

【译文】

江南的风俗,孩子满一周岁时,就要给他们缝制新衣、梳洗打扮。若是男孩就拿出弓箭纸笔,若是女孩就拿出刀尺针线,再加上各种饮食,以及珍宝玩具等东西,把它们放在孩子面前,看孩子想抓什么,以此来判定孩子今后是贪婪还是廉洁,是愚笨还是聪明,这种测试被称作试儿。这一天,亲戚们聚集一堂,大吃一顿。从此以后,父母亲如果健在,每到这个日子,就要置备酒席,欢庆祝贺。那些缺乏教养的人,虽然父亲已经去世,这一天仍然设宴待客,酒欢耳热,纵情声乐,不知道还应该有所感伤。梁孝元帝年轻的时候,每到八月六日生日这天,便吃素讲经;自他母亲阮修容去世之后,此事便中断了。


人有忧疾,则呼天地父母,自古而然。今世讳避,触途急切。而江东士庶,痛则称祢。祢是父之庙号,父在无容称庙,父殁何容辄呼?《苍颉篇》有“倄”字,《训诂》云:“痛而也,音羽罪反。”今北人痛则呼之。《声类》音于耒反,今南人痛或呼之。此二音随其乡俗,并可行也。

【注释】

①触途:各方面,处处。

②祢(nǐ):亡父在宗庙中立主之称。

【译文】

人们不开心或生病时,便会呼天地唤父母,自古如此。而这种在当今看来应该避讳的做法,情急之下随时都会触犯。江东的士人平民,痛苦时则要称“祢”。“祢”是父亲的庙号,父亲生前不能叫庙号,死后怎么能动不动就呼叫他的庙号呢?《苍颉篇》中有一“倄”字,《训诂》中解释说:“痛苦而呼喊,读音是羽罪反切。”现在北方人有了痛苦便这样呼喊。《声类》中读音是于耒反切,现在南方人痛苦时就这样呼喊。这两个读音根据各地习惯,可以并存。


梁世被系劾者,子孙弟侄,皆诣阙三日,露跣陈谢;子孙有官,自陈解职。子则草粗衣,蓬头垢面,周章道路,要候执事,叩头流血,申诉冤情。若配徒隶,诸子并立草庵于所署门,不敢宁宅,动经旬日,官司驱遣,然后始退。江南诸宪司弹人事,事虽不重,而以教义见辱者,或被轻系而身死狱户者,皆为怨仇,子孙三世不交通矣。到洽为御史中丞,初欲弹刘孝绰,其兄溉先与刘善,苦谏不得,乃诣刘涕泣告别而去。

【注释】

①露:即不戴帽子露出发髻。跣(xiǎn):光着脚不穿鞋。

②草(jué):草鞋。

③周章:惊恐不安。

④要(yāo)候:中途等候,迎候。

【译文】

梁朝有官员被拘囚,他的子孙弟侄们,都要连续三天前往朝廷,不戴帽子光着脚,陈词辩解;子孙中有做官的,就主动请求解除官职。他的儿子则穿上草鞋和粗布衣服,蓬头垢面,徘徊道路,等候主管官员,叩头流血,为父亲申诉冤屈。如果犯人被发配去服苦役,他的儿子们就要在官衙门口搭个草棚栖身,不敢在家中安居,住上十多天,直到官府驱逐才离开。江南地区的诸位御史弹劾某人,有时罪行虽不严重,但如果那人是因教义而受弹劾之辱,或者是因轻罪拘囚而身死狱中,这些人家就会与御史结下怨仇,子孙三代都不相往来。到洽做御史中丞的时候,起初想弹劾刘孝绰,到洽的哥哥到溉与刘孝绰关系很好,就苦苦劝到洽不要弹劾刘孝绰,未能说服弟弟,于是他就来到刘孝绰处,痛哭流涕与他告别。


兵凶战危,非安全之道。古者,天子丧服以临师,将军凿凶门而出。父祖伯叔,若在军阵,贬损自居,不宜奏乐宴会及婚冠吉庆事也。若居围城之中,憔悴容色,除去饰玩,常为临深履薄之状焉。父母疾笃,医虽贱虽少,则涕泣而拜之,以求哀也。梁孝元在江州,尝有不豫;世子方等亲拜中兵参军李猷焉。

【注释】

①凶门:古代将军出征前,凿一扇向北的门,由此出发,如办丧事一样,以示必死之心。

②贬损:损减,抑制。

③冠:冠礼。古代男子二十岁结发戴冠,行成人礼。

④临深履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缩语,形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样子。

⑤不豫:天子有病称不豫。

【译文】

刀枪为凶器,战争很危险,难保安然无事。在古代,军队出征前,天子要身着丧服亲临慰问,将军要从北门踏上征途,以示决一死战。如果父辈也在军中,就要自我克制,不宜演奏音乐、参加宴会以及举办结婚、加冠等吉庆活动。如果是被围困在城内,就应该面容憔悴,放弃装饰和玩好,时时像面临深渊、脚踩薄冰一样战战兢兢。倘若父母病重,医生即使位低年少,也要哭泣着向其下拜,以求他哀怜自己尽力救治。梁元帝在江州时,曾经有病,于是太子方等便亲自前去拜见中兵参将李猷。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终如始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

【注释】

①敌:相当。

②令终如始:即始终如一。

③一尔:一旦如此。

④昆季:指兄弟。长为昆,幼为季。

【译文】

四海五湖之人,结义拜为兄弟,也不能随便,一定要志同道合,始终如一的,才谈得上。一旦如此,就要叫自己的儿子出来拜见,称呼对方为丈人,表达对父辈的敬意;自己对对方的双亲,也应该施礼。近来见到北方人对这一点很轻率,路上相遇,就结成兄弟,只看年纪老少,不讲是非,甚至有结父辈为兄,结子辈为弟的。


昔者,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餐,以接白屋之士,一日所见者七十余人。晋文公以沐辞竖头须,致有图反之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失教之家,阍寺无礼,或以主君寝食嗔怒,拒客未通,江南深以为耻。黄门侍郎裴之礼,号善为士大夫,有如此辈,对宾杖之。其门生僮仆,接于他人,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与主无别也。

【注释】

①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辅佐周成王,制礼作乐。相传他往往洗一次头会中断多次,吃一次饭也会中断多次,忙于接待天下的贤人。白屋之士:指平民。

②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姓姬,名重耳。

③黄门侍郎:秦官名,汉因之,因给事于黄门,故称黄门侍郎。

④门生:此指守门人。

⑤折旋俯仰:周旋应付。

【译文】

从前,周公常常在洗头时三次握起头发,吃饭时三次吐出口中食物,以接见贫贱之士,有时一日要接待七十余人。晋文公以正在洗头为由拒绝接见头须,致使头须讥讽他想法反常。不使宾客在门外久候,这是自古以来都重视的。没有教养的家庭,连守门人都会蛮横无礼,或者以主公正在睡觉吃饭怕受到斥骂,而拒绝进去通报,江南人以此为耻辱。黄门侍郎裴之礼号称善待士大夫,遇到这种情况,便当着宾客的面鞭打守门人。因此他家的门人僮仆,接待客人,周旋应酬,应对表情,无不严肃恭敬,与对待主人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