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的时候,我最向往的地方是欧洲大陆,所以接连去了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等地,还想去西班牙、奥地利和捷克。2011年在美国走了一个月后,忽然发觉,我怎么没想到英国呢?再一想,年轻时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觉得它不够浪漫而否定罢了。这次发现美国也有可观之处,比它历史底子厚的英国更不用说了。也许人到中年,对英美的经验主义,要比对法国等欧洲大陆国家的唯理文化更有兴趣吧。说得具体些,唯理文化比较讲求理念,喜欢总结几个模式出来,很受理想青年的喜欢,或说是深受涉世未深的人的喜欢,因为它可以从书本学到,也容易说出条理,让人觉得思想深刻。中国这类人较多,尤其是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
到中年以后,才知道经验主义更合我的脾胃。我发现,掌握所谓的态度或思想框架还是较容易的。或者说,对某件事或某种现象说出自己的观点并不困难,难的是真正说对了,对事实真正了解了。它需要你去了解,凭着过去和现在不断积累的经验去学习体会,可进一步深入,很不容易啊。举个例子吧,一个教授可以把年轻时的讲义拼拼凑凑,在课堂上混20年,却早就脱离了时代和学术。经验主义的缺点可能是比较琐碎,不像唯理主义那般长篇大论、头头是道,但实在,经验主义可以不断涌现新知。
这一次,是两个家庭同游英国。莱特莉是我儿子的同学,她的父亲迈克是香港人,今在上海的一家美国公司做领导。迈克与我同龄,但我们的经验完全不同。迈克的父亲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写得一手好字,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出了不少专家。有一次迈克的上司得了一种稀奇古怪的血液病,迈克一查,竟然有位在美国的长辈是这方面的医疗专家,赶紧前去咨询。迈克自谦是家族中最没出息的一位,不过,从他写给我的短信看,颇有文采。这不是夸他,我发现自从大家放弃书信后,大多都是通过电脑联系,文采也就消失了。
伦敦眼(聂子淮摄)
有一位台湾的书法家深深感慨,书信是中国古代书法的最佳载体,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苏轼的《寒食帖》,是不经意间创造出来的最佳作品。现在书信消失了,书法也无趣了。我的印象中,好友朱南松的太太的电脑书信都保留着,她做《文汇报》记者多年,文字功夫好也在情理之中。迈克说,他之所以弃文从商,也是因为从事文化工作没法活得很好吧。在香港他从小读的是极好的私立学校,接着到日本和美国读书、工作,很顺。上世纪90年代中期到上海工作,当时物价水准低,他拿着高工资不知道如何消费。我告诉他,他的生活经验跟我差了一代人,也就是说,我儿子开始重复他的经验和生活。迈克说他小时候学习不开窍,一直到读大学,成绩才好起来。如果这事轮到我,就不可能读重点中学,大学更是免谈。
我的父亲是军官,工资不算低,但我们家三个孩子还是吃不饱。20年前我写的《儿时的弄堂》,回忆当时开饭,我先把一块红烧肉藏在米饭下,想多吃一块肉,被眼尖的哥哥发现,马上把我的肉掘出来,然后数数,分成三等份,他、姐姐和我,三个人均分。我从不怪比我大几岁的哥哥不爱惜弟弟,当时大家都在发育期,需要能量。姐姐几年前还开玩笑说小时候母亲对我偏心,我知道,她说的无非是母亲有时让我多喝了点牛奶。不过,当时订牛奶时断时续,夏季肯定是没有的。母亲的理由是夏季喝牛奶容易上火,我也就信了,虽然心里一直不爽,好多年后,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妈妈的托词罢了。记得小时候的牛奶上面有一层香香的油层,我最爱喝,现在的中国鲜奶差远了。遗憾的是,长大后发现自己喝牛奶会腹泻,即便在国外见到芬芳的牛奶也不敢多尝。从常识来说,我的体质不适合牛奶,但奇怪的是为啥儿时对牛奶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不是忆苦思甜,上面说的事,背后反映的是好时代与坏时代。迈克和我都是47岁,但他的体力和精力比我充沛多了,我认为这不单是个体现象。我年轻时,一直不解为何与父亲长得一般高,只有1.7米不到一点,按照遗传学,我母亲有1.6米以上,我应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日本访华旅行团的年轻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而其父辈却是令人吃惊的矮矮小小,也与遗传学不符。我明白了,是营养不良,造成了这种不正常。儿子出生后,我见他一直是同龄人中的高个子,就不惊讶了,妻子比我母亲只是略高一些,主要是正常的营养让孩子发掘潜力。最近,我看到《富态:腰围改变中国》一书作者引用一份报告,从1890年到1930年,大部分中国人的身高都有所增加,但20世纪20年代(数据测量于40年代)出生和70年代末(数据测量于90年代)出生的人口,其身高却几乎没有差异。这表明,二战时期及以后,中国人身高的变化几乎是停滞的。当然,从80年代开始,中国人的身高又增加了。
与我相比,迈克是美食家和享乐主义者,他到处收集给外国人看的上海美食信息,然后前去,品尝发掘上海最好吃的地方。有时还会给我们介绍几家,吃了果然不错。两个家庭聚会,开始时我还找几家自我感觉不错的餐厅,后来总不如迈克的意,索性每次请他定地方。迈克虽然很忙,但他总不忘给自己找乐子,享受一下。而我和其他的朋友显得有点食不知味。好友姚先生在浦西中信泰富广场工作,每次中午约我聊天,一定是里面的俏江南。后来,他到浦东的环球金融中心工作,继续邀我在俏江南吃饭。终于有一天,他可能觉得有点过分了,开始改为环球金融中心的日本餐厅,然后至今。朱南松则永远邀我在九间堂会所吃饭,哪怕来了再多的朋友,也是那个地方。终于,朱南松可能觉得有点过分了,开始改成附近喜马拉雅酒店的日本餐厅,然后至今。不过,对此我也有责任,比如我觉得俏江南的菜肴实在一般,但从没在意,我觉得谈话的内容要比吃饭更重要,早已成习惯了。
所以,我们前去英国,把订酒店的任务交给迈克,我相信他的品位,只希望酒店不仅本身要好,地段也是繁华的所在。十多年前,有时我们会跟着所谓的豪华旅行团去国外游玩,导游经常用大巴拖我们到很远的地方住宿。后来发现这是莫名其妙的事,因为只有住在一个城市最热闹的所在,才能利用晚上和早上的进出感受到它的繁华和精彩。打个比方吧,到上海旅游,住在哪里最合适?外滩的老饭店。只有在那里,每天才能享受上海外滩的乐趣。老实说,你这个外地人享受到了上海人都很难得到的乐趣,尤其是在上海住一个礼拜的话,有哪个上海人能在整整一个星期里从容地欣赏外滩的晨景和夜景?
我们住在伦敦的皇家骑兵卫队酒店(Royal Horseguard Hotel),觉得它的服务很不错,尤其是门童每天都极为热情地跟你打招呼和试图帮你,让你不给小费有点不好意思。真的,我在伦敦或后来的爱丁堡的五星级酒店,发现门童有管家的气质,殷勤周到。骑兵卫队酒店的建筑也有气势,一字排开,历史十分悠久,重新装修后,里面的设施都不错,比如抽水马桶可持续冲水,水盆下水也快。这些优点,我们会觉得理所当然,其实因为我们住的酒店和家饰都是新的,碰不到这类问题。后来我住过英国其他的酒店,发现老饭店的设施未必更新换代,总有些不便。
伦敦和纽约都是世界超级都市,伦敦人的服务态度堪称世界一流,纽约人就差劲得多。后来我们去爱丁堡,发现那里的服务与纽约有相似处。吃早饭,遇到跟美国相似的女服务员,我们差点不给她小费。在爱丁堡王子大街的北面(The North Face)专卖店,买了3件运动服,希望服务员开一张退税单,他竟然骗说拿商店的票据到机场就可办理退税。我们一路已开过十多张退税单,知道他在说谎,但那天急着要去苏格兰美术馆,就不想与他争论了。北面是名牌,上海也有专卖店,爱丁堡店竟然如此嚣张,真令人吃惊。在伦敦待了9天,从没遇见一起服务不周的事,我们很佩服,这是一种素质和良好的传统。一般说来小城市的人态度可能会好些,大城市流动性强,压力大,服务人员容易势利和冷漠,但伦敦却避免了。啊,想起来一例,那是我们最后离开骑兵卫队酒店要去爱丁堡的前一晚,我与前台服务员商量明天早上能否先寄存一下行李,等回伦敦时再取。服务员说,没问题,明早来办,很快的。当时我怕第二天一大早要赶火车,问能否现在就办手续?那服务员笑着说,也可以啊。忙叫一名黑人来提行李,当时已是晚上10点半。而酒店搬运不用行李车,两只行李箱又极重,那黑人感觉有些不爽。我觉得是我们不够意思,赶紧给小费,他也就挺乐意的。
皇家骑兵卫队酒店(聂子淮摄)
近卫兵与孩子(聂子淮摄)
大笨钟
骑兵卫队酒店看来是有些来历,酒店大堂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有关皇家近卫骑兵历史专著,可惜我没时间琢磨。酒店确实离近卫骑兵司令部很近,在门口看到一个近卫兵,一身正装,闪亮的头盔上有红色的装饰穗,不苟言笑,对旁观者熟视无睹,自顾自做着动作,有意思。后来,在温莎堡的僻静处见到一名皇家卫兵,一到时点便做着各种动作,准确无比,不由想起上了发条的小锡兵。在台北的中正纪念堂,我看过卫队的交接仪式,也威武得很,不过与英国皇家卫队相比,总觉得模仿得不到位,有些土。我们看着木偶似的卫兵,觉得有些傻,更不想进去了。后来细读导游书,才知道是可以进去的,绕过中央的钟塔,便可到骑兵队广场,对面就是美丽的圣詹姆斯公园。可笑吧,不仅是我们,就连旁边的人,我也没见哪个人进去过。说不定,那个木偶卫兵天天在暗笑游人是多么傻呢。英国式的黑色幽默?
更有意思的,一直等我们回到上海,两个家庭再度聚会时,迈克和我异口同声地惊叹原来我们住的地方是如此伦敦中心啊。迈克已去过伦敦几次,对皇家骑兵卫队酒店的大致方位还是有把握的,住进去后,才发觉它太方便了。从酒店行走2分钟,便是泰晤士河滨大道,过了桥再走3分钟,可以在伦敦眼里观看市区全景。伦敦眼,一些老旧的旅游书很少提及,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系列之《伦敦》将它排名第一,名列大英博物馆和圣保罗大教堂之前。2000年第一次开放时,伦敦眼是世界上最大的观光摩天轮,高出泰晤士河面135米,在伦敦最高建筑中排名第四。Discovery旅行指南的《伦敦》则介绍说,伦敦眼轴重330吨,超过40辆双层巴士的重量,它有32个完全封闭的瞭望舱,每舱可容纳25人。要在伦敦眼上旋转一圈得花30分钟,如此缓慢的速度能让游客轻松地从瞭望舱进出。伦敦眼当时是临时建筑,以后可能会变成永久性景点。刚开始大家可能觉得它与周遭的景致不那么协调,时间长了,觉得越来越美丽,这和当年的埃菲尔铁塔有相似处。伦敦眼晚上是蓝色的,在泰晤士河上蛮显眼的。
沿河再走10分钟,就是西敏寺和议会大厦。
从酒店的另一个方向出发,5分钟,可到达大名鼎鼎的特拉法尔加广场,旁边有英国国家美术馆。再走10分钟,就是以吃喝玩乐著名的柯芬园。再走远些,可分别到达大英博物馆、圣保罗大教堂。其实,从酒店沿着泰晤士河的西敏寺反方向走15分钟,也可到达圣保罗大教堂,它的对面是有名的时尚景点,泰特现代艺术馆。
为啥我们能如此方便地步行游玩伦敦?回到上海,我们不约而同地检索到,皇家骑兵卫队酒店附近的查令十字竟然是伦敦市区的地理中心。按迈克的说法,它相当于上海的人民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