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写亨利八世的时候，我时常会想到汉武帝刘彻。刘彻17岁登基，与亨利的年龄差不多，但在位的时间更长，长达55年，是历届皇帝中最长的之一。和亨利一样，汉武帝爱折腾，身边的人基本上都没好下场，包括他的三任皇后。虽然亨利比刘彻多了三个王后，但真正事多的还是三位都叫凯瑟琳的王后，也就是他的第一、第五和第六任王后。

刘彻的第一任皇后是阿娇，金屋藏娇指的就是她。阿娇的母亲刘嫖是刘彻的父亲汉景帝刘启的姐姐，姑妈刘嫖有一次问还是小孩子的刘彻，要不要娶阿娇啊。刘彻好高兴，说：“要是阿娇给我做媳妇，我就盖座黄金宫殿给她住。”这对表兄妹在刘彻登基前就结了婚。

除了感情基础，阿娇的背景要比第一个凯瑟琳强，因为是刘嫖帮助刘彻的母亲战胜对手，最后做了皇后。无奈阿娇不能生育，这对任何皇后而言都是致命的，而阿娇自以为背景强，对刘彻拈花惹草大闹不已。刘彻当然光火，不过阿娇的背后有刘嫖和刘嫖的母亲太皇太后（窦太后）撑腰，只能隐忍。

有一次，刘彻到姐姐平阳公主家玩，看上了女奴卫子夫，并让她怀了孕。就像亨利结识几个王后一样，刘彻也并非偶遇卫子夫，那是姐姐早安排好的，就等弟弟上钩。阿娇与刘嫖知道后，想除掉卫子夫，刘彻马上把她保护起来。她们又想干掉卫子夫同母异父的弟弟卫青，刘彻就让他带兵打仗，卫青不负众望，与骠骑将军霍去病联手平定了匈奴。史家许倬云分析，匈奴的骑兵来去如风，汉代的军队开始时对其一筹莫展，后来汉代获得良马的马种，训练出优秀的骑兵，由霍去病率领，他采取的策略与匈奴大同小异，利用骑兵千里奔袭，深入匈奴腹地，再由卫青率领大量的步兵部队沿着长城多路并进，从而一举打垮了匈奴。有意思的是，在丈夫死后，平阳公主嫁给了这位曾是她的家奴的卫青。宫廷政治真是了得。

阿娇为挽救刘彻的感情，为了生育，只得请来当时最著名的巫婆楚服在宫中设坛作法，祈求神灵庇佑。现代人已很难想象汉武帝时代和亨利时代，人们是多么相信同时也害怕巫术，亨利八世就怀疑安妮最后的流产与巫术有关。从汉代流传下来的艺术看，当时的人真是活在神仙世界里，刘彻更是相信有鬼神存在，司马迁《史记·孝武本纪》只讲了一件事，即汉武帝是如何想方设法与鬼神联系的。开始我还怀疑这传记没写完，或是司马迁故意这么写来讥讽刘彻的，因为司马迁的叙述向来平实，《史记》其他传记的情感也离我们现代人不算太远。而刘彻的世界实在有些荒诞，和我们对他的看法大相径庭。今天也会提到刘彻对神仙世界的迷恋，更多地会提及他的事迹，就像司马迁写《秦始皇本纪》那般。

思考了好多年，现在我认为，曾在刘彻身边的司马迁看到了一个极为真实、让人难以想象的迷恋鬼神的刘彻，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在司马迁看来，鬼神左右着刘彻的命运，也左右着刘彻一朝所有的悲欢离合。

所以，刘彻闻讯阿娇请巫婆设坛作法，就不仅仅是大怒，包括巫婆在内的300多人全都被砍了头。按规矩，阿娇也要砍头，后来仅仅是打入冷宫，多少还是给了刘嫖一点点面子，如果是其他后妃，照样会砍头吧。为了公关，阿娇请来刘彻最欣赏的御用文人司马相如，写了著名的《长门赋》。柏杨考证，这篇文章的稿费属于世界上最贵的，是黄金35公斤。效果为零。公元前110年，不到40岁，阿娇死于长阳宫，她可能没想到“藏娇”还可以彻底冷藏。

卫子夫做了皇后，她的家族因此飞黄腾达，大哥卫长君担任宫廷警卫官，小弟卫青是武装部队总司令，姐夫公孙贺为宰相，妹妹的儿子霍去病则是武装部队总指挥。

卫子夫生了三女一男，男孩刘据成为太子，卫家的权势炙手可热。

不幸的是，卫家的危机也悄然而至。

卫子夫青春不再，刘彻把注意力转向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身上。而太子刘据性格太面，不像他老子那般手段老辣。

这可是不祥之兆啊。在后宫，大家无非争这几件事：第一，谁做皇后；第二，做了皇后，能不能生个男孩；第三，生了男孩，还要看能不能成为太子；第四，太子能不能继续做下去，不能病死或被废；第五，太子做稳了，亲生母亲能否坐稳皇后的位子。

由于亨利只有一个男孩，要不是王后很快死去，事情应该比较简单。但刘彻太糟糕，他最后一直做了第五件事。

现在，大家盯着的是第四件大事。公元前106年，卫青去世，对手开始向太子发难。刘据在宫中的母亲那里时间待得稍久，宫门警卫官苏文便向他爸打小报告：“太子淫乱后宫。”要是其他老子，早就嫉恨儿子啦。而刘彻不同，宫中的女人成千上万，他自己忙都忙不过来，儿子平时太规矩了，现在说明他精力旺盛，是好事。刘彻赶忙给儿子送去200名宫女，以资鼓励。好色刘彻不在乎，不孝总会刺激到吧。有一次刘彻生病，忙叫刘据来。又有人打小报告，太子知道你病了，高兴着呢。刘彻这下不干了，十分恼火。一会儿刘据来了，老子仔细看看，小子的脸上有泪痕啊，老子感不感动不清楚，可心里明白有人给刘据挖坑，马上把打小报告的人给斩了。我看这段史实，觉得太子也许还真是性情中人。还是柏杨老辣，他在《皇后之死》中判断刘据也在使诈，老子小病，快30岁的儿子有些着急，很正常，但说他号啕大哭，还能把泪痕保持到见老爸的现场，过分了。没办法，在宫廷政治中，父子之间也要恶斗。

最后，对手给卫家和太子挖了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他们用巫术算计刘彻。卫子夫的姐夫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也做了大官，却贪污了一大笔钱，有人举报，罪当该死。公孙贺着急了，向刘彻哀求，能不能准许他抓住大侠朱安世来为儿子赎罪。读过《史记》的都知道，刘彻极不喜欢侠义的江湖人物，认为是另立权威，导致老百姓不把自己的皇权放在眼里，遇到危难就去找大侠，所以要镇压。朱大侠是刘彻一直在追捕的人，他就同意了。

在公孙贺的严厉督查下，朱大侠还真的给抓住了。大侠相当于今天的黑社会老大，到处是眼线，他知道公孙贺为了儿子才出此下策，便反咬一口，说公孙敬声与刘彻的女儿私通……最主要的，他还利用巫术谋害刘彻。

我们知道，刘彻一碰上巫术，智商就接近于零了（按今天的看法）。结果，卫子夫与刘彻生的两个女儿双双自杀，卫青的儿子卫伉被斩首，公孙贺和儿子死于监狱，全家男女无一幸免。

从这一点也可看出，中国的皇权要比英国的封建王权厉害多了。我们的皇帝喜欢对贵族满门抄斩，后来还要灭九族，简直是斩草除根。亨利八世是英国王权专制的顶峰，他杀人如麻，近臣一个个被他干掉，但不会把人家全家杀掉。白金汉公爵一个人死去，克伦威尔一个人死去，托马斯·摩尔一个人死去，安妮确实把她的哥哥也连累了，两个人都被斩首，但她爸爸和姐姐等没事，如果根据宫廷政治的规则，她爸爸也应该死，因为他是女儿的军师啊。

酷吏总是与专制君主相伴而生。酷吏的特色，是除了主子谁都要咬，这样才能让主子觉得他忠心耿耿。有一次，刘据的信差在御道上奔驰，江充马上把他抓住。刘据忙去打招呼，向江充认错，希望不要将此事告诉老爸，免得他发脾气。刘据真是胸无城府，江充忙将此事告知刘彻。刘彻大喜，你连太子都敢告发，可见你真的是六亲不认，好啊。历史上的酷吏最终都没有好下场，就是因为把所有的人都给得罪了这一点，到时墙倒众人推。江充说是不怕太子，可当刘彻67岁时生了一场大病，一想到太子将上台，他还有命吗？

一般的政客，这时也许会暗中拍太子的马屁，希望以后能放自己一马，但这不是本色亡命之徒的酷吏所为，江充决定做掉刘据，以绝后患。江充向刘彻报告，说他的身体之所以变差，完全是巫蛊在作祟。刘彻不假思索，命江充彻查。江充创造性地请来了胡巫，也就是外国的巫术专家，到处栽赃陷害人家，就像古往今来的各种迫害运动，人人自危，最后追到太子的头上，在太子宫中查到不少巫蛊的道具。

太子悲愤交加，想对病中的老爸申诉，江充不允许。刘据的老师提醒他，当年秦始皇的太子就是在老爸死后被赵高欺骗而死。刘据于是决定反击，把江充等人给杀了。那位曾报告刘据淫乱后宫的苏文跑来向刘彻报警，刘彻大惊，马上派人去向儿子问个究竟，没想到那人也是苏文一党，根本没去查探，却回禀刘彻：太子已经起兵反叛，不肯来，反要杀我。

刘彻终于上了当，命令部队猛攻，刘据只能应战。双方在长安城中厮杀了五天五夜，刘据败北，逃亡途中，与他的两个儿子被害。卫子夫自杀，卫家三族被灭，刘据的姬妾们自杀，太子党也遭灭全族，数十万人因此遇害。

杀完了人，刘彻经人点拨，开始调查真相，知道太子被逼造反，事情过头了。刘彻反过来下令屠杀江充全家，把苏文活活烧死。宰相刘屈牦带兵平定刘据造反，但第二年也被告与妻子利用巫蛊谋害刘彻，自己被腰斩，妻子被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