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57?—1587(2)
他正想着自己也许可以逃过去,爱丽丝·斯塔德利的父母来了,满脸的义愤,冲着约翰·莎士比亚说,他的儿子,没错,就是威尔,两腿乱蹬乱蹬,灌了他们女儿一肚子,现在必须,是的,非娶她不可,赶紧了,他也太性急了,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可这会儿就得像个男人,干正经事啦。
他还想着离家才能去找女神,想着自己在暮色中看见的金色大腿,在复活节夜里,耶稣受难日的幻影又回来了。春日煦暖,就在麦田里。
“不,绝不!”
“来吧!来啊……!”
那姑娘是心甘情愿的,她幽黑的眼睛,身上的汗毛也是黑的,头发是黑的,乌黑油亮,就像吃了被人丢弃的熏肉脂肪的乌鸫身上的羽毛。也许她叫贝丝、琼、梅格、苏珊、凯特,在斯特拉福的夜色中,他还能见到什么呢?要不就是巴福德、格拉夫顿寺、上昆顿、爱丁顿(在爱丁顿,就在那个被取消了律师资格、咕咕哝哝的律师那摇摇欲坠的破房子里,这个性急姑娘抢在所有性急的姑娘前得手了),还是在肖特利?威莎正长成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丰满的撅嘴唇,漂亮的腿,缄默内秀,是个卖优质手套的英俊小生。在他的绅士外表下,在那片赤褐色错综缠绕的灌木丛里,却奔突着一个饥渴难耐的壮汉亚当。那可不是他,不是威莎;那是一头他极不情愿,却不得不引进体内的异域奇兽,得不到满足决不罢休,而且极其不愿讨好别人。威莎看着它,像看着身外之物,很是惊讶,它的呐喊也来自身外,十分陌生,却符合他内心的饥渴韵律,从抑扬格开始,到扬扬格结束。接着,那庞大的幻影发着光,双脚踩在火球上,那球随时准备要下地狱。可女神身上的火光更亮,像烈日般要焚毁整个世界。他赶紧上前抱住她,刺透了身底下那个被黑烟熏透了的乡村女祭司。他高声叫喊,要为她奉献整个生命。可这一次她笑了,嘲笑着。
整个世界坍塌了,变成了一场嘲弄:一堆堆的旧麻袋布,树枝刮擦着裸露的大腿;可耻的不是罪恶行为本身,而是雷声大雨点小(例如还说出了“爱”这个词),到头来得手的只是草堆里的爬虫,是村姑爱丽丝·斯塔德利不满意的叨叨声。他在乱糟糟的衣服堆里看见了对他整个一生的嘲弄:一条条没系好的带子,未兑现的狂喜被深埋在羞耻中,还有那该死的没完没了的扣扣子。还有其他的关于这位斯特拉福手套商所有的生活画面,此刻都阴郁地展现在眼前。麦芽酒喝过了头,呕吐,夜晚和迪克·奎尼、杰克·贝尔,还有来自金顿的傻子一起大喊大叫着惊吓那些老人,放纵空洞的狂笑,短暂空虚的生命愧疚感。
“爱,”她边系带子边哀怨道,“爱,你说了爱字。”
“没错,就算我说过爱了,我可没承诺什么。”
“你说了要娶的,你说了。”
“男人一冲动什么都说,”他接着又补充道,“尽管我还不是男人,不过是个大男孩罢了。”
“你那玩意儿已经像男人了。”在薄暮的余晖中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心就像种子,在他心里一涌一涌。他可得留心了,否则还真以为这是爱呢。他残忍地说道:
“你会明白的,没错。可它和你从门缝里偷偷看到的你老爸的那玩意儿不一样。”
“我要告诉爸爸,是你逼我这么干的。”
一阵强烈的疲倦感袭来,天色迅速暗了下去。“就像本·洛弗尔所干的,还有布洛克利的杰夫斯·布莱克、皮普·格顿和其他人,都一样。都是被逼的,是吗?”她哭了。他又觉得她可怜,就抱住了那个柔软的身子,怜悯地亲着她左脸颊上粗糙的青春痘,把黑色松散的头发都吻到嘴里去了。他发现自己情绪一激动,就会被怜悯心打乱阵脚。他温柔地拉住她的手,与她告别。分手时她柔情似水,不再抱怨了,鸽子似的不停点头吻他,变得光彩照人,她挥手道别,转身走进月光里。
此后她父母就找来了,那是在炎热的八月,但他们还没有证据。他们一家家找,找上的家庭都躲藏着肉欲得偿后容光焕发的小伙子(肉吃得太多,降火气的蔬菜吃得太少),这里收个泰斯特,那里收个格罗特[13],来堵上自己的大嘴巴。要给爱丽丝找个丈夫并不难,躲在灌木丛里盯着,看哪里有小伙子一不留神贪恋起她敞开的胸脯,那裸露的部位,就能逮个正着。这可是家常便饭。他们离开时像女儿一样抱怨着,母亲汗津津的手里牢牢捏着个硬币。接着约翰和玛丽·莎士比亚就冲大儿子开火了。耻辱啊,丢脸啊,罪恶啊,你这猴急好色的可怜鬼啊,赶紧给我跪下来讨饶忏悔吧(约翰·莎士比亚转信了手艺人和商人全新的、纯粹的信仰)。威莎冒失地反驳辩护起来,结果他母亲亚登夫人一顿好打。小伙子愤然离开,身后家中闹成一片。
他要离家出走,他决定当夜就走,去寻找那金色女神。那一夜是下弦月,安宁美好,一片芬芳,夜莺在林中歌唱。威莎披着破旧的斗篷,囊中空空地迎着黎明前的凛冽寒风上路了。去哪里?往西南走,迎风走向布里斯托尔。埃夫斯厄姆、图克斯伯里、格洛斯特。走上一天光景,走到嘴唇咸涩,一直看到海港的桅杆。再接着呢?
不,不行,还不可以。他需要时间。他想起那个老太婆玛姬·鲍耶尔的预言,那人被称为老玛姬,有时又被叫作巫婆,住在小镇尽头的茅屋里。她能对皮肤上的肉疣下符咒,可以预见未来,而且通常很准。她的猫儿都很肥硕,在阳光里眨着眼;她的屋子没有恶魔的味道,只有浓重的草药味、烂麻布味,还有老女人的气息。他一边走,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走过臭烘烘的一片黑暗,来到她的屋前,茅屋就在码头边的荨麻丛中,在一条僻巷里。他看见幽暗的灯光,敲敲门。她拎着提灯走过来,嘴里还在嚼着什么东西,露着牙龈,她认识他,招呼他进去了。
他被烟呛得不住咳嗽,一口大锅正在火上咕嘟嘟地炖着什么,低矮的椽子上悬挂着一片片不知名的肉,他进屋时带来了气流,引得这些肉片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一只猫正给自己的斑纹小猫们哺乳,一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小猫周围乱糟糟的,一堆脏兮兮的破布,没刷过的坛坛罐罐,粗糙的餐桌上摆着一盘酸奶酪,面包上霉斑遍布,硬得咬不动了。一头精明的山羊在窗外往屋内偷偷窥视着,一边大口地嚼着什么,摆动着胡须。一只毛色黄白相间的猫朝威莎喵喵直叫,于是他抱起猫爱抚着,因为对方的信任而心生爱怜,倍感陶醉。难怪剥取幼崽毛皮时他不忍下手呢。他想到那些残忍的时刻,这些兽类被割开、被猎杀、被诱捕、被背叛、被放血,它们的哀嚎让他头痛欲裂。玛姬说:“小伙子,想知道什么呢?”
“我明天给你一便士,”他说,“我出一便士问一下未来,看我该不该出远门。”他在桌旁一只三条腿的板凳上坐下,随手将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拿开;酸腐的奶酪味像灰色小精灵般直冲他而来,她嘴巴空嚼着,拿出一副牌。他知道这些牌,尽管叫不上名来,但还是知道那是纸牌卜卦。他最想听卦了,这可不是简单的王牌扑克游戏,这些牌上都是古代图案,像古埃及那么古老(她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例如塔楼在闪电中崩坍成瓦砾,教皇与皇后,血红的月亮,亚当和夏娃,还有死尸、沉睡者、全裸的人在末日号角中苏醒过来。
“出远门,”她说道,“那就来看看关于远行的。”一只猫跳到桌上,好像也要来瞧个究竟,但被一只手推开了。她摸索着这些脏兮兮的牌,黯淡的光影给这个皱巴巴的干瘪老太婆蒙上了一层庄严的圣光,她的头发肮脏油腻,麻布外衣上因吃相不好而沾染着食品污迹(颤抖的调羹里总是滴下些油汤),破损的指甲边缘黑乎乎的,但黯淡的光影给它们蒙上了一层庄严的圣光。她把牌随意摆放在桌子上,外围摆了七张牌,里面摆成菱形的四张。她用颤巍巍的手把牌翻过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奇怪的话:“霍米尼—波米尼—迪迪—穆斯—迪斯迪斯—杰尼蒂沃—迪比—达波—奥利库洛伦。”威莎发现这些画风诡异的牌面正朝他看着:狗冲着血红的月亮吠叫,水面上爬着鳌虾,星辰下裸体的姑娘,小丑,一个男人脚跟倒挂在树上,拿着镰刀的骷髅死神,一个女人牵着狮子,一辆战车。她摇晃着,低声唱着,说了下面这番话:
“你还不能出远门。你必须留下来找个女人,她会引你去找她的。还有七宗大罪。”
“什么女人?是她犯下的这些罪吗?”
“是个漂亮女人。罪恶会自己上门的,你会带着它们出门。”
“我一点都听不懂。”
“你听着就好,不必懂的。你就拿笔写下来,你必须赶紧把我说的速速记下。”
他的心一沉,“没别的了?”
“我会念给你一首韵律诗,可你还得再加我一便士。”
“那我明天给你两便士。”
她咯咯地笑着,咳嗽起来,呛着了,把唾沫星子都喷到了他脸上,猫儿都朝他看,一点都不惊慌。“诗来了,听好了。”她像是从威莎背后幽黑的墙面朗读着韵文:
机会来时不可失。
黑肤女人金男子。
接着就不说话了。这就值两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