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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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57?—1587(1)

她具备了女神的所有特质:黝黑,隐秘,致命,震慑魂魄。此形象萌发于何时?

是在耶稣受难日,没错。七七年?七八?七九?威莎[2]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身着破旧的紧身上衣,披着打补丁的斗篷,戴的手套却很新。他没有胡须,脸颊上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头发赤褐,长着一对西班牙猎犬的眼睛。他不耐烦地踢着埃文河左岸的草皮,猎犬般的炯炯双目盯着克洛普顿桥下涌起的逆涡流。(克洛普顿,镇上那座“新宅”最早的主人,当年离开这里奔赴了远大前程。而他,威莎,日后能成为同样伟大的斯特拉福之子吗?)他讨厌一直被当作孩子看待。晴朗的日子里,他和家中的傻儿吉尔伯特得负责带上妹妹安妮和小弟弟理查德,一路步行去送手套。空气清新甜润,四周一片绿荫,兔子飞奔着跑下亨利街的堆肥,屠夫们正在磨刀,分割肉条,为复活节前夜的集市做好准备。小动物正为饕餮之徒啊啊啊地哀号待宰。大斋节的稻草人已经被拖出门去捶打了。空气清甜舒适,略带感伤,阵阵温和的西南微风预告午后有雨。春日絮语,以及另一种垂死的呻吟,另一种兽类的呻吟,都在他耳膜上冲击拍打。那野兽浑身雪白,像爪子一样的手指,两腿蛙泳般在床上划动着,阴森森的白。濯足节[3]的下午,他懵懵懂懂地打开房门,就见到了这一幕,发出一阵啊啊啊的声音。他本不该耳闻目睹这一切。这不停蠕动的白色。那两人本来也不该知道被他瞧见了的。

“别这样,迪肯。”他又一次对理查德说道,后者正用沾着鼻涕的手指戳姐姐的眼睛。他又说:“也别太靠近水,水哪怕不淹死人,也会让你头脚湿透的。”他向来着迷于文字,此时突然感觉到了此话中的节奏韵律,“头脚湿透头脚湿透头脚湿透。”淘气的安妮扑闪着眼睛,她父亲当年碰上那些让他苦恼的麻烦事之前,就是靠这种眼神来勾引姑娘的。安妮说:

“可怜的威尔疯狂的威尔。他愿意还是不愿意[4]。丢了威尔的寡妇儿。”

“头脚湿透。”

傻儿吉尔伯特出神地抬头盯着春日的天空,目光随着水洗般蓝色的云朵轻轻地、专注地移动着。他是个鼻子突出、嘴唇丰满红润的少年。“上面就是天堂吧?”他仰天问道。“上帝和圣人们就在上面吧?”

“债户的女儿,金钱的蜜饯。你指的是什么,”威莎问道,“那威尔的寡妇儿?”

“一种夜鹰。”安妮答道。理查德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寸半,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思考着,突然掏出那小家伙对着草地撒起尿来,在春日阳光中射出一道金色的短弧线。他撮起嘴唇上的唾沫,吹出一只泡泡,顶起一层水膜。“那棵树就是黄花柳。”安妮说道。理查德戴着一顶小小的丝绒帽,披着斗篷,斗篷从肩上垂下,流苏都磨损了。

黄花。柳树。寡妇。塔钦[5],晒得黑黝黝的堂皇的南方国王,全身扭着,蛇一般地扭曲着,像一头淫荡的山羊。如此悲情,就是一出悲剧。刀片与磨刀石。但那是另一个塔钦。威莎看到南方国度的春日里有一团蓬松庞大的白色物体,那是草坪上的孔雀,浑身闪着鬼魅的微光,亚登,显贵,尖叫。她不像柳树。但是柳树与死亡气氛相配。他望着拱桥下怪异的逆涡流,回过神来迅速上路。像克洛普顿那样伟大的斯特拉福名人?他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梦乡,在梦乡又梦见了自己正拼命追逐一个黑色身影,那影子倏忽消散在他猎犬般眼角的余光里。

“就这么一抖没了,”吉尔伯特说道,“一抖一抖一抖。”

威莎皱了皱眉头,面部一抽,脸色通红。冰冷刺骨的英国春日,他耸耸肩说道。他裹紧了破旧的斗篷,样子就像歌谣里的斯蒂芬国王,那可是个厉害的家伙。此时理查德已撒完了尿,藏好了家伙。他轻轻地吼了几声,没等双手离开原地就跑了起来,一瘸一拐还挺灵活,紧跟在睫毛灰白、没有眉毛的安妮后面。苍白,无尽的冬日灰白,阴郁的英格兰,黯淡天光下白色的鬼影。安妮假装很害怕地冲着灌木丛跑去,欢快地尖叫着。她回头看看小个子的尾随者,喊道:“野猪,野猪,毛毛的野猪!”接着就飞奔着一头撞上了一个庞大的身躯,那人是突然从苍劲粗大的橡树后走出来的。大家都认识他,他是个流浪汉,有人说他住在亨利街,是个粗野的流氓。他名叫杰克·霍比,一身肮脏的衣服,帽子的顶部都破了。大概当过海员或河上的水手?他这会儿可是远离大海了。威莎相信此人出过海。此刻,他和往常一样,满身酒气。

“啊哈,”霍比那脏兮兮、毛茸茸的双手一把抓住安妮的肩膀,“被我抓住了,哦嚯,小肉团,小糖圈儿。福图纳托和埃拉克特兰蒂[6]女王,没错。我要把你带去陪鹅群跳舞,跟猴子跳方格。”安妮挣脱了,她毫不畏惧。理查德大笑起来。霍比的脸太像画里的魔鬼,大白天吓不倒孩子。他的一只眼睛始终闭着,脸上疤痕累累、风尘仆仆,黑色的牙齿裸露着根部,杂色的胡须上沾着面包屑。他咧嘴笑着,像个海盗,浑身散发着班伯里奶酪的味道,还打了个饱嗝,喷出酸腐的酒糟气味。“手套大师,”他咧着嘴朝着威莎笑,“真是大伙儿的好日子,不用忙那些皮革料和指操啦。”

“是指叉[7]。”威莎冷冷地纠正道。他立即为自己的较真感到羞愧,弄得时刻想要维护手艺人尊严似的。又不关他的手艺,尽管父亲早就让他辍学练手艺了,说是家里穷。儿子对这门生意早已了如指掌,技艺臻于完美,可那是臭粪堆,他的脸红了,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脸红了。唉,亚登的昔日辉煌。那时征服者还没来呢,亚登的土地,亚登的骄傲。维姆科特的鸽舍,咕咕咕咕的足有六百多对呢。(“还有,还有呢,”他的母亲高声说道,说不完的亚登,“他们走过斯特拉福,都是我的堂兄弟。他们不会来看我,也不来喝一杯酒,不来的,根本不会对我说说家里的消息。唉,丢脸啊,真是丢脸,都因为我嫁得不好。我那时无意中被流氓盯上了,被糟蹋了。”)泪水涌上了威莎的双眼,他假装是春风迷眼。他们得快点回家吃晚饭了,满身油脂的琼,他们那了不起的母亲,还有满心焦虑却挤出一脸笑容的父亲,他们都等着呢。

“该出海时就出海,”霍比揶揄道,“去看看广阔天地,看看可汗国的卢克岛、斯科里亚的马达加斯加岛,那里的国王都是伊斯兰教徒,魔鬼一般的黑。他们的女王都是妓女,什么男人都能睡。”

是在那个时候吗?整个英格兰都热起来了,埃文河像尼罗河一样波光粼粼,水蛇游来窜去。威莎眼前看见了这样一幕:东方浮现一张金色的脸,是金币上的女王像,西班牙大帆船正朝她驶去。他用力吞咽着,把这幻象咽了下去。他自嘲道:“你接着还会说你曾用黄金、龙涎香、麝香、麒麟角等装满大帆船,驶过那些坚硬的礁石后,所有东西都丢了,现在是厄运当头了。”

“倒霉蛋也有走运的一天。”霍比说,听到自己的话为人熟知,他可一点不尴尬。“我也发过财,全花光啦,一点没留。我见过水里的海怪,看到鱼儿像小孩一样爬上树去摘苹果,我尝过骆驼肉,去过人吃人的地方,那里的人眼睛长在胸口。”理查德舔着下嘴唇上的疱疹,直愣愣瞪着霍比。安妮用力将他的手甩开,“你真见过这样的世界,海浪像猎犬露着利牙大声咆哮,像它们背上的黏液一般湿滑,要是人不眨眼睛,太阳就会把他的双眼像黄油般烤化了?”

“那你就啥也看不见啦。”连傻儿吉尔伯特都显得聪明起来。

“别总是你啊你啊的。”说话的是那个拘谨的小伙子,是威莎,他可是绅士。“我们得保持点距离。”

“行,”霍比说着,一拐一拐地走了,破帽子下挂着凌乱的头发,一片斑驳的灰色和脏兮兮的棕色,仿佛要不是编得乱七八糟的发辫束缚住了这个蹦跳的生命,它就会去漂泊流浪,“我们得向他们的贵族顶礼膜拜,尊贵的斯凯特先生通过他长鼻子上干净神圣的洞洞哼唧哼唧的。赐予我仁慈吧,尊敬的大人,赐予我荣誉,允许我舔您的脏鞋子。”他深深地鞠躬,醉态可掬,差点绊了一跤。安妮和理查德笑了起来。

于是方才这位尊贵的绅士开始怜悯起这个可怜卑微、满嘴喷着酸腐气的撒谎者,他想起自己钱包里还剩着一枚硬币,那是什么什么夫人(他把名字给忘了)给他的,礼拜三时他为夫人送去一双上好的牛皮手套,一想到自己被她当作跑腿受赏的伙计,他的脸又红了。他拿出那枚硬币说:“拿去。”弟弟妹妹都盯着看,霍比也盯着它,不过他默默地接受了,满脸疑惑。可是当这些被他称为“撒个死泼”或“杰克撕破”[8]的人朝家走时,他禁不住高声喊道:

“出海吧,小伙子!这里什么都没有,上帝保佑我们。别装绅士了,没劲的。得走出去,出去,出去,否则来不及了!”他似乎趔趄地退回到灌木丛里,没准那醉醺醺的睡神,他永远的情人正恭候着呢。威莎让安妮和理查德跑在前头,一个麻利地跑,一个瘸着腿跑,两人再次玩起了追逐游戏。吉尔伯特走着之字形,还没从晴空的醉人蓝色里缓过来。他耷拉的嘴角此时往上提着,嘴巴张开,像是渴坏了。威莎沉思着,他那猎狗般的目光扫过报春花、地榆、绿苜蓿,却视而不见,对云雀欢快的抒情小调,他也充耳不闻。

难道,这是要重振家业和荣誉,要恢复在亚登家族享誉维姆科特前曾让斯尼特菲尔德无比自豪的家姓吗?(他曾经发誓要重振一切的。)他满心疑虑地想着,冒险征程难道就是这样的吗:神话中的探宝者挖着藏在香料树下的红宝石和钻石,可船舱里始终臭烘烘,爬着虫子的饼干被污水泡过,水手疲惫不堪,浑身又脏又臭,衣服上像沾了一身臭耳屎,还有遭遇海难和海盗的风险,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在粗鲁野蛮的无赖人群中呕吐,那帮粗人嚼着腌牛肉发出淫荡的喊声,出海刚一个礼拜,就骂骂咧咧、情绪激动地抢着蹂躏那个浑身雪白柔软的男孩,那小伙子文雅温和,还读过点奥维德和塞内加[9]的箴言。一阵阴暗的兴奋感袭来,内疚感随即又抖擞着猛扑过去,巨浪般冲走了兴奋。可那些名字依然刺激着他:阿美利加、俄罗斯公国、赛莱尼泰德、桑给巴尔、佛罗里达、加那利群岛、帕墨费罗……

父亲背叛了他。是的,没错,这个声音温柔的男人,哪怕被泼妇骂街,被亚登家的人嘲弄,他都耐心十足,活得越来越籍籍无名。这个约翰·莎士比亚,这个当年的民政官(地方官中最盛气凌人的职位)不肯再为救济穷人付税,他还继续当市府参事,却少有号召力,不敢在社团集会上出现。他卖了大部分微薄家业,把长子也卖给了小羊皮制作业。他一想到就这么过一生,钻营公平交易,清白贸易,直到生命结束,一辈子,一辈子呐,眼泪就涌了上来,得不停切割皮革手套料,撕下细细的指叉,耐心缝合手套,就像谱出一对镜像双生的诗篇。然后,还得让巧嘴男孩把货送到大宅门口,谦卑地讨仆人的开心,甚至遭到小狗的嗤之以鼻。接着,还要……

这是多么令人难堪的一幕啊!他敲敲门,等着。而后,仆人禀告管家再禀告夫人,他这才被准许进门见她。夫人独自坐在桌旁,漂亮屋子里织锦遍布(上面画着苏珊娜和淫荡的长老;方舟和鸽子,诺亚的儿子正望着远处的大陆;珠迪丝正举起剑来对着霍罗福尼斯)。[10]他看得清清楚楚,还闻到了梨木被焚烧的气味。晚餐已过,木盘子和装盐的银瓶都已撤下,管家和那些戴流苏装饰的仆人也鞠躬告退了。小狗(他猎犬般的眼睛瞥到了有好几只)在她周围蹦跳奉承着,它们露着尖利整齐的牙齿,嚼着她托在戴着手套的掌心里的软糖,牙齿都给粘住了。她戴着面纱,是个寡妇,除了身上的华美锦缎,其余部位都遮蔽着。她的衣服沙沙作响,火光噼啪跳跃,梨木的焚香弥漫着,令人陶醉;她身旁摆着一个盛着甜酒的银杯(他知道那酒是甜的,他能感受到那甜味,酒杯上有扭动身子的小天使的浮雕图案,杯脚是狮爪银纹),她从杯子里拿起一根迷迭香小枝,搅动着把香料溶进去。威莎感到窒息,她挥了挥迷迭香枝,站起身,用眼神示意让他跟着。一扇扇大门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自动开启,他轻手轻脚地跟在她后面,经过几处房间和走廊,到处是良木精雕,丝绸墙面上挂着英雄画像。他们来到一间卧室,里面有纯金的床,铺着锦缎,弥漫着印度熏香,周围的屏风上描绘着耽于爱欲的诸神。他听到小狗的声音,它们也跟来了,爪子刮擦着,呜呜叫着要进来。他想离开,他想睁一睁眼睛。她的声音轻柔、低沉,让他浑身颤抖。他血脉贲张、心跳加速,听到衣料摩挲,被系住的带子和花边的一端慢慢地全被解开了,温柔的喘息声传来。威莎紧闭着双眼,她说话了:

“转过来,啊,我心爱的。啊,转过来吧。”

他转过去,差不多要昏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全身裸露,闪着金色的光,燃烧着,就像太阳,让他无限渴望。

“我全都是你的。是你的,你全拿去吧。”

啊,他那颗青春的心。啊,那一阵晕眩,那一阵狂野的心悸。他匍匐在她脚下,在她金色的双足之下。她用强健的金色双臂扶他起来,两人朝着银色丝绸帷幔后面的天鹅绒沦陷下去。他们都明白,那个时刻要来了,很快,太快了,它必然要来的,那一刻他会拥有一切时光的秘密,他的嘴会变成金色,会吐出诸神期盼并屏息聆听的话语。

可是,金色全部褪去了。他是在斯特拉福,耶稣受难日的正午,风儿格外清爽。那小伙子正在父亲家中,门大开着,其他人都在,都嚷嚷着说饿了。他必须得静一静,平息一下心头起伏不定的激情。他上下打量着破败凌乱的街景,黑白分明的木材歪歪斜斜地架着,遍地都是砾石,邻居奎尼家的姑娘扔出了一个鱼头,一群猫儿喵呜喵呜地吵着抢着。低沉的脚步声从他家门口经过,继续往前,一股混杂着丁香和肉桂的烤鳕鱼干气味传来,还有面包、麦芽酒、苹果汁的味道。父亲膝头放着《日内瓦圣经》[11]。别忘了,今天可是基督为汝牺牲的日子。

不对!这炽烈的太阳和水蛇,示巴女王[12]浑身赤裸地躺在丝绸床上。他渴望张开双臂,将全世界紧紧抱在怀里。这欲望让他浑身颤抖,进屋前他脱下手套。他掬着右手,潮湿的西南风吹进来,这种在亨利街只能略施小计的风,到了别处就能鼓动船帆,让船只从美洲向家乡返航,或是向遍地黄金与香料的岛屿进发。这个世界,这宽广的世界像只猫似的哭着喊着要进来,又像狗一般擦着大门。

“威尔!”

“可怜的威尔!疯狂的威尔!”

他被牢牢地束缚住了,那本想抚摸世界神秘、探寻人间秘密的手指,却做着低劣的手艺,被困家中。好几个声音都在喊他进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