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心灯: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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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造汉室的“准皇帝”霍光

大汉雄风,万里长空,造就无数英雄人物。西汉两百年,正值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体制发展的早期,整个社会充满着勃放璀璨奋发有为朝阳般的锐气,朝廷政局诡谲多变,政治人物的命运跌宕起伏,为世人展现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壮美画卷。

此间三位政治人物先后代行君主权力,使汉代政局及发展走势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吕雉专权称制十五年,可谓“真天子”,《史记·吕太后本纪》更将惠帝一朝囊括其中;王莽在篡汉立新之前即自称“假皇帝”“摄皇帝”。在刘氏子孙眼中,此二人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唯独霍光,于汉武帝死后秉政近二十年,成为事实上的“准皇帝”,开创了昭宣之治的盛世局面,立下了再造汉室中兴社稷的不可磨灭功勋。

建“守文”之局

盖世雄主武帝御宇五十四年,征伐四夷师行三十余年,天下户口减半、海内虚耗、百姓疲敝。司马光批评其“穷奢极欲,繁刑重敛,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然秦亡汉兴者,“在于其晚而改过,顾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7]

“晚而改过”,指他晚年痛下轮台“罪己之诏”,凡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顾托得人”便是霍光。“轮台诏”启动了由穷兵黩武向休养生息政策转变的闸门,也为继任者能够顺利建立“守文”政局扫清了障碍。否则,依霍光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性格,很难说他会在武帝一死便立即改弦更张、变更法制。

武帝晚年遍察群臣,认为霍光“忠厚可任大事”,命人绘制“周公负成王图”赐予他,任命其为大司马大将军,将幼子弗陵及江山社稷一体托付。同时受诏辅政的尚有金日磾、上官桀,以及新任御史大夫桑弘羊。

这样一个辅政集团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桑弘羊临危受命,预示着政策转变过程中还可能出现波折。金日磾并非华族,乃匈奴人,于昭帝即位后不久死去。上官桀、桑弘羊则渐与霍光发生冲突,表面上看是私怨,因争相欲为子弟求官被驳回,便勾结鄂邑盖长公主与燕王旦,形成“反霍集团”。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政见的不同。桑弘羊颇具理财干略,武帝征讨四夷,他厥功甚伟,因此深得宠信。但霍光秉承武帝遗愿,逐渐转向与民休养生息,自然用不着大规模地搜敛聚集财富,这就势必削弱了桑弘羊在朝中的权势。两种势力之间的矛盾遂日趋激化。

盐铁会议便是这场争论的实录。霍光所中意的“贤良文学”建言,“宜修孝文时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说民意”,“愿罢盐铁、酒榷、均输官,毋与天下争利,示以俭节”。桑弘羊却认为,“此国家大业,所以制四夷、安边足用之本,不可废”。[8]其实这样说本没有错,然事异备变,此时已经不能适应形势变化了。

短期看,盐铁官营政策能够使国家财富迅速积聚,足供君主大肆挥霍、耀武扬威。然而发展到后期,财富往往集中到大地主大官僚手中,导致土地兼并现象日趋严重,损害中小地主和工商业者利益,加剧社会矛盾。从地主阶级整体及汉王朝长远发展考虑,彻底终结武帝时期的战争政策,开启与民休养的和平状态,符合历史发展大势,而桑弘羊主张的经济政策与之格格不入,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

在霍光受诏辅政前,上官桀的职位更高,桑弘羊则更受武帝倚重。当燕王旦、盖长公主等宗室联合他们合谋发动反叛时,霍光却能不动声色地将其一举消灭,此中固然由于昭帝聪慧,能够识破他们的邪谋,但霍光政治手腕可见一斑,政治能量亦远非常人可比。待政敌尽去,霍光权任益专,得以掌控朝局,史称“政事一决于大将军令”。

行“废立”之事

昭帝在位十三年,死后无嗣,霍光遂决定迎立武帝孙昌邑王刘贺入统。谁知刘贺即位后淫戏无度,不足一月就干了荒唐事无数件。对此,霍光忧懑不已,大司农田延年劝其“更选贤而立之”。霍光便问此类事情可有先例,延年则曰:“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

在找到历史依据后,霍光便召集九卿于未央宫议事。他首先提议说:“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如何?”群臣听此言皆惊愕失色,不敢说话,但唯唯而已。此时,田延年离席向前,按剑说:“先帝属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如令汉家绝祀,将军虽死,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今日之议,不得旋踵。群臣后应者,臣请剑斩之。”这些话当然是事先与霍光沟通好的,不过是二人演的“双簧戏”。

听了这些,霍光谢过道:“九卿责光是也。天下匈匈不安,光当受难。”议者皆叩头,曰:“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9]于是,霍光以皇太后(上官桀孙女,亦霍光外孙女)诏书把刘贺废掉,力主迎立武帝曾孙、戾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承继大统,是为汉宣帝。

两立一废,何等惊心动魄!面对非常之大难,“处之晏如也”。原本随时可能演化成流血冲突的宫廷政变,霍光顷刻之间便解决了。行人之所不敢行,当人之所不敢当,唯有胆有识敢于担当的大政治家方做得出来。古来大臣擅自废立君主者,多是篡夺江山社稷的前奏,被视为大逆无道之举,然霍光三行废立,“伊霍之事”美名流传千古,若非出自公心,青史昭昭,众口悠悠,又岂能瞒天过海?

所谓“不学无术”

班固于《汉书·霍光传》中讥讽他“不学无术”,大概在许多人看来,身为辅政大臣,竟连伊尹相殷、周公摄政之事也不清楚,可知是“不学”到何种程度。

史称寇准做宰相后,向张咏请教学问,而张咏早就对人说过,“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耳”。如今见他来请教,便委婉地回答,“《霍光传》不可不读也”。寇准初不解张咏话意,待读到“不学无术”这句话时,猛然省悟:“张公言我,正是此句。”[10]此典一出,霍光“不学无术”才真正算得上有名气了。

我们且不说霍光对于这两件事的“不知”,或许是他一贯谨慎小心的性格所致。实则,“学”未必“有术”,“不学”亦未必“无术”;纵观历史,有“不学之学”,亦有“学而未学”。

据《汉书·霍去病传》,武帝尝欲使人教之吴、孙兵法,去病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故兵法。”此言虽失之偏颇,却也不无一定的道理。试想,若去病死读兵书、拘执古法,又怎能大破匈奴、封狼居胥?霍光是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跟随在哥哥身边,耳濡目染,受其熏陶,多少沾染了些类似的习气,亦未可知。

对于政治人物来说,更不宜将学问高低多寡作为评判其政治才干及历史功绩的标准。赵普即被时人藐视“学问不多”,然先后三次拜相,“杯酒释兵权”、先南后北统一方略,足见其治国手段,“半部《论语》治天下”亦非虚语;澶渊之盟奠定宋辽百年和平,寇准又岂是一介书生?

相反,东汉的儒生、南宋的士大夫,个个饱读诗书,信奉儒家伦理,有时竟到了不知变通的地步。李固、陈藩的学问道德,世人皆知。但一个总想与虎谋皮,终被虎噬;一个在年近八旬时谋诛宦官不成,反为所害。二人都是朝廷的宰辅大臣,也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美名,但这虚名于社稷终有什么用处呢?

一向主张经世致用的黄震,有感于南宋士大夫空谈义理的不切实际,就不认可对霍光“不学无术”的非议。认为霍光在“武帝五十余年骚动疲极之余,海内萧然,几无所措手足”的情况下,能够以“弘毅开济之资,托六尺之孤,任四海之寄,迄三十年,中兴汉室”,“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岂后世泛泛文墨议论,若私意小智以为术者,能与于此哉?”[11]

从极简略的历史记载看,霍光辅政近二十年,国家在内政建设方面几乎没有发生重大的事件,不过是废除一些武帝时期大肆搜敛百姓财富的举措,并继续执行一些发展经济、安定社会的政策而已。霍光本人确实没有张居正的学识,没有能力去实施一揽子的改革新政;也没有如王安石一般动辄颁布新的法令实行轰轰烈烈的大变法;更没有像王莽那样,将国家治理等同儿戏,变着花样地翻新国家政令,朝令夕改、胡乱折腾。

治大国若烹小鲜,与民休养时期,最忌讳国家政策的频繁改动,劳民扰民更是大忌。霍光明知时务所需,大体以“轮台诏”为施政方针,一反武帝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作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对外则与匈奴言和、避免征战,大汉帝国再度走上承平之途。霍光的治国能力是不容否定的。

所谓“乱政”实质

《春秋》责备贤者,霍光辅政之功并非没有异议。严厉苛刻者莫过于批评他“乱政”,作为内朝官员,僭越了太多原本不属于他的权力。

钱穆先生于《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中说,在皇宫另设一名大司马大将军作为内朝领袖,其职责本是专供皇帝驱使,外廷首脑依然是丞相,皇宫和朝廷很容易发生冲突。[12]武帝临死前任命的顾命大臣中并没有丞相,他并不相信这些人。

昭帝即位,年幼势弱,无法亲政,由霍光以“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的官衔摄政,其中“大司马大将军”只是个头衔,“领尚书事”则是总揽皇帝宫内秘书处的事务,替皇帝代批公文。这么一来,丞相事实上反成了他的僚属。

要结合武帝以来汉朝中央政府权力的分配与整合,历史才能看得更清楚。武帝一朝内政的基本原则是,不允许有另一种与君权相抗衡的势力存在。作为绝对君权论者,雄才大略如武帝,不仅剥夺了原本属于丞相的职权,而且对于丞相极端猜疑,致使皇帝与丞相的关系异常紧张,他前后任命了十三名丞相,有七人死于非命。其中,窦婴弃市,田蚡暴毙,李蔡、庄青翟、赵周皆下狱自杀,公孙贺族诛,刘屈氂腰斩、妻枭首;其他如卫绾、许昌、薛泽被免职,唯石庆、公孙弘、田千秋得以终老,而田千秋死于昭帝时期。[13]

武帝任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不单单是让他总领内朝,实际上是代君主处理朝政,以便控制丞相百官,延续他所创立的政治秩序,最根本的还是要霍光以外戚身份维护汉室皇族利益。

在讨论废掉昌邑王时,霍光代表皇室召集官员开会,有人认为该请丞相参加。霍光却说,这是皇帝家事,用不着丞相参加,我们只议定请示皇太后就完了。他们也确实是商议后才通知丞相的。

据《资治通鉴》,霍光、张安世既定议,乃使田延年报丞相杨敞。敞惊惧不知所言,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身更衣,敞夫人遽从东厢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豫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14]真是佩服这位丞相夫人,不愧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政治见识远在丞相之上,也可见当时的丞相只不过是应景而已。诚如霍光之子禹所言,百官“视丞相亡如也”。

霍光当然是权臣,而且是西汉前所未有的权臣。他行使了许多原本专属于丞相的权力,名不正则言不顺,也就是说他的职权并不具有合法性,这正如张居正有宰相之实而无宰相之名一样。但霍光还是谨遵礼法,在上呈皇太后请废昌邑王的奏书中,把丞相排在了第一位,而把自己排在第二位。他知道自己不能代表满朝的大臣,只有丞相才有这资格,他不过是皇帝本人的奴仆。

麒麟阁上千秋名

尽管武帝很早就认识到自己的劳民之举实乃“袭亡秦之迹”,且在“轮台诏”之前至少二十年,他就已经完成了历史赋予的使命,就应该着手实行政策的转折,但他使自己走向相反方向,不得已才于最后时刻颁布“罪己之诏”,借以收买人心。虽然最终产生了“起死回生”的功效,但教训实在惨痛。

尽管桑弘羊是古代少有的理财专家,“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为武帝征讨四方立下汗马功劳,但其未能紧跟历史发展潮流,适时改变政策主张,终于一步步走向覆灭深渊。

窃以为霍光及其家族的悲剧,恰与武帝、桑弘羊所犯错误如出一辙。伊尹流放帝太甲三年而“授之政”,周公摄政七年而归政于成王,霍光秉政近二十年,仍未见其归政的意向和行动。特别是宣帝即位后,霍光不能及时认识到自己辅政的使命已然完成,于其生前顺利归政于宣帝;霍氏一族在霍光死后仍然骄横跋扈,不知收敛,妄图长期保有那些原本就不正当的权力,未能深刻洞察宣帝改革内政的意向,这些都造成了其家族覆灭的悲剧。

曾国藩于家书中写道:“日中则昃(zè),月盈则亏,斗斛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余谓天之概无形,仍假人手概之。霍氏盈满,魏相概之,宣帝概之。”[15]“概”可引申为刮平、削平之义。曾氏的意思是指,人满了,天会来概,人会来概,天概无形,人概可见。霍氏族诛,正是天概、人概的结果。反观拥立之功仅次于霍光的大将军张安世,处处维护宣帝及宰相的权威,深得朝廷器重,卒以寿终。

虽然历史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但宣帝剪除霍氏与明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不宜相提并论。宣帝自幼生长民间,深知百姓疾苦、吏治得失,颇有高祖刘邦之风,加之性格沉毅机警,使其具有了那些“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族子弟不可能具有的政治素质,是西汉历史上的一代杰出帝王、中兴令主。

昭宣之治前后近四十年,从时间上看,霍光秉政、宣帝亲政各占一半。如果说霍光的主要功绩是实现了由黩武向“守文”的转变,那么宣帝则要试图恢复武帝之前政治的常态。

大将军一职始于卫青,当时不过总领天下兵马,只因卫青兼具皇亲国戚的身份,朝臣很是忌惮,使其职位颇显尊贵。霍光担任大司马大将军,兼领尚书事,以内朝领袖总揽政务,本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并非政治制度应有的常态。宣帝心中所想,乃是恢复朝廷正常的政治制度,即由丞相主持国政,自己则总其大纲而已。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霍氏族人认为“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都感到十分担忧。恰恰是这几句话,而不是史书所谓的“祸萌骖乘”“芒刺在背”,才真正道出了问题实质。

在族灭霍氏后,宣帝便恢复旧制,矫正了武帝以来猜忌丞相的缺点,对丞相委以国政,亲信无间。当时,良相循吏辈出,不论是中央三公,还是地方官吏,都贤能称职。丞相魏相、丙吉更是被时人誉作萧何、曹参,不正说明宣帝改革内政的目标,恰是要恢复汉朝开国时的政治制度吗?

武帝信奉绝对权力,通过内朝自行掌控政府,已露君主专制端倪。昭帝年幼无法亲政,霍光则实际上代行君主权力,把丞相为首的外廷官员甩在一边,不放在眼里。宣帝既不愿步武帝后尘,那是“亡秦之失”,更不愿做昭帝,那是木偶傀儡,他只是确保君权能够有效控制相权,“霸王道杂之”,“综核名实、信赏必罚”,而这也被誉为汉代政治的极致。[16]在这种政治制度下,是绝不需要一个权力大得足以与君主相当的大司马大将军的。

宣帝期间,朝廷设置西域都护府,使中央政府首次直接控制西域;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觐见,举国欢腾。刘向以为,宣帝时“政教明,法令行,边境安,四夷亲,单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乐”,其治过于文帝之时,汉帝国的隆盛至此到达顶峰,而这些成就的取得显然与宣帝奉行的治国理政方针是分不开的。

青史未必尽成灰。宣帝始终没有忘怀霍光再造汉室的历史功勋,称赞其“功德茂盛,功如萧相国”。在其执政后期,令人绘制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而霍光一直都被恭敬地列在第一位,且为表示尊重,独不写出霍光全名,只尊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