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诺莎书信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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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封 斯宾诺莎致博学而精练的哲学和医学博士路德维希·梅耶尔阁下 [54]

(论无限的本性)

卓绝的朋友:

您的两封来信均已收到。其中六月十一日那封信是由我们的朋友N.N. [55] 交给我的,另一封三月廿六日的信却不知道是哪位朋友从莱登寄来的。您这两封信给了我极大的喜悦。特别是它们使我知悉您一切都好,并常常惦念着我。对于您对我的友谊以及您对我总表示的敬爱,我衷心地向您表示我应致的谢意,并且请您相信,我是同样忠诚于您的,一有机会,我就会尽我脆弱的力量向您证明。现在,作为这种效劳的开端,我将不辞劳瘁地答复您在信中向我提出的那些问题。

您请求我告诉您,关于无限的思想所达到的结论,我将极其高兴地这样做。

无限的问题在所有人看来,常常是一个极其困惑的问题,甚至似乎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原因是人们没有区分:一种是根据其本性或由于其界说而必然是无限的东西和一种并非由于其本性只是由于其原因而没有任何限制的东西;其次是他们没有区分:一种是因为没有任何限制而称作无限的东西和一种虽然我们知道其最大量和最小量,然而我们却无法用任何数字来比较和说明其部分的东西;最后是他们没有区分:一种我们只能理解却不能想象的东西和一种我们既能理解也能想象的东西。我认为,如果他们注意到这种种区别,那么他们就不会为重重困难所压倒。因为那时他们将会清晰地理解到一种无限是不能分成部分的,或者它根本就没有部分,而相反的一种无限则〔有部分〕(注1)而且这并没有矛盾;他们也将会理解到,一种无限能够被设想为比另一种无限大些,并没有矛盾。而另一种无限则是不能作如此设想。这由我刚才所说的是很清楚推知的。

但是,为了更易于理解这一点,我必须简短地解释一下这四个概念:实体、样态、永恒绵延。关于实体,我要提请注意的是,首先,存在属于它的本质,也就是说,其存在仅从其本质和界说而来,如果我的记忆并未欺骗我的话,这一点我是早已通过口述,而不借其他命题的帮助向您证明了的;其次,这是第一点的推论,即实体绝不是杂多的存在,而仅仅是同一种本性的唯一存在;第三,也即最后一点,实体绝不能被设想为同无限有别的任何其他东西。实体的状态,我称之为样态,就它的界说不同于实体本身的界说而言,样态的界说自身并不能包含任何存在。因此虽然它们存在着,我们也可以设想它们不存在。由此可以推出:当我们只考虑样态的本质,而不考虑整个自然的秩序,我们就绝不能从它们现在的存在推论出它们以后将要存在或不存在,过去曾经存在或不存在。所以这是很明显的,我们把实体的存在设想为跟样态的存在完全不同的东西。进而的问题是永恒绵延的区别,我们用绵延概念仅能说明样态的存在,而实体的存在只能用永恒概念来说明,也就是说,用存在的无限分享或(用拙劣的拉丁文来说)(essendi)的无限分享来说明。

上述一切可清楚推知:通常当我们只考虑样态的本质而不考虑自然的秩序时,我们就能任意地规定样态的存在和样态的绵延,我们能够任意设想它们大一些或小一样,能够任意把它们分成部分,我们这样做,丝毫也不会有害于我们关于样态所具有的概念;但对于永恒和实体,因为它们只能被设想为无限的,所以我们就不能这样做了,否则我们就会同时破坏了我们关于它们所具有的概念。因此,所有那些断言广延实体是由各个实际上不同的部分或物体所组成的人,不是在说疯话,就是在说蠢话。因为这正如有人企图凭借单纯地增加或累积许多圆去组成一个正方形、三角形或某种其他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东西一样。因此,那些哲学家们企图用来一般证明广延实体的有限性的诸多论证也就自身崩溃瓦解了,因为所有这类论证都假定,有形实体是由部分所组成的,同样,其他自以为线是由点组成的人也能够找到许多证据,证明线并不是无限分割的。

但是,如果您问,人们为什么老是喜爱去分割广延实体呢?那么我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是从两种方式来思考数量,一种是抽象地或表面地思考数量,这就是说我们凭靠感官的帮助在想象中来设想数量,另一种是把数量仅当作单独通过理智而出现的实体。因此,如果我们从想象方面来思考数量(这是常常容易发生的),那么数量就会被认为是可分的、有限的,由部分组成的和杂多的。但是如果我们从理智方面来思考数量,如果我们按照事物本来面目来理解它(当然,这是极其困难的),那么,像我刚才所充分证明给您的那样(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数量就会被认为是无限的、不可分的和唯一的。 [56]

再者,因为我们能够随意地规定绵延和数量,也就是当我们设想数量与实体脱离,当我们把绵延同其赖以从永恒事物而来的样态分开,这样就产生了时间量度。用时间这样来规定绵延,用量度这样来规定数量,以致我们就可以非常容易地想象它们。而且,由于我们把实体的状态同实体自身分开把它们加以分类,以致我们可以非常容易想象它们,因而就产生了,我们用数来规定这些状态。由此我们就可以明显看到,量度、时间和数只是思想的样式,或者更正确地说,只是想象的样式。因此,难怪所有那些试图用这类概念,并且是错误地加以理解的概念去理解自然过程的人,是那样稀奇古怪地把自己困缠起来,以致除非把一切都加以砸碎,或者乞灵于最荒诞不经的荒谬,他们最终是无法解脱自己的。因为有许多事物,我们是不能用想象去理解它们的,而只能用理智加以把握,譬如实体、永恒等等,如果我们用这类只是想象辅助工具的概念去理解它们,那么,我们除了用想象力徒劳地说一些毫无意义的梦话外,别无其他成效。而且如果我们把实体的样态同这类思想物和想象辅助工具混在一起,那么我们也就不会正确理解实体的样态本身。因为,如果我们这样做,我们就把它们同实体分离开来了,把它们同它们由以从永恒而来的样态分离开来了,而没有实体和样态,它们是根本不能正确地被理解的。 [57]

为了使您更能清楚地认识这点,今举下面一例:如果有人抽象地设想绵延,把它同时间连在一起,并开始把它加以分割,那么他就永不会理解,譬如一小时是怎样过去的,因为一小时为了要过去,首先必须让它的一半先过去,然后是余下的一半过去,再余下的一半的一半过去,如果您总是这样余下的一半的一半的无限推下去,那么您就永远不能达到这一个小时的终点。因此那许多不习惯区分思想存在物和真实存在物的人曾经大胆主张,绵延是由瞬时组成,这正是为了躲避查列狄斯大漩涡而去冲撞了岩礁妖魔斯雪娜 [58] 。因为绵延是由瞬间所组成,就如同说数目是由零的叠加所得到的一样。

由上述可以清楚推知:数、量度或时间,只要它们是想象的辅助工具,它们就不能是无限的(因为否则数就会不是数,量度就会不是量度,时间就会不是时间),所以我们清楚看到,许多人由于他们把这三者同事物本身混为一谈,由于他们对事物的真实本性的无知,他们就否认了真实的无限。但是这种结论是如何的可悲,这让数学家们去判断。数学家们绝不会让诸如此类的论证去骚乱他们所清楚而且明晰理解的事物,他们不仅发现许多事物是不能用任何数来说明的(这就充分显示了数在说明一切事物时是无能为力的),而且他们也发现许多事物是不能用任何数来比较的,而是超越一切可能的数的。但是他们并不因此就认为这些事物是因为它们组成部分的众多才超越一切数,而是认为,这些事物之所以超越一切数,只是因为事物的本性如果承认数,就不能不有明显的矛盾,例如在两个圆之间的ABCD空间的一切不相等性,以及一个在其中运动的物体必定要经受的一切变化是超越一切数的,我们得出这个结论,并不是因为两圆交际空间有庞大的面积,因为无论我们采取一个多么小的部分,这小部分的不相等性也将会超越一切数的。我们这个结论也不是因为(像在其他事情上那样)我们不知道大量和小量,因为在我们这个例子里,我们是知道大量AB,小量CD的,所以我们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只是因为不同圆心的两个圆之间的交际空间的本性是不允许这样的,因此如果有人想用某个确定的数来规定所有这些不相等性,那么,他就必须首先坚持圆不应该是圆。 [59]

同样地,为了回到我们的论题,如果某人试图去规定物质迄今所出现的一切运动,即把运动和它们的绵延归到一个确定的时间和数上去,那么他所试图的不是别的,只是使我们仅能设想为存在着的有形实体丧失了其状态,并且作出这个实体并不应具有它所有的性质这样的结论来。我本能够清楚地证明这点以及在这封信中所接触到的其他许多问题,但是我认为这样做是多余的。

由上述一切可以清楚看到:有些事物按其本性是无限的,根本不能设想它们为有限的;但是有些事物之所以是无限的,仅仅由于它们所依赖的原因,所以当我们抽象地去考察它们时,它们就能分成部分,并且被认为是有限的;最后,有些事物能够称为无限的,或者您宁愿说,是无定限的,乃是因为我们不能用任何数来比较它们,虽然它们能够被设想为大一些或小一些。因为我们不能说,所有那些不能用数来表示的事物必然是相等的,正如上面所引用的以及其他许多例子所充分清楚表明的。

至此,我已经向您简短地说明了关于无限问题所引起的错误和混乱的原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向您全部解释了它们,因而,关于无限就不再存在任何其他需要我在这里谈及的问题,或者不能根据以上所说很容易解决的问题了。因此我不想再耗费时间,使您过久地纠缠在这类问题上了。

但是在这里,我想顺便指出,至少我认为,新近的逍遥学派 [60] 的人们已经误解了古人关于神存在的证明。因为正如我在某位叫做卡斯达拉比 [61] 的犹太人的著作中所发现的那样,关于神存在的证明他所说的完全不同。他是这样来证明的:如果存在着一个无限的原因系列,那么凡存在的事物都将是有其原因的,而那个由于自己本性而必然存在的事物却不是任何有原因的事物,因而在自然中,不存在任何存在必然属于其本质的事物,但这是悖理的,因此,存在必然属于其本质的事物一定存在。所以神存在的证明并不在于认为无限不可能实际存在,或无限的原因系列是不可能的这种想法,而仅仅在于我们不可能假定那种按其本性必然不存在的事物,其存在是不能为某种按其本性必然存在的事物所决定,即不能为本身只是原因而不是结果的东西所决定。

现在时间催逼着我,我很想谈谈您的第二封信,但是您既然已决定造访鄙舍,到那时对于这封信的内容,我将会更容易回答。因此我请求您,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早一些来,因为我的迁居时间已经临近了。

这就是所要谈的。祝您幸福,请您惦记着我,等等。

斯宾诺莎

1663年4月20日 莱茵斯堡


[1] 此信见《遗著》。据说原信(很可能是草稿或抄本),1860年曾在阿姆斯特丹的市场上拍卖过,被一个名叫Durand的巴黎书商购买,但现在已无法考证。莱布尼兹还有一个手抄本,现保存在汉诺威原皇家图书馆。收信人梅耶尔(Ludwig Meyer,1630—1681)是阿姆斯特丹的医生,斯宾诺莎哲学小组重要成员,路德教徒,接近于新教中最急进的教派——浸礼派。1666年匿名发表了《哲学是圣经的解释者》这本书同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霍布斯的《利维坦》一起在1674年为荷兰政府查禁。斯宾诺莎死后,梅耶尔参加了出版斯宾诺莎《遗著》的工作。信上对梅耶尔的头衔只简单冠以“P.M.Q.D.”四个缩写字,即拉丁文Philosophiae Medicinaeque Doctor(哲学和医学博士)。

[2] N.N.可能是巴林(P.Balling),此人曾于1663年初访问过斯宾诺莎,去时可能带给斯宾诺莎几封阿姆斯特丹朋友的信,正如他回来时从斯宾诺莎那里带回几封给阿姆斯特丹的朋友的信一样(参看第8封信)。

[3] 这里关于量的两种理解,即抽象的表面的量和作为实体的量,请参阅《伦理学》第一部分命题十五附释。斯宾诺莎整个论证在于说明想象和理智两种认知方式,有形的实体在想象看来是可分的、有限的、有生有灭的,而在理智看来则是不可分的、无限的、无生无灭的,我们应当学会用理智的方式来观看世界,因为这种方式不是按照人的感觉而是按照自然本来面目来理解自然。

[4] 关于永恒、绵延、时间,请参阅斯宾诺莎《笛卡尔哲学原理》一书附录《形而上学思想》第一篇第四章。在那里斯宾诺莎写道:“永恒性是一种属性,我们把这种属性理解为神的无限存在。反之,绵延也是一种属性,我们把这种属性理解为被创造事物保留在它们自身现实性中的存在。由此可以明白推知:事物的绵延和整个存在之间的区别仅在于思想上不同,因为抽出事物的绵延也就必然抽出它的存在。为了确定事物的绵延,我们拿它同具有稳定的和确定的运动的那些事物的绵延作比较。这种比较就叫做时间。因此时间并不是事物的状态,而只是思想的样式,或者像我们所说过的,是一种思想存在物。时间是一种用来说明绵延的思想样式”(《笛卡尔哲学原理》中译本第145页)。

[5] 斯雪娜(Scylla)是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六头十二脚女妖,据说是指意大利墨西拿(Messina)海峡的岩礁,其对面有查列狄斯(Charybdis)大漩涡。西方一般用来比喻前有岩礁妖魔,后有漩涡,形容处境进退两难。斯宾诺莎用此比喻来说明那些不习惯区分思想存在物和真实存在物的人,当看到把绵延如此分割会造成极大荒谬,就索性武断说绵延是由瞬间所组成,殊不知此武断更为荒谬也。

[6] 此处关于无限的论述,请参阅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部近代哲学斯宾诺莎一节。黑格尔在那里说:“斯宾诺莎把想象的无限者与思维的无限者(即理智的无限者,现实的无限者)分开。大多数人只达到了前者,当人们说‘如此以至无穷’时,这就是恶劣的无限性,例如被人们看得很崇高的星辰之间的空间的无限性就是如此,时间方面的无限性也是一样,数学上的无穷系列,即数的系列,也是这种恶劣的无限。这种无限性是一种常见的无限性,当人们说到无限性时,心目中就是指这种无限性,这种无限性尽管可以被人们看得很崇高,却不是现实的东西,它总是往否定的方面跑,并不是actu。哲学上的无限性,即现实的无限者,是对自身的肯定,斯宾诺莎把理智的无限者称为绝对的肯定,完全正确!”(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07页)按黑格尔的看法,斯宾诺莎在这里说明两个不同圆心的圆,虽然其交际空间各处都是不相等的,我们无法用任何数字表示它们,然而这个空间本身却是现实存在的,正如一条有穷的线是由无穷多的点所组成,可是它却是现实存在的、确定的,这是一种可以达到的真实的现实的无限。黑格尔关于恶劣的无限和真实的无限的论述,得到了恩格斯的肯定,恩格斯说“黑格尔已经完全正确地看到了这一点”。(《反杜林论》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91页)

[7] 逍遥学派(peripatetic schoo1),又名散步学派,相传亚里士多德与其弟子在林荫道上边散步边讲学,所以逍遥学派就成了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名称。在中世纪,这个学派为经院哲学家所篡改和歪曲,成了经院哲学的附庸,斯宾诺莎在这里说的逍遥学派就是指中世纪经院哲学家所歪曲过的这个学派。

[8] 卡斯达拉比就是卡斯达·克雷斯卡(Chasdai Crescas,1340—1410),著名的犹太神学家。他在其《基督之光》这部希伯来文写的著作中反对了亚里士多德学派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亚里士多德学派这一证明曾经被中世纪最著名的犹太神学家麦蒙尼德(Maimonides)在其《迷途指津》一书中所采用,麦蒙尼德把这个证明建立在这样一个原则上,即不可能从结果到其原因进行无限递推,因而推出第一原因的存在。克雷斯卡反对这种所谓无限递推不可能性原则,他提出了另一种他认为更有力的证明,他的证明的根据是:我们不可能设想世界没有某个无条件的根据,某个无原因的或自因的原因支持它而会是有条件的或有待的。虽然克雷斯卡自己的主要兴趣是为宗教作辩护,而不是为纯粹的哲学,他反对亚里士多德学派的根本目的是维护天启是宗教问题的唯一解决办法(在这一点上他大大不如麦蒙尼德,因为麦蒙尼德试图把宗教建立在理性之上),但这并不妨碍斯宾诺莎从他那里吸收从有条件或相对到无条件或绝对的这种非常重要的论证方法,这种方法,正如我们在《伦理学》中所看到的,正是斯宾诺莎哲学的核心。当然在别的方面,斯宾诺莎与克雷斯卡的观点是很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