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后记
吕西安·费弗尔对于莱茵河的关注与他曾在斯特拉斯堡生活密切相关,此后就再也不曾表现出同样的热情 [120] 。不过,他对于河流的兴趣依然时而有所显露。例如,当他1933年在法兰西学院开讲时,为了说明有人偏好把当今的政治冲突投射到历史上时,他就以河流作为实例 [121] 。1936年他出版了一部著作,论述“国务活动家”在历史上的作用,在他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创造历史;在这部书中,他把德法两国在莱茵河问题上的争吵,作为历史神话的“典型事例”加以引用。当然,无论提出“莱茵河是一条纽带”的理论,抑或臆造“莱茵河是一条边界、争夺的对象和战场”的理论,都不乏头头是道的论据,然而,这种不动声色的变种从来不曾“具有神话价值的力量” [122] 。
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这种悲观主义的看法,费弗尔在战后有机会最后一次就莱茵河问题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这个机会仍然来自斯特拉斯堡,当地的商会邀请为该会成立一百五十周年(参阅本书正文)之际出版的一部书撰写一篇文章 [123] 。此时已经70余岁高龄的费弗尔利用这次机会,为他自己20年前的旧作《莱茵河》补写了一篇“后记”。这篇被他自己称作“笔记”的短文,以简要地介绍全书内容作为开篇。《关于莱茵河经济史的若干思考》这个题目本身就表明,费弗尔想要把他在30年代一笔带过的经济因素作为主要内容,因为这个问题当年归他的合作者撰写。然而显而易见,费弗尔重新阅读了全书后,就几乎不加掩饰地批评德芒戎当年撰写这一部分时所秉持的原则。德芒戎对莱茵河的基本观念,是把莱茵河看作一条历史悠久和“横贯欧洲大陆”的河流;费弗尔认为,德芒戎的这一基本看法是一种幼稚的投射,一种弄错了时代的谬误。在他看来,德芒戎只看到当代的莱茵河,在他眼里,莱茵河是一条“驯服、畅通、适应人的需要的河流”,从巴塞尔到鹿特丹顺流而下,毫无阻碍;其实在莱茵河的历史上,直到19世纪,能够通航的也只有若干河段,这就是说,莱茵河在交通上的作用比不上古罗马大道。费弗尔指出,这位已经故去的昔日同伴 [124] 在方法论上不大讲究,而在费弗尔看来,弄错时代的错误是致命的罪过,是“罪过中的罪过”,他自己则把重点放在此书的中心议题上:阐明莱茵河的历史性,阐明莱茵河并非拥有不变特性的一条“永恒的河流”。
所以,在费弗尔看来,严格意义上的莱茵河经济史仅仅是针对最近150年而言的。反之,“莱茵河大史”则是一部“置羁绊、边界、碉堡和王朝于不顾的精神史,唯有这种精神才能自由自在地穿行在所有峡谷,从阿尔卑斯山脉随风漂向大海,成为生活、集聚和文化的组成因素”。说得真好,不过,这段话同时也是一个令人惊奇的论断,因为我们知道,费弗尔及其年鉴派同仁们向来鄙弃传统的“精神史”,主张从社会—历史的角度进行观察。正因为如此,“心态史”概念才应运而生,藉以摈弃脱离躯体的“思想”研究,转而研究凝固在社会中的思想方式和行为类型 [125] 。费弗尔难道重归他的初始要求了吗?这个判断似乎过于仓促了些。当然,在这篇面向广大公众的文章中,费弗尔使用的是一般读者易于理解的术语;其实在《莱茵河》正文中,他就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学术语言。为了更好地与当代人沟通,他甚至提到了“莱茵河精灵”。因此,他在这里与其说是勾勒传统的思想史,毋宁说是追述莱茵兰历史上的连接纽带,对于他来说,就像在1931—1935年间那样,这条纽带存在于莱茵兰历史场景中生气勃勃的文化之中。因为,在以往的数百年间,尽管地理、经济和政治都未能主宰和控制这条大河,“莱茵兰大神话”却作为心态的核心始终不断地发挥着作用,把莱茵河沿岸的一些城市当作“祭坛”或是物质固定点。“政治态度”和“有时相当可怕而且永远固执的精神状态”即由此而生。这也为费弗尔提供了一个方便,让他有机会议论罗贝尔·曼代(Robert Minder)发表于1948年的那部论述心态和莱茵兰文化的著作 [126] 。印刷业和最大的书市在莱茵河两岸的出现与发展因而具有“高度”象征意义。所以说,在以往的数百年间,促使人们彼此相连的不是政治,而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