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战争秘录(英雄颂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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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全裸的洞

全裸的洞,全裸的人,中国的“大卫集群”,有着总也说不完的令女人面红心跳的话题,也有着令女人敬慕的赤裸而纯洁的心。

11.中国大卫·裸像

也许,作这样的称谓是多余的。大卫是大卫,你们是你们。

将你们比作大卫,或以大卫比你们,实在是出于无奈,中国暂时还没有与业绩相近又装束相同的英雄豪杰,更不要说这类英雄豪杰的高大雕像了。神州的偶像们穿戴太多,多到成了文化遗产。牧羊少年大卫,原本是穿着衣服抛出克敌的石头,但米开朗基罗给剥去了,于是,这尊大卫供后人瞻仰并留给世界艺术史的,便是他裸露出来的深邃内涵。在这里,请允许我们为你们塑一座赤裸的群雕。

应该塑上他。

他靠着洞壁半躺半坐,似睡非睡。他是你们中的一员,他和你们都一丝不挂。不光是热。潮啊,潮得厉害,防潮被能拧出两斤水,何况衣服。洞底的积水刚刚退去,南国的雷声又通知迎接一场更大的暴雨。地面精滑,上行的老鼠进两步退一步,人也能发霉,譬如你们中的他。他耳轮长了层绿苔,面带菜色的头颅像一件春秋战国的青铜器。裆烂了,脚丫也烂了。脚趾泡得糟白,一揭一块皮肉,如同浸了水的胀馒头。脚趾间白皮的裂隙深处,能窥到粉红的底蕴。老鼠用发霉的鼻头碰碰他的脚,找不到一片坚韧的茧皮可供磨牙。他用手抠抠裆,指甲也是软的。烂裆这词不如烂脚丫来得具体,裆太笼统,就像把烂脚丫说成烂下肢,烂运动系统。烂裆,是弥漫在阴囊根部的溃烂,痛痒交替,要多受罪有多受罪。坐,卧,和走,都要支叉开双腿,仿着一架合不拢的圆规。脚怎么办?遍地的水渍,脚一沾地就犯疼,穿鞋更受不了,再说也没鞋,解放鞋的橡胶底部分全让老鼠当茧子嗑了。他有办法,没办法就不是他了。人到没办法时就有办法了,所谓没办法是逼得还不够。你们不有的是编织袋吗?同尿素化肥袋的区别仅是颜色,军绿色,装上土封堵洞口用的。这就行。

他动了。搬起左腿,套上一只编织袋。搬起右腿,套上一只编织袋。拔起身体,立稳,两腿分成八字,两手提编织袋口。你们漠然注视着,谁也不上去帮他一把,目送他摇动鸭步向洞口挪。他的瘦屁股泡得挺白,你们想,也就看到了自己。他哗哗哗哗地办完事,转身向回摇,提着那无裆的裤腿,不,过膝的筒靴,不,活动的地毯,会享福呢。

又突地,洞外枪响。轰!手榴弹。你们,他,一群裸人,全没了痛苦,抓武器,扑到洞口,表情严峻得让人掉泪。

至于他,塑不塑都无所谓。

有战斗英雄的称号,不等于是老前线。他看你们奇怪,你们看他也稀罕。待到他不奇怪了,他就进入了英雄行列。

向小平衣冠齐整向一线走,路过一个炮阵地,炮手们全部赤身操作。他惊讶地问:“你们怎么连个裤头也不穿?”炮手们瞅瞅汗水常湿透军衣的向小平,像看穿棉衣棉裤进澡池子的傻二哥。

他又来到你们的一部分人当中。在小水坑边,他遇到本连的第一位裸人是军医。

军医的雄性美相当充分,瀑布般的络腮胡挂下半尺多长,宽阔的胸膛生满奶油小生们妒羡的胸毛,又有猫耳洞给怂恿出来的汗毛,乍一看,向小平差点叫你们“野人”。

向小平问:“怎么裤头也不穿,都光着屁股?”

军医以你们裸体人的自豪说了你们的一句名言:“这就是光屁股蛋儿的地方。”

听听,屁股蛋儿,只有你们老前线对臀部才叫得出这亲切的昵称。军医刚从军医学校毕业不久,临参战才抽调过来的,一个书生气十足的人,几个月就俨然是高阳酒徒,连口语乃至口气都不仅基层化而且前线化了。

向小平逗他:“叫越军女的发现,可给你们抓去哟,老越可有寡妇连。”

大胡子军医说:“正因为有寡妇连,咱不穿裤头,才不打我们。”

妈的,在一线,事儿都颠倒过来了,接受这种颠倒很不容易。向小平坚持穿裤头。穿裤头是要付出代价的。热,热也穿,毕竟是人,祖宗还晓得挂树皮围树皮呢。

他四下游击,冷枪手本无固定位置。穿裤头显然有些特殊化,配合他打冷枪的弟兄们全都一丝不挂。他看出来,排长们最联系群众,去连部开会,钢盔往头顶一扣,叼上颗烟就齐了。光腚去,光腚回,好像上了趟茅房。连队干部有的光腚,有的不光。穿裤头是一种身份,营团干部穿裤头率占百分之百,大檐肩章和黑皮鞋不穿可以,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崩溃。向小平怕兵们说他冒充干部,但还有别的可怕的,一种怕产生内耗,裤头留在向小平身上。

他照例对受教育最多又退化最快的大胡子军医表示不敬。他们住在邻洞,来往密切。洞口极小,向小平瘦小,进出自如,大胡子军医稍壮些,进洞必须先卧倒,脚腿先进,再抬进臀部,再上身,再头。向小平常常在里恭候,军医的臀部进来时,就用树枝突然一戳。洞内多蛇,时不时还能见到白尾梢的大蝎子,屁股上冷丁来个动静,军医打个激灵,蹿出洞,摸摸屁股上没什么损失,朝洞里吼:“哪个?”哪个他也奈何不得,要想发作,向小平一把抓住他的胡子说:“敢动?”军医马上求饶,每逢这时,向小平训他:“叫你光屁股蛋儿。”军医以胡子为荣耀,你们裸人世界产生了三个大胡子冠军。军医是络腮胡的代表。通信连有个电台兵是卷胡子代表,胡子像在理发馆烫过,常被你们用来作一些不雅的比喻。山羊胡代表是五连长。一次,三个大胡子凑巧到集团军开会,集团军政委闻知,专门去看望他们,并合影留念,也是大胡子军医被向小平讽刺挖苦的动力之一。

大胡子军医没能感动向小平,向小平是被他自己打败的。

洞内缺水,常常发生洗裤头还是喝到肚里去的痛苦抉择。裆里焐出痱子,奇痒难挠。要屁股还是要面子也提到议事日程上。你们好办,先上到阵地,大家一起脱,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线上。向小平不行,这个阵地他来的晚,来晚了还穿着裤头到处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枪战果中,还有一定比例的对方裸人(一律男性)。你们这群裸兵同仇敌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坚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裤头后,要害部门与你们有何区别。向小平知道你们的险恶用心,可说到底还是要屁股要面子的问题。他看到一个信仰相同的穿裤头者,患了烂裆,裤头粘连在皮肉上,当裤头终于脱下来时,一层烂皮也带下来。既没保住面子,也没保往那地方。只一下子,向小平的裤头就褪下,大摇大摆走出去,尽管心里发虚,奇怪的是,你们没人拿他打趣,甚至还有点遗憾:看不到穿裤衩的人,就像看不到珍稀动物。

向小平加入你们的行列,也加入了你们的思想体系。掀开外在的东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线的资格嘲开新来的穿裤头者。表面上,是穿裤头者奚落无裤头者,但无裤头阶层的沉默是对有裤头阶层的更大揶揄。这一切,穿着裤头是体味不到的。自从和你们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系数也增高几倍。越军的观察所到处捕捉冷枪手,冷枪手就在他们眼皮下光着屁股蛋儿东奔西忙(不扛狙击枪,枪不敢露出来)。对光屁股的人,他们也开枪,但不会轻易赏给几群迫击炮弹。向小平也是如此,见到用服装炫耀身份的敌军,一定要优先赏粒子弹头。越军女兵例外,女兵们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厕所,全不遮挡,洗完澡还朝这边摇摇毛巾。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关系网,便知该不该塑进猫耳洞人群像中。

集团军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师长,陈政委,王团长,李政委,军师团三级首长是他的朋友,一个战士得到的殊荣,令全集团军的营连部干部们望尘莫及。而且,都是各级领导主动找他,可见神通之大。

全裸状态的他,是很男子汉“派儿”的。一米八〇的个头,鼓挺的肌肉群,匀称的骨胳,方头大眼,穿上军装的他便没这等魅力,你们肯定赞同这个评价。

他喜欢歪戴帽,敞风纪扣,眼里一股邪劲,谁见了谁头疼,不然,他这个领头的后进战士,怎么能结交那么多领导呢。

潘玉琪裸着身体举起入党宣誓的拳头,他又裸着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群行列。从决定不给予劳动教养处理到这新的一步,间隔仅几个月。与其完全归功于战场对心灵的净化,倒不如同时也承认他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孤胆,组织指挥能力强,机动灵活,能吃苦,好动拳头,对敌人动就是英雄,对自己人动就是混蛋。后方没敌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当后进战士又能让谁当?衣冠不整,在后方军营算是恶习,在前线一裸,没那么多罗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战火中改变命运的料,看看他裸着有多可爱,过去,他穿着衣服时就有多可气。想必也有领导同志看人眼光的净化,不然,在后方已经修炼和净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岂不应比潘玉琪还要好上一大截。

师宣传科科长刘学公上阵地了解情况,见到了裸体奔过来的潘玉琪。你们多数人未必能有机会与科级干部结下私交,虽然你们也裸着,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刘科长的双手,使劲摇了十几下。科长问他,老毛病又犯了吗?他说没有,快一年了,没向自己弟兄们动过手,小小不然骂几句是有的。阵地上见熟人比什么都高兴,潘玉琪比比划划讲,刘科长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对眼看着听人家说话又是件累事,刘科长不断点头,放到哪都不自然的两只手揪衣服上的线头。

约摸谈了十几分钟,潘玉琪不知从哪个茬引起顿悟,大叫:“唉哟科长,你看我,真不像话。”双手捂住了“司令部”。科长连说,没事,没事,却忍不住笑。潘玉琪像一个讲实惠的外国球星,不管全场男女球迷的观瞻如何,两张大手往裆部一盖,勇敢地挡在门前任意球的9.15米处。潘玉琪说:“科长等等。”捂着转身跑开,不一会儿回来,堂而皇之装备了一条裤衩。

让潘玉琪这么捂着塑在你们中间,好么?

真实,独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变换了姿态。

那是我们老山之行的头一个星期的一个傍晚,在师作战室,旁听作战交班会。值班参谋汇报:A二团排长潘玉琪修工事触雷,左腿负伤,送到师医院抢救。潘玉琪是我们的采访对像之一,我们想见见他,不巧,他已经转送野战二所,听说情况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术床上,眼睛里迸出无影灯的斑谰光点。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脚踏上去,就把脚炸得骨碎肉烂。确认不是做梦后,他心里泛起一层淡淡的迷惘,还有遗憾。弟兄们围着哭,他笑着被抬上担架,说,没事,很快就能回来,我都没事,你们哭个哪门子。没到雨季,这季节衬衣还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医院,就给剥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剥的,他又裸了。女护理员剪他的裤衩时,他很不情愿,几个月没洗澡,埋埋汰汰的,让人家姑娘给拾掇,他害起臊来,闭上眼睛,两只手很想移下去捂住那儿。待以后出了院,再见到这些姑娘,一米八老爷们的脸往哪揣呀。

军医用清水冲刷他的大腿,泥是红的,血是红的,红水渐渐流下,夹杂了碎肉和骨渣。伤口毕现。脚完了。用何等的想像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络络还原成脚的意像。爆炸力向上传导,小腿骨劈裂,糊状的骨髓把红肉丝紫筋条染得晶莹,没血色的皮肤还看得过去,里面的肌肉组织却松散得像坏了瓤的西瓜。小腿无法保留。局麻。刀刃贴着骨头,又一推一拉变角度,软组织上下脱节。锯骨的钢锯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种,锯身和锯条经过高温消毒,用起来得心应手。锯齿与腿骨的磨擦声在潘玉琪听来,像很远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让潘玉琪支着一根拐杖立在前排最中间,你们一定认为再合适不过。问题是,那条腿按炸还是按手术后处理,这要听听他本人的意见。

野战二所收过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处副主任,营教导员,组织干事,军医。

清明节,我们在殡仪馆的一间供满鲜花烟酒的小屋里见到他。他身穿军装,隔着玻璃看我们。他一米八的伟男子,睡在一尺见方的大理石骨灰盒里。他依然裸着,服饰的灰烬早随蒸腾的烟气从高大烟囱夺路而去,他留给后人的是烧炼后高度纯化的裸骨。

塑上他,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们,活着的和死去的南疆裸体人,为你们塑一条山脉。

12.专给男人看的故事

你们的一部分,在闷罐车的门缝向外排小便时,冷风嗖嗖向裤裆里钻,这时偏偏发生故障,越急越排不出来,腹内明明胀得紧。

你们的全部,在气味复杂的猫耳洞里,或对着下行的石缝,或对着空罐头盒,挣红了脸,排出干巴巴几滴绛红的尿水。水喝进去,水果罐头吃进去,一天一泡尿,少时就几滴,罐头盒底都完不成覆盖。喝的少得可怜,水份刚刚加入血液循环,就被大开天窗的汗毛孔拉出来。

缺水少尿同裸体是把兄弟。

回忆往事同裸体是并蒂莲。

你们爱讲小时候的经历。几个光腚的放牛娃,从水牛背上滑下来,在荷花上大方的池塘边一字排开,谁往前多站半脚步,哪怕一个脚趾头的便宜,也要受到舆论谴责。验明位置,两手扳起小鸡鸡,齐声诵:一滴哒,两滴哒,谁不滴哒就烂鸡巴。诵毕屏住气,凸起小肚子,后腰吐弓形,扬出尿水,尿水在塘面欢快地向远处走,娃们嘴不响,肩背用力后仰,小鸡鸡翘到45度角朝天,尿线携着七彩阳光划出大弧线,像迫击炮的优美弹道。尿线射到最远点,又渐渐回归,一直归到娃们的脚下,松了手,打个冷战,呼出气,这才顾得上大叫:“我的远!”“我的最远!”“我的最最远!”“大了就不灵了,越大越近,到老的时候,也会往裢裆里滴尿串儿。”

你们道,你们想得很远。

28号阵地夜里情况多,树叶哗啦哗啦响上不停。B1团2连的兵们犯紧张,嘟嘟嘟嘟打枪,咣咣咣咣扔手榴弹,第二天夜里又如此。下去看,没有人脚印,终于发现是猴子吃垃圾,猴子和裸兵们熟了,常来做客,给什么吃什么,同吃同玩,玩够了就开路,人是人,猴是猴,各不相扰。和人接触多了,猴子学会了抽烟,握手。兵们使坏,给猴子吃大蒜,猴子捧着腮跳,以后见蒜拒食用,却不怀疑人在捉弄它。处得长了,裸兵们发现人身上的毛越长越长。有的说,洞里捂的。有的说,猴传染的,又有反驳的说,猴子怎么能给人传染呢,人有七毛,眉毛,睫毛,腋毛,阴毛,肛毛,鼻毛,胸毛,猴子有八毛,多身上的毛,猴毛呗,两码子事。不管几码子事,裸兵们开发新节目,与猴子比毛的长短,有的是猴子长,有的是人长,各有优势,会抽烟的猴子还是猴,长长毛的裸兵还是人。

最艰苦的山洞,猴子不去。猴子怕苦,也怕蛇。猴子不进的洞占多数,那里的日子难以想像。哨长小李的猫耳洞,离敌人的洞口仅有五米,都龟缩着,谁也奈何不了谁。洞里不能说话,有话白天贴耳朵说。烟也只准白天抽,晚上不准,怕暴露火光,两洞之间有石缝相通,子弹过不去,声音和火光能过去。恰恰晚上更需要抽烟,兵们用罐头盒遮住火光,得抽且抽。因为太危险,洞内不准留印了文字的物品,慰问信和书藉不往这送,自家的信看过也必须焚毁。想唱歌也不行,就在心里唱:“没见过星星,没见过月亮,也没见过太阳……”长时间不动,能让心脏跳快些都是乐趣。

哨长自述。

我们洞挨着敌人五、六米,隔个大石头,看得见哨位洞口。他们的洞口大,人可以蹲着进。我们的洞口爬出爬进。在洞里互相敲洞壁,一敲就听见,向他们喊话:出来,缴枪不杀。用越语喊。他们也喊,学我们的调,他们弹吉他,弹十五的月亮,弹的挺好。我们有时探了头,他们也探出头,不敢超过一分钟,都缩回去。他们头发比我们长多了,有两三个人。两边都光屁股。雨季,人在洞里沤得骨头缝疼,我爬出去晒太阳,有个老越也躺出来晒。洞口爬出来没法带枪,扔手榴弹,我们也钻不回去,两个洞口的石台都不大,我们的就五十公分宽,也没法搏斗,下边就是悬崖。我喊老越一声,想把他吓进去,我们好晒。他不理,光屁股躺那看书,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又喊他,以为他看书太入迷。他听见了,还不理,岔开大腿晒裆。我们也光着屁股晒,谁也不理谁,晒得浑身舒服。晒够了,老越一钻就进洞了,还打打手势。我们也忙进洞,洞口太小,进去爬了五分钟,没几米距离。他们身上跟咱们差不多,脱光了都一样,有的还是小孩儿。

13.给“王八蛋”一百元钱

像鸡雏啄破硬壳收获到自由,像白蚕蜕去软皮扩展了躯体,像蜻蜓挣掉外衣从水面起飞,像金蝉摆脱封锁叫出了心声,你们一旦克服裸体的羞怯,也就揭去了心灵的一层纱幕。心灵的裸露有美的宣言也有丑的展览,政治工作人员注重谁战胜谁,我们注重人的真诚,真实,注重展示美丑中本身就蕴含的一种人的自我战胜。

他说,这次上老山,炸断右胳膊就算了,要炸断左胳膊,玩命也得拣回来,一个月就十几块津贴,左腕子上面还有块手表哩。你们听了,没人夸他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也没人指摘他的守财奴思想,顶多说一句,拣表别再炸掉一条腿。

他是独生子,自己上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妻子也是上有两对老人。他说,八个老人,都要靠我抚养,不要说抚养,就是八次上火葬场,多麻烦,还不如赶在一拨一块炼呢。你们哈哈大笑,当生动事例向我们介绍。净化?污化?说不清。他也未必对八个老人就那么绝情。真话?笑话?说不清。即使是笑话,在平时也够耸人听闻的。进了猫耳洞,身上没有布片布条,这样的玩笑也能开,开得赤裸裸的。

他闷闷不乐,把信放在肚皮上,两臂枕在脑后。他身上唯一的遮挡便是这封信。信封随他的呼吸而起伏,大口大口吸烟,一根烟柱吐上洞顶,又散开,像他扯不开剪不断定愁绪。

他说:“王八蛋!”

你们惊问何故。

他说:“狗攮的!”

信也是裸的,你们拾过去,揍在微光下读,一个读完下一个接力读。读完都呼呼喘着粗气:“王八蛋,毁了他们一对狗男女。”

他说:“这叫什么事!”

你们说:“这口气不能咽。”

他痛苦道:“老子在前方卖命,他们在后面还戳上一刀。”

你们说:“回去打断狗日的腿。”

他有个女朋友,两个谈了三四年,要不参战,就该领结婚证了。他还有个男朋友,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好,用他的话说,二十年的交情。他出征到老山,突然得知他谈了三四年的女朋友与跟他有二十年交情的男朋友结婚了。他悲愤莫名,恨不能马上有越军进攻,他好抱上机枪冲出洞,迎着敌人的冲锋枪高射机枪枪榴弹拼个血肉横飞。

你们骂男朋友不够朋友,蛇蝎心肠。

他也骂:“天下的女孩都死完了吗?你非得挖我的墙脚。”

你们骂女朋友背情弃义。

他不骂,只怨:“也不和我招呼一声,嘣噔,来这么一下子。”你向你们敞开心扉:“我不骂她,你们说我窝囊说我松包都行。三四年了,信写了不少,面也见了不少,实话跟你们说,我和她好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嘴亲过了,我没变卦,她倒变卦了。”

信是男朋友写来的,说:“我们结婚了,你回来打我骂我都行。”

他说:“算了吧。”给新婚夫妇寄了一百元钱,写道:在我老山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