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生原在纳兰家》早逝:断肠声里忆平生
据说,每个人在弥留之际,都会看见自己的一生。
童稚无知,少时轻狂,中年负累,老来有悔,白首同心。
那些曾经上演过的情节,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和事,一幕幕再现,如同走马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在虚与实之间交替,让人把从前看得清清楚楚;又如同时光倒流,施舍了重来的机会,让人生出虚妄的幸福,以为命运的齿轮又开始转动了。
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你是在笑吗?笑那年的杏花微雨?
你有没有不肯面对那个鲜衣怒马的贵族公子?
你如果有机会,请记得告诉他,莫负少年好时候啊,前路更苦。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他听到有人吹笛,怊怊惕惕,落落空空,忽忽眇眇离离。
是一曲《梅花落》吧?声声慢,声声冷。
今晚的月,似乎都被吹得更哀怨了些,一片一片跌落,似雪,又似飞花。眼前皎皎空明,分不清何处是月色,何处是雪色,又何处是梅花。
小楼下,是谁曾踏月折梅花,披着小氅轻裘,一回眸,一笑生春。如今俱往矣,画屏暗,灯花结,宝钗封尘,昔日沉香消减。他恍惚着,依稀记得有过这样的雪夜,月如水,人相偎,他细细吹了首曲子,不为冬愁,而为幽情。
终究是物是人非了,此时此夜,再闻旧笛声,不见旧时人,他唯有叹息,深深的,如风雪落地。叹息恩爱匆匆,红颜如此命薄,更叹息笛声不肯歇,大概世间有情皆是孽,又有哪位伤心人,勾起伤心事,才有此伤心语。
是的,他能听出那欲说还休的断肠和遗憾,宫商角徵羽,迂回婉转,都为情字。他斗胆自诩一声知己,因为他也是满腹惆怅,爱过,痛过,到如今。
这清辉里,清音再起,清泪不止。
如梦令
康熙二十四年,纳兰容若已经老了。
他明明才到而立之年,深夜无人时分,窗前独坐,一低头,鬓角凉如水,不知道是月色还是白发。
有时候,衰老是很漫长的事,就像苔藓偷偷地爬过墙角,一寸又一寸,经年累月,才把岁月侵蚀成暗绿色;有时候,衰老又是瞬间的事,就像三月枝头的梨花,清而丽,素而雅,但只要一夜风雨,就零落得面目全非。
他一直喜欢梨花啊,在笔墨里研碎了,写进词章,依然有淡淡的香和哀伤。或许,纳兰容若的前世就是一株梨花,长在京城纳兰府的向阳处,细叶白花,无声无息地开了,又无声无息地谢了。
枕函香,花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刬地梨花,彻夜东风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上次见到梨花如雪,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是在梦里吧,依稀记得有一道婉丽的人影,他们约好了,就在回廊深处,静坐看梨花,亦看人。
月色是那么温柔,在小径上铺满了,凉凉的,如流淌的水,又如轻飘而下的梨花。偶尔,有徐徐的风,花影和月影便生动起来,恍恍惚惚,分不清何处是落花,何处是月光,简直让人不忍踏足。谁让梨花也是那么白的颜色呢?又轻又透,一朵花,就是一片穿过枝丫投下的碎月光。
他低声地赞叹,她听了,掩唇而笑,细细的,好似头顶的风吹过枝叶。这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浮动着,不知道是梨花的香,还是她发鬓的幽香。
类似的画面,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有时,是两个人并肩同行,喁喁私语,说着琐碎而甜蜜的闲话,他折了新开的花枝,为她簪在发髻;有时,却只有黯然神伤的他,临风也好,登高也罢,眉间似乎总有散不去的愁。是因为醉酒吗,还是别的缘故?眼见着东风来了,东风又走,梨花一日一日飘零;他望着天边月,长吁又短叹,案上的心字香已经烧到尽头,落下尘灰。他好像在等什么人,但知道自己等不到了,再没有谁红袖添香,为他细细地剪灯花。
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呢?他在病中恍恍惚惚,枕边似乎还残留着那阵花香,窗外仿佛也仍是春天,但他又真切地感觉到,一切都变了,那人,那梨花,那穿堂风。
说来惆怅,其实他已经描画不出那张脸,是童年的表妹,是逝去的卢氏,还是如今远在江南的沈家阿宛?他曾经以为忘不了的,一颦一笑都刻在心里,不知入木几分,如今也磨损成不知真假的遗迹了,没有细节,只记得有那么回事,只记得有那么个人。
真的太久远了啊。看,院子里的那株梨花,伴着一夜春风而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就只剩下碧色的枝叶。
春天即将结束了。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退粉,更嫌弱絮为萍。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人间事,就是一场花事,开到穷途末路,也就该终了。
看吧,那轻狂的蜂蝶,占尽万般甜与蜜,留连姹紫嫣红,不肯歇,却终究有褪粉而亡的时刻。那飘飘洒洒的柳絮,莹白如雪,轻盈如梦,引来多少才思,却依然留不住,漫天飞舞入池中,化作点点浮萍。
叹这春色好,又叹这春色太匆匆。眼看着,东风吹落枝头香,绿肥红瘦,教人如何不伤感?任凭琴瑟声声动人,也无法缓解,唯有不见、不念、不想,才不怅然。那就索性闭门,莫听雨打梨花,雨打芭蕉,不由人,且随它。
否则,他尚在病中,哪里经得住?要知道,伤春最是伤身伤心,也伤神。不论别的,单看满地残红,一片片,哀而凄艳,便已经愁煞惜花人。他本想着,趁风和日丽时,在园中牵一线护花铃,铃声清脆,避开鸟雀和东风的惊扰。谁知道转眼春尽,花落成空,这腔怜香惜玉的温柔也用不上了。
纳兰容若写过许多春词。
他似乎格外偏爱春天,尤其是春之将尽时分:落英如雨,杨柳老去,桃花瘦了容颜,每一幕都活在他笔下,音韵柔婉。
自古文人都有惜春的情结,而纳兰容若无疑是其中佼佼者。他对暮春有一种近似偏执的迷恋,婉而不哀,忧而不伤,一如他给人留下的印象。
他敏锐地捕捉着光阴,纵使它悄然无声,他也一次次地追寻,在城东桃李树,在枝上柳绵少,在池塘春草,在白鹭青天。
春深浅,一痕摇漾青如剪。青如剪。鹭鸶立处,烟芜平远。吹开吹谢东风倦,缃桃自惜红颜变。红颜变。兔葵燕麦,重来相见。
在纳兰容若的笔下,春深春浅,都有姝色。
譬如春水初生,波光荡漾,岸边露出整齐如剪的青绿色,不知道是倒映的两岸林木,还是暗暗滋长的水草,抑或是昨夜一场好雨,在河湖里都留下了涨痕。又譬如春花开盛,缃桃褪了花,结出浅红色的小果,让前来踏青的游客怅惘不已,他们本是冲着人面桃花的诗意而来,却不料见着红颜易老。
但诗意仍是有的,且看那飞鹭从水面掠过,徐徐落在水草间,清朗如一行绝句;那青山一重又一重,满目翠色,悠远如一首律诗;那东风悄然,招惹了桃花,再去戏弄梨花,风流如一支小令。
踏春游、惜春景、伤春短、送春归,春来春去,正好似一出聚散无常的戏。鸣锣了,息鼓了,再热闹的戏也要收场了,那便是起身告辞的时候,纵有不舍,也只能惦念来年的春色。
人人都说春日好呀,人年少,秾李夭桃都开了,陌上白衣袍,满楼红袖招。最好的是春心一寸,潋潋处,如春水初生,渐长渐盛渐相思,于是,就有了许多痴情小儿女。
要不怎么说春日好?到了这时节,花不是花,是含苞待放的情思,藏着掖着,只等春风撩拨,便随着花香绽开;赏花也不是为了花,是贪图一眼风流,掷出手中的芍药枝,博得郎君回眸。
春云吹散湘帘雨,絮黏蝴蝶飞还住。人在玉楼中,楼高四面风。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
春在何处呢?在有情人的眉梢,在溪东荠菜花,在小院的每一角。刚刚才结束了一场雨,绵绵密密,让草色又深了几许。空气中浮着水雾,濛濛的,如烟,如尘,待日光出来后,便慢慢消逝了,就像是什么花草做了一个绮丽的梦。
不知道是谁掀起了帘帏,很快就让微风乘隙而入,接着,便有一张芙蓉面悄悄探了出来,她大概也爱这春天的傍晚吧。袅袅情丝,吹来闲庭院,这时候就该有玉笛飞声,捏着娇娇软软的嗓子,唱一出《牡丹亭》,再适合不过了。
莫笑姑娘家思春。看吧,柳絮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不就是为求如意郎?连蝴蝶都成双成对,从这簇花丛飞往那簇花丛。众生有情,对比着,最寂寥的反倒是人,抬头见鸳鸯瓦,罗裳绣连枝纹,枝上开并蒂花,偏偏她形单影只。该恨那心上的郎君不解风情,还留恋风尘羁旅,未曾捎来消息,可怜她独自凭栏,在大好春光中枯坐,只有穿堂而过的风,扰她不宁,共她寂寥。
要及时行乐啊,莫待无花空折枝,莫辜负春色如许。
这是纳兰容若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春天。
仔细想想,他这时的日子其实颇为悠游:他结束了旧年的奔波,回到京城,归家洗客袍,与亲友团聚,身心自然畅快。况且,他还屡次得到康熙的嘉赏,就在三月,康熙寿辰,特意赐给纳兰一幅手书,内容是唐朝诗人贾至的《早朝》。
诗里的意味很明显,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着,他们知道,纳兰容若这是要得到重用了。他自己也有预感,哪怕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帝王的恩宠,并不是所谓的赏识。果然,等到四月,康熙先是命他作《乾清门应制》诗,然后又将自己的满文诗《松赋》交由他翻译。在外人眼里,这已是极大的青睐和信任,哪怕他只是一个御用文人,但也是风潮浪尖上的御用文人,多少目光都追着、羡着,望尘莫及着。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纳兰容若能怎么办呢?这么多年了,他始终在政治的旋涡里身不由己,矛盾并痛苦,习惯并隐忍。有时候想想,他宁可当个富贵闲人,不沾柴米油盐酱醋,只爱琴棋书画诗酒,晴时寻芳,雨时听风,或行舟江上,或醉卧红楼。四季正当春,他也正当好年岁,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才与春风得意最相称啊,有闲心,生闲情,好闲趣,放下那些俗事庸事琐碎事,拾花煮酒,汲水煎茶,只盼赶上春,日日和春住。
但病中是看不到春天的,纳兰容若陆续小病了几场,怏怏地躺在榻上,隔着雕花窗,只能隐约听到一只鸟鸣,衔着花,飞向下一个节令。他来不及叫住它,春色如许,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这几年,纳兰越发郁郁寡欢,小疾不断,不仅亲友忧虑,自己也难免生出许多灰心。
求医、问药、养身,他不是不爱惜自己,但忧思难断绝。这大概是心病吧?不因伤春,不因醉酒,不因闲愁,只因半世的求而不得。
求而不得?纳兰容若自己先笑了。
总有人含酸拈醋地讥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占尽了好处,偏还摆出清高的姿态,不是矫情是什么?也有人费尽口舌地劝诫他:何必如此自苦呢?你眼里的进退维谷,正是许多人的梦寐以求,就做个浑浑噩噩的贵公子不好吗?
是啊,他出身叶赫那拉氏,他的曾祖父是赫拉部的贝勒,而曾祖父的妹妹正是皇太极的生母;他的祖父从龙入关,战功显赫,被授予骑都尉世职;他的父亲纳兰明珠更加不凡,历任兵部尚书、刑部尚书和太子太傅等职,担着“相国”的荣称,权倾朝野,娶了爱新觉罗氏的五格格为妻。
翩翩公子,莫过于此,纳兰容若绝对是时下最耀眼的世家子弟;他有显赫的家世,也有出色的才情,年纪轻轻就受封御前一等侍卫,深得康熙帝宠信,一支笔更是名满京城,新词每出,人人争唱。
谁不知道纳兰府的大公子?谁没有唱过字字真切的《饮水词》?他生于锦绣,长于富贵,一生显赫荣耀,已是无数人孜孜以求的黄粱梦。但他身在梦里,却渴望醒来,不曾有过片刻的畅快和得意。有时,他站在烈火烹油里,甚至开始惊惶: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真?
名利算什么?风烟而已,轻飘飘的,轻得只是史书上的一个名字,无血无肉;富贵也不过是浮云,走了会来,来了会走,明明谁都无法占有,不过是哄得世人望梅止渴。
他不贪图这些,他曾经也是狂傲的少年郎啊,爱挽雕弓,爱登层楼,爱侠骨留香,生平最倾慕平原君那样的人物,渴望三五好友,指点江山,书生意气。只是,他偏巧出生在显赫门第,比起旁人,多了些青云梯,伸手可摘星辰,不知不觉,竟然汲汲营营过了这辈子。
当真是长沟流月去无声,买得到陈年桂花酒,寻不回同舟少年游。他有过知交,曾结伴纵马,放声高歌,开怀处,一杯酒就酿一首好诗。后来散了、远了,等江湖提灯相见,彼此都面目全非了,是否还有人能够懂他?是否还有人愿意懂他?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
我也是热血儿郎,只不过身在高门中,见多了虚与委蛇和犬马声色,难寻一个贴心人。
唉,是谁一声轻叹,如风声过耳。
怨春风
根据北宋哲学家邵雍的计算,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将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完全重现。也就是说,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后,纳兰容若还是那个名动天下的佳公子,还是会有求不得和爱不到的痛苦,它折磨了纳兰,也成就了纳兰。
时间无法抹平这种痛苦。
纳兰?纳兰!有人唤他的名字。恍恍惚惚之间,他睁开眼,看到父亲苍老而愁苦的脸,两个孩子尚未成人,一大一小,无措地站在官氏身边。而官氏低声哭着,被泪水浸过的脸,苍苍白霜,恰如梨花带雨。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打起精神,笑了笑,伸出手去。那点微薄的暖意,慢慢渡到她的手心,她凄然一笑,笑意还没有爬上眉梢,泪水已经簌簌落下来。
春花春月年年客,怜春又怕春离别。只为晓风愁,催花扑玉钩。娟娟双蛱蝶,宛转飞花侧。花底一声歌,疼花花奈何。
若说春花之色,有牡丹艳,棠梨素,荼蘼白,琼花清,就如同年年赴约而来的仙客,美得不似人间凡物。更有那新月皎洁,自银河落下,似梦似真,点化了一场繁盛的春景,何人相见不相迷?
只是,它许你刹那芳华,却不许你万古长春,随时就要抽身离去。纵使谁有心怜惜,却也怕为离别所苦,只好怅惋地看着东风来去,利落如钩,草草收割所有春色。怜也怜不得,谁会不心伤?哪怕是小小的蝴蝶,流连花间,同样有情,恨不能衔花而去,免受东风摧残,不比看花人的惆怅少。
此情殷殷,春花春月如果知晓,必定也是动容的,却也是无可奈何的。
君是春花我是蝶,最爱郎君好容色。对官氏来说,纳兰容若何尝不是一场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的春?留不住,枉断肠。看着他日益消瘦,她心中只剩惊惶,这种惊惶里还透着一点绝望,是的,他要离开了,他再也没有爱上她的可能。在过去这些年,她就是他的影子,安静地依附在他身后,哪怕不被人留意,也从无怨尤,因为他就是传奇啊,她心甘情愿活成一条注脚,为他添光,为他摇旗呐喊。
若说有遗憾,那就是得不到他的爱。
连理无分影,同心岂独芳?傍檐巢翡翠,临水宿鸳鸯。叶叶含春思,枝枝向画廊。君情若比树,妾意复何伤?
做一对恩爱夫妻太难了,要是做花做草该多好,遇到喜欢的,便自顾自地纠缠上。根连着根,枝缠着枝,花开与花落,都是同心同力,岂不比人间同床异梦的悲剧好?
官氏的心都系在纳兰容若身上,她所盼所想,不过是一场鸳鸯梦,他明明知道,却无法赴梦。其实,从她嫁给他的那天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夫君是很好很好的人,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果然,他待她体贴入微,与她举案齐眉;但她同样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很难走进他心里。
她也知书识字,她也性情温婉,她也是出身显贵的闺秀,可是,她来得太迟了,她的夫君早已和旁人山盟海誓地爱过了。
她很知足,人家说情深不寿,她宁可守着他平平淡淡到老,哪怕做不了深情伉俪,做一对白头老人也好。谁承想,他还是要早早离开,她顿时生出许多微妙的懊恼和不甘: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她宁可不嫁;早知如此,她宁可争一争,向他多讨要几分爱意。可惜晚了,什么都晚了,他误了她的半辈子,她也错过了他的一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其实,纳兰容若心里都知道,他在昏昏欲睡之际,听到她暗暗吞声的啜泣,怅惘和歉疚同时涌上心头。或许他真的错了,他曾经遭遇过痛失所爱,一次两次,终于磨掉了他的勇气和真心,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辗转反侧,一番思量,一段摧心肝。后来,他喜欢过别人,却再也没有办法爱一个人,不爱,便不会患得患失,亦不会受伤。
他有悔,他是不是最初就不该用情太深?天妒有情人,这才生生拆散了他的缘分。抑或他后来不该太敷衍,浅尝辄止的关怀,反而让人望梅止渴,丢不开又得不到,白白耽误了好姑娘。
不必哀痛啊,我不值得。他叹息着,想换上笑脸,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语,还想握一握她那双手。但他实在太累了。回首来时路,明明不过三十载,他却感觉自己走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只想停下。
停下来,堂前的燕子永远不会飞走,青色的林檎果永远不会被摘下,一簇簇的紫薇永远不会开败。只等落日渐渐没入亭台,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前半生,像市井传说中那样,回光返照时,许多被尘封的人和事都会苏醒,一个个朝他走过来。
人间无数伤心事,何以负气成今日?或许,唯有到了作别的时刻,他才能看清所有的遗憾,也原谅自己的不甘。
他曾经想要一场白头相守的爱。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对有的人来说,爱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是一地鸡毛里的桃花源;但对有的人来说,爱就是生活,就像不能不吃饭,不能不喝水,他不能不爱。
辗转反侧为她,鸿雁传书为她,眉间相思为她,一颗心这才满了,不安且喜悦。
如果失去这样一个人,那春天也是没有意义的,纵有良辰美景,与谁共赏?就请命运怜惜吧,别让有情人两地相隔,我们已经立下一生一世的盟约,如果能像牛郎织女那样,渡过天河团聚,日子再贫苦也心甘情愿。
纳兰容若是有过机会的。
他年轻时真心实意地爱过,青梅竹马的初恋也好,恩爱情浓的发妻也好,意趣相投的红颜也好,现在想想,只觉得像上辈子的事。都过去了啊,那些如花解语的美人,越来越淡,淡成一地白月光,隔着岁月远远地看,只有在特定的夜里,它才光华浓烈,从天边,到心头,勾起前尘入梦。
初见时,她是穿着翠色裙袄吧?从他身边经过,带起轻轻的风,几分香,几分暖,几分看不清摸不着的悸动。他有没有开口叫住她?他记不清了。
纳兰啊纳兰,你终究是福薄之人,被命运几番捉弄,痛失所爱,如今连回忆也要失去吗?不过没关系,你大概很快就能见到故人了。
他曾经想要一次蛟龙得水的机遇。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一抹晚烟荒戍垒,半竿斜日旧关城。古今幽恨几时平。
据说每个男人的梦想都是权势和美人,肩上担着家国,怀里抱着心爱的姑娘,为前者可以不计得失,为后者可以不顾生死。
想到这些,他依然有恨,不能释怀。
真是畅快淋漓啊,他也曾骑快马、饮烈酒,奔跑于边疆之地,任着北风一道一道地刮过脸上。深秋萧瑟,关隘荒凉,落日从天际一路燃烧,在空旷的原野上蓬勃如火,分不清哪些是晚霞,哪些是山花,满眼热烈。
他不觉得苦。
他生来就是骄子,是马背上长大的好男儿,那双手啊,写过吴侬软语的旖旎和情深,却也渴望扬刀立马,搅动天下风云。
可惜他不能,不能大展拳脚,也不能率性而活。因为他的父亲已经光芒万丈,他要做的,是收起锋芒和羽翼,否则,太过耀眼,就成了一种隐晦的罪。
回首这一生,他最畅快的时候,大概就是跟着康熙帝第一次北巡。
那时候,他真是少年郎,堪堪二十岁出头,考中了进士,很快就被提点为三等侍卫。虽然这武职不是他所期冀的,但凌烟阁上,书生与匹夫俱封侯,男儿为国捐躯也未尝不可,彼时,他还怀着这样炙热的念想。初见到广阔的天和地,他热血澎湃,将无疆的河山踩在脚下,以为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没想到那是开始,也是结束。
他曾经想要一种率性而活的人生。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有人见过塞上的雪吗?茫茫大漠,一望无垠,不知从何处吹来寒风,刮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类似某种嘶吼,声低沉,意难平。这里最常见的颜色就是黄,暗沉而倔强,或许是暴露在日光下的沙砾,或许是萎谢的草木,或许是陈年枯涸的血迹,或许是天际惨淡的余晖……唯有雪,唯有一场不期而至的雪,能够覆盖所有。
满目只有白,山是白,水是白,仿佛回到天地初生的时候,姿态凛冽,不肯沾染任何尘世的七情六欲。
他披着满身风雪,在寂静得可怕的夜里,见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那是和京都截然不同的,没有繁花,没有风流公子,没有芙蓉如面柳如眉,年轻儿郎们都在马背上长大,喜欢喝最烈的酒,然后红着脸,爬墙去偷看心爱的姑娘。
有那么一个瞬间,纳兰容若听到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跳。
他是国色牡丹、是三月海棠、是艳艳人间里的富贵花,被人捧在手掌,见多了奉承和爱慕,一遍遍听着赞美。那是他的幸运,却也是他的责任,因为每道投来的目光,都是一层金光,将他镀造成神,他既然接受了这种朝拜,就必须放弃另一部分的自己,竭力为他的信众展示美丽。
没有谁可以例外,纳兰容若也是。人人都喜欢他的才情和显贵,追逐他,美化他,而他得了甜头,占了好处,就无法置身事外,就必须当好“第一才子”,少了很多任性的资格和可能。
他看着寂寂的雪,就像看着自己另一种可能的人生。许多个相似的夜里,他睡不着,应该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吧:如果那时候、如果可以重来……
他曾经想要一段莫逆于心的友情。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要细数谁是纳兰容若的生平第一知己,那答案非顾贞观莫属。
他自己就曾说,我思念顾郎,为此形容憔悴,却心甘情愿。他还曾说,这世上知我懂我的人,唯有顾贞观。
他们就像双璧,同样才情卓越,同样心性皎皎,同样君子磊落。可惜,他们也同样是天涯沦落人,一世郁郁不得意。或许这就是才子的命?命因才折,才越盛,命越蹇,如同香草容易被毁,而美玉容易被碎。
才名,也是浮名,浮在云端之上。外人看来,自是高不可攀的羡慕,而他们却只觉高处不胜寒。哭也好,笑也好,谁懂其中真意?纳兰容若是如此庆幸,世间还有一个顾贞观,能看穿他的悲喜;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因为这份懂得,其实是感同身受,他的朋友,也正遭受和他相似的痛。
浮生真如梦,忽忽而过。就这样吧,可能缺憾才是人生的常态,他正好带着这些未尽的念想,去见故人,去奢望来生。
这一日,刚好是发妻卢氏的祭日。
或许,她会等在繁花的尽头,莞尔一笑,眉眼丝毫不曾改变,还是从前婉丽的模样,而他已经老了,满身都是风尘和遗恨。不过还好,能在白发苍苍之前,与她重逢,他已经很满足了。
在暮春的风里,纳兰疲惫地闭上了眼。
相见欢
当京城最闻名的才子死了,天地间就该有一场雨。
是朝来寒雨,连绵不知多少,湿了满城飞絮和烟草,而风徐徐地吹,吹来一阵又一阵的冷。这种冷是后知后觉的,在一地落红里,在香灰燃尽的博山炉里,在入口微凉的酒里,在钟声到客船的夜里。也有人听雨吧,听一声急促一声缓,声声如琴,都弹奏着离情,因为雨落下来,就是为了道别,在那头顶之上,永远少了一朵陈年的云。
该几点催花雨,催荼蘼谢,催樱桃红,催流光早早去,只剩得人间芳菲尽。劝那些寻芳者呀,莫要再来,已经误了佳期,满眼都是绿叶成荫子满枝,别怪桃李无情或者东风可恨,是好辰光原本就短,自有时限,留不住。况且花也是有傲气的,自知开到了穷途,就轰轰烈烈地作别,乱红飞过秋千去。
是梧桐更兼细雨。其实,雨是无情的,情万种,又从何处来?听,青石板路是脆的,鸳鸯瓦是绵的,芭蕉是苦的,竹子是涩的,池塘草是勾芡的……深情在心,才有清音在耳,从天而落的水,吹皱满池,生出涟漪,生出了爱恨和情仇:相聚的时候,点点滴滴都是欢欣,可以当最好的佐酒菜,不管隔着多少年的沧桑,嚼在嘴里都是甜的;告别的时候呢,淅淅沥沥都是悲戚,说不准是谁的泪,毕竟山如此长,水如此远,无人确信一定能再次相逢。
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杨柳青青,春江潮水,不必躲,不应躲,不该躲,是一道将说未说、将落未落的叹息。
为春憔悴留春住,那禁半霎催归雨。深巷卖樱桃,雨余红更娇。黄昏清泪阁,忍便花飘泊。消得一声莺,东风三月情。
纳兰容若自己就说过,春雨送春归,没有人留得住。再怎么辗转反侧和音容憔悴,也敌不过凄风苦雨,霎时间收了桃红李白,枝头已是果实累累。小楼听雨时,还能听到深巷卖樱桃的吆喝。
拿什么留住它?任凭柳丝细又长,长不过昼夜,更别提杜鹃啼血,叫不回匆匆而过的东风。承认吧,春光旖旎,只是一场限时赠送,别爱那杏花风流,别爱那白马轻裘,也别爱那红妆和锦绣,到最后,它们都将消弭在雨里。
会有那么一阵雨的,不期而至,往往趁着兴正浓、情正深,你以为好日子还长着,它冷不防地就浇灭了所有。谁都奈何不了,惆怅只是徒劳的,伤春也好,惜春也好,都是一种无用的浪漫,哄慰自己而已。譬如苏大学士(苏轼),深夜犹自不肯睡去,点着火把赏海棠,唯恐花开到极致,然后仓促凋谢。可惜,这温柔的心思照旧被辜负了,夜来风雨,次日花落,唯有积水空明,见证了这场春事的落幕。
又岂止是春天呢?世上多少人和事都是如此。
惊艳绝伦的公子,多半不寿;一顾倾城的美人,总是薄命;如漆似胶的恩爱,难到白头,它们都有戛然而止的时刻。曾经,纳兰一遍遍地用笔墨描摹这种失去,直到自己转身,成为告别的主角。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这是纳兰容若的绝笔词,写于去世前七日。
那几株夜合树枝叶葳蕤,在暮春时节仍然青翠着,开了净白的花,一卷一舒,任凭晨光熹微或落日熔金,都有种不徐不缓的静美,仿佛周遭那些绿肥红瘦,都与它无关似的。连香气也是安静的,慢慢从枝头走下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不经意间就踩到心上去了。
他本没有这份赏花的心思,到底是在病中,兴致缺缺,况且春意已阑珊,看了,也是倍添伤感。然而老友上门探访,久别重逢,怎么少得了一席痛饮?而饮酒当然须对花,好花如故人,眉间殷殷意,无须劝,一笑杯自空。
顾贞观,这是他最相投的老友了。两人结交多年,他依然倾慕这位自江南而来的“第一飘零词客”,隔上半月不见面,心里便总是惦记。每每顾郎登门,两人促膝交谈,他会暗地命人锁上门窗,不谈到尽兴,决不放对方离开。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想从前初见时,纳兰容若才名未显,顾贞观却已名动天下,自江南而来京城,谁人不为他折腰?那些掷果盈车的佳话也是有的,兰亭集序的雅事更少不了,酒酣耳热之际,出口成章,知己二三,何等畅快!
在纳兰看来,这位老友才华过人,丝毫不输庾信,惊艳如烟火腾空,又如冰雪飞花。可惜这世道催人老,不知不觉,顾贞观竟虚度半生,宦海浮沉无情,几度起落,比那九天银河还要难渡。罢了,隔着深深宫墙,宫内那侍女题字的红叶,都难以流出来,何况是宫外,这满身才华要面呈君王,只怕是痴人说梦。
纳兰容若太懂他了,所以忍不住替他伤感。
梁佩兰,这是年初时,纳兰容若亲自写信邀请至京城的好友。他们可谓忘年交,这位花甲之年的好友,乃公认的诗坛宗匠,常居岭南,因与纳兰惺惺相惜,为助他编写词选,这才风尘仆仆地北上。
回首风流,紫竹村边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一入京城染是非,他诚邀梁佩兰北上,自然是看重对方的才情,不忍明珠蒙尘。但名利场无情,起起伏伏,他也说不清,此举到底是对还是错。想想老友偏安一隅的日子,也未尝不怡然:结紫竹为庐,地远而心静,为伴者,不过诗书和风月,还有偶尔经过的雁。或许,这已经是梁佩兰心向往之的生活,不需要浮名和富贵,也不贪图华服和美婢,以鸿雁为妻,已足够了。
姜宸英,这是纳兰容若的另一位莫逆之交。他性情孤洁,狂傲不羁,最反感那些高爵强权,常常拍案怒骂。但是,对出身富贵的纳兰,却又青睐有加。
曰归因甚添愁绪。料强似、冷烟寒月,栖迟梵宇。一事伤心君落魄,两鬓飘萧未遇。有解忆、长安儿女。裘敝入门空太息,信古来、才命真相负。身世恨,共谁语?
他们是真正的知己,姜宸英从不羡慕纳兰容若的富贵,而纳兰容若也从不轻看这位身世苦寒、命运多舛的才子。甚至,在姜宸英因为丁忧,不得不离开京城时,他发自肺腑地劝道:你回乡守丧,我自然担忧,但仔细想想,我又宁愿你回乡,总好过你一直寄居寺庙,生活清苦孤寂。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不忍,明明你才华满身,却偏偏得不到赏识,落魄至此。
走吧,离开这汲汲营营的京城,回到故乡去,你的娇妻幼子都在苦苦等着。我知道,你心有不忿,我又何尝不是?只好安慰自己,才命相抵,既然比常人多得了几分聪慧,那么,就只能多遭几分磋磨了。你不必消沉,身世浮沉雨打萍,不知道与谁说,还有我可说。
还有吴雯,这也是他的诗友,有“仙才”的美誉,历游四方,足迹遍布天下。
多病独登台,又停了酒杯。纳兰容若自然是寂寥的,行也无聊,卧也无聊,有心要呼朋引伴,却又怕宴饮搅了这自艾自怜的清闲。这时,这几位好友结伴登门,他既惊且喜,病怏怏的情绪退了几分,还生出一些久违的兴致。
去赏花吧,他笑着提议,那满园的花被冷落许久,该去看看了,写上几阕好词,捡几句温言软语哄着。
他们在纳兰府的花园里闲坐,不必丝竹之音,天高云淡,疏林有致,相对饮酒,能聊起许多桃李往事。
春风早吹过了,春色被吹得零零星星,不见姹紫嫣红,剩下满架荼蘼花白,哀哀的,开着一场无声的告别。只有杨柳依旧,垂下万条丝绦,它大概见一次离别,便会绿一分颜色,所以才有了这一树碧玉。可惜,它什么都留不住,徒有这深深浅浅的绿,映照在酒杯里,再好的滋味也冷了,难以入喉。
纳兰容若渐渐走神了。
故人就在眼前,却又好似隔在天涯。就说向来洒脱的顾贞观,他觑着对方鬓角的银丝,一时暗暗心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上次会面,顾郎分明还是青衫磊落的模样,笑如山风入松,飒飒作响,如今仿佛天寒地冻,须眉间落了风雪。
但那个人依然在笑啊,侃侃而谈,说着曾经的少年心事,还有别后种种,比起从前,兴致并没有消减多少。偶尔低声叹气,也是为他的病情所烦恼,一言一语,始终透着关切。
正意兴萧萧时,老友们似乎也有所怅然。不知道是谁提议来一次同题吟咏,不咏别的,就咏这两株芬芳馥郁的夜合树。
众人点头应和,这是他们常玩的笔墨游戏了。每每闲来无事,大家就相约宴饮,有时是为着赏花,有时是为着游园,有时是为着一两件新奇的字画……那些诗酒风流的日子,他们看遍了京城的山水和烟霞,落笔成诗,提笔生花。
纳兰很喜欢西郊的冯氏园,园主人精于种植,爱好莳花弄草,曾名极一时,引得许多骚客慕名而来,登门赏花。纳兰多次与友人前往冯氏园,尤其是与亦师亦友的龚鼎孳,他最爱园中的海棠,每每赏花而回,都有清艳好词,纳兰也有唱和之作。
还有净业寺,那里的莲花开得最好,莲叶田田,接天碧色,比起江南的景致,丝毫不差。纳兰容若常常和好友严绳孙同游,闲时,乘兰舟垂钓。
重来对酒,折尽风前柳。若问看花情绪,似当日、怎能够?
都过去了啊,当年的鲜衣怒马和春风得意都谢幕了,只剩下那些传为佳话的主角,不,连故事的主角也开始退场了,譬如吴兆骞,半生轻狂半生流离,在去岁的冬天黯然离世;譬如严绳孙,宦海沉浮,挂冠而去,只身远走江南。
想到那些老友,在座的几人不约而同地缄默了。
风依旧吹,杨柳依旧青青,放眼望去,春意年年阑珊,似乎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谢了花红,太匆匆。而他们这群看客,似乎也和往年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眼前景、心头事,手上一杯酒。可终究是不一样了,再好的酒,喝起来也少了几分味道。说来惆怅,谁都知道物非人非,纵使有似曾相识的天气和花柳,却不会再有往日热血的心情。
寻花问柳的少年已经老了,你问我今日春色如何?我只能怅惋地答一句:怎么比得了咱们从前见过的呢?枝头红杏春意闹,枝下少年意气高,那才真真是好光景。
想到这里,纳兰容若举起了手中的杯:来,饮酒吧,且尽兴,不问前尘与后事。
这是纳兰容若最后一次醉酒。
他很快又病倒了,势如山倾,变本加厉,眼看着已是朝不保夕。这时又赶上康熙出塞巡视,父亲纳兰明珠原本是要随行的,因为放心不下他,特意留了下来。
家人都为此忧心不已,这忧心又带着点绝望的幻想:如果不是那场酒,他大概会安然无恙吧?哪怕心里依然搁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愁,郁郁寡欢地活着,也好过阴阳永隔。
问君何事轻离别,人生能几团栾月?
你为何如此潇洒地挥手离开?告别明明应该是人生的大事,转身即天涯,再会尚无期,你我的一生虽然漫长,但又能在一起看几次月圆月缺呢?不多啊,所以相聚时就该珍惜,离开时就要好好说再见。
曾经,这是纳兰容若寄给亲友的思念之语,如今,换作亲友来倾吐不舍和哀恸之情。世间千重恨,最恨永别离,如果可以,谁不是伸手苦苦挽留?
然而春天是留不住的,他也是留不住的。
对纳兰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告别,他永远留在了五月,尚有杨柳依依,尚有飞红,尚有酒,尚有故人踏着落花来相送。